许府厅内大堂是一片金毛貂皮、珠宝、裘锦织絮的海洋，刘诏玄穿入内堂，在管家的引领下到了主院卧房。
房外聚集了一些雁栖门弟子和身着各样淡色服饰的医师，他们彼此高声交谈，争论不止，像闹市的小贩一样互相推搡。另一侧，几个如花美眷表情冷漠，毫无半点伤心之意。
纪渡云和厉仲邦这两个许骞云最得力的亲传弟子却不在这里，倒是让刘诏玄没有料到。
他们时而大呼小叫，时而窃窃低语，见管家领着一人到了院里，目光纷纷聚拢而来。
刘诏玄低眉扫了一圈，摸了摸耳垂，众人不约而同都安静了下来，院子内顿时鸦雀无声。
“师伯。”
“长老。”
弟子们躬身行礼，却没来得及掩饰脸上的惊讶。
他们知道刘诏玄和许骞云素来不和，刘诏玄前来探望，倒是大出意外。
刘诏玄推开房门，屋内只有淡淡的烛光，一排排华丽服饰高挂墙上，熠熠生辉。
许骞云身着紫色锦袍，羽衣披肩，端坐桌旁，连咳嗽用的方巾也是金边镶红纹的绸帕。
他见师兄关上房门，一言不发的坐在茶桌前，倒了一杯茶水。
“没想到师兄会来看我。”许骞云冷冷地说。
溢出的茶水流到桌面上，刘诏玄将目光移开，他没料到许骞云竟然憔悴如此，原本略显臃肿的身材消瘦难堪，脸骨凸显，连头发都已掉落大半，看他别扭难受的坐姿，似乎座椅上布满荆棘针毡。
“你为何不在床上静养。”刘诏玄道。
“如果这是我们师兄弟最后一次见面，我不希望你看到我奄奄一息，卧病在床的样子。”
刘诏玄皱着眉头，数月前他还生龙活虎，就算病来山倒，也太过突然。
师弟虽然常年酒色财气，可内功底子还在，怎会落到如斯惨状？
莫非他近日与谁交手，受了极重的内伤，还是有人暗加毒害？
刘诏玄也打消了这个想法，这等大事绝不会无声无息。
静了半晌，刘诏玄开口道：“难道这世上的大夫都无法救治？塔城千金门的高手呢？又或是凉州青庐门呢？”
“在我所知的范畴内，没有。”许骞云轻轻摇头，又用方巾捂住了嘴。
刘诏玄当然知道师弟的财力人脉，若他都遍寻不得，恐怕真是药石罔效了。
刘诏玄忍住了叹气的想法，缓缓地道：“师弟，你，你还有什么心事未了，说给我听。”
许骞云抚了抚胸膛，“师兄，你坦言相告，这掌门之位，你是否已经再无想法？”
尽管到了这个时候，刘诏玄听到许骞云提起此事，心里仍不放心，谨慎道：“你更应该关心一下自己，至少想想你这一屋子金玉满堂的银子。”
“我妻妾虽多，却无一儿半女，世上除了你之外，再没有半个亲人了。”
“这话可别让那些日日夜夜守在你身边的弟子和女人听见了，不然可寒了他们的心。”刘诏玄玩笑道。
许骞云抓住扶手，歪歪扭扭地站了起来。“我还可以帮你最后一个忙，你要人，我麾下弟子都会听你差遣。需要钱财，更是凭君任取，趁着裴璟大婚之日......”
“够了！”刘诏玄打断他的话语，他看着如风中残烛的师弟，语气又软了下来，接着说道：“我没什么需要你帮的，你若还当自己是师傅的弟子，是门派的长老，你就该替雁栖门着想。没错，当初在师傅和师弟坟前，我想争过，跟红山帮”
听罢此言，许骞云脸上的错愕一闪而过，他慢慢又坐了回去。“我，我已经知道你的答案了。到今时今日，你还是不信我。”
“我们师兄弟三人性子大不相同，当年你明里暗里撺掇我和滕冲争斗，而不久前，你又在我和裴璟之间来回游离，挑拨不断。”刘诏玄定了定神，缓和道：“师弟，多年来你的所作所为，叫我如何信你？”
见师弟沉默不语，刘诏玄又道：“现下你能否说句实话，你今日都这般田地了，莫非还在记挂这掌门之位？”
“你不信我，是对的。”许骞云失落道。“你可知道师傅他为何愿意收我为徒？”
刘诏玄道：“自然是师弟你本事过人了，当你不过是雁栖门下一个武馆的伙计，竟然连师傅都对你青睐有加。”
“师傅他老人家确实看人很准，师兄你果决当断，雁栖门生死存亡要仰仗于你，滕冲他霸道正气，心里总有一股子侠义，并且对门派忠心耿耿。而我，师傅他看中了我的长处，要我经商敛财，许多见不得光，见不得人的事，都是由我去做的。他当然不喜欢我，也不可能信任我。”
“我能做的，无非是让他，不得不依仗我。”
刘诏玄道：“这一点上，你做的很好。”
“当然！可正因如此，人人都知道你刘诏玄和滕冲的名号，可就没人会提起我了。”
“原来你在乎这个？”刘诏玄渐渐感到许骞云言语间已有些不对劲，他这个师弟这么多年来心思埋得极深，要么跟自己顾左右而言，要么索性嬉皮笑脸，没个正形。
许骞云将方巾攥紧，接着道：“我们三人各行其是，各有所长，但终究是三个人，而不是一个人。我一直很好奇，到底谁会继承掌门之位。直到这个师傅的独生儿子裴璟出现。”
“你。什么意思？”
“我们敬重的师傅，并不是老糊涂，他怎么会糊涂？他明明可以预料届时我们三人会对这个安排不满，从而内斗不休，导致雁栖门分崩离析。”
“哈哈哈，咳咳咳。”许骞云突然笑了起来，牵动全身皮毛颤动，在一阵咳嗽之后，他接着道：“我也是最近才想明白，裴璟他年纪这么小，就深谙人情，聪慧非常，利用滕冲的忠心正气来保护自己，利用跟红山帮的争斗使得我们两人跟他同仇敌忾，又不断借助外力，韩轲，碧青帮，齐家盐帮...现在大权在握，人心相向。我们的下场，你还不明白？”
许骞云越说越激动，整张脸绷得通红。
“你病糊涂了。”刘诏玄冷声道，他心知师弟说话做事向来张弛有度，谨慎异常，现在胡言乱语，几乎神智不清，可人之将死，刘诏玄也没有再打断他。
“你在红山山脚，本有机会杀了他，可你没有。我原以为你当断则断，可没想到关键时候，竟然也如此妇人之仁，你还帮他，帮他拿下日泉镇，可笑，当真可笑。”
猛烈的咳嗽再次袭来，许骞云已说不出话来，他双手无力的向空气撕扯抓取，刘诏玄连忙将他扶到床上。
“我去叫大夫。”
许骞云突然抓住刘诏玄的手。
“师兄，师兄，当初在裂谷伏杀裴璟的人，是我派去的。”
刘诏玄从他的眼中已经看了出来，他已半昏半醒，竟然将这等秘密说了出来。但刘诏玄并未诧异，在他看来，滕冲自然是不会做这种事的，除了许骞云，还会有谁呢。
“我真不知你是聪明绝顶，还是愚蠢至极，裴璟在扶风亲手送了上百名弟子当诱饵，白白送死，若他真想报复，你这帮家室，这群依靠你的弟子如何脱身。”
许骞云哪里还听得到，双眼朦胧，额头上汗水叠出不止。
“我，我去帮你放火，回去告诉师傅，就说寨子是我烧的。”许骞云的声音越来越低，他似乎回到了十多年前的那个夜晚。
刘诏玄听言心念大动，雁栖门多少背地里的腌臜勾当，都是由许骞云操持，当年三人之间情谊还在，许骞云就几次三番帮过自己和滕冲，将这些丑事顶替了下来。
想到这里，刘诏玄将手靠在许骞云胸膛之上，暗运真气，将一股暖流传入师弟体内，同时，他也感到一种异样之感。
内力贯入师弟体内，却如同石沉大海，无声无息，就算他真的病入膏肓，也不该经脉内息毫无反应，好似真的已经气绝一般。
“这？这世上怎会有这种病症。”
短短一瞬间，许骞云的肤色更加难看，整个人的皮肉又塌陷了几分。
许骞云迷迷糊糊间沉睡过去，孱弱的呼吸终于重新顺畅几分，口中断断续续说着一些陈年往事，不过刘诏玄已无法全部听清。
“师弟，师傅曾私下告诉我，他不信任你的唯一原因，是你根本没把门派放在第一位。”刘诏玄轻声道。“如今想来，他对你确实不公平，但事已至此，最后的日子，你便把这些怨恨都放下吧。”
刘诏玄从屋内走出，院内依旧熙熙攘攘，他本想嘱咐些什么，但跟许骞云一席话语，却已令他精疲力尽。
这些人大多是许骞云的亲信下属和亲传弟子，等师弟死后，雁栖门恐怕再无他们的位置，裴璟并非心慈手软之人，若今后得知许骞云曾密谋伏杀自己，发起难来，这群人都不会有好下场。
刘诏玄沉着脸走出了许府。
天黑时分，他又重新回到了雁栖门，独自在后山徘徊。
月光照下，刘诏玄踩在斑驳的叶影上，反复思索着许骞云的话，追忆着陈年往昔。
可叹用不了多久，这个唯一的师弟也将离世。
孤月冷风，一丝寒意突然游遍全身，并不是因为许骞云将死，而是想到了今日徒儿范影笑的话。
若许骞云内心对裴璟如此愤恨忧惧，又怎么会轻易将红山帮余孽的位置告诉他。
“莫非云阳有陷阱？”刘诏玄暗叫不好，难怪许骞云垂死之时，纪渡云和厉仲邦不在身侧侍奉。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