昨夜便自赵哥处受到家里来信,夜里的事忙乱,机墨又塞住了,今早买馍子后方看了些。信里的家中仍算和乐,只是略提及自宜川、澄城蜂集县城外的难民。自韩城来人处稍打听到,杜门垄的地也遭了人旱两灾,白城的商铺也不好销日子。只是在连绥德马县也在开仓,可老头还是那个老头,不顾家也不顾己,只在讨不着饭的枯井里做着从大门台里掏出“祖产”的梦,而且还把自己的梦当作滑稽的玩笑递给狐狗们嘲笑。看来一切事仍不见好,只有元集的楷字有着确实的进步。
近来太忙,没有闲记的工夫,可成果也很喜人:我们去上海的钱快要凑齐了。里面确有些韩城的襄助,米妹不愿收下,但我们大部分没有她的余裕,韩城来客又是位似与韩城几人相熟的和善先生,于是不多几句她也认下,只是不知心里又给那腐 败的家门记了几笔。在到西安前我尚不知,近来才察觉这是不够健康的心念:对抗破落蛮横的封建家庭,并不意味着要把短暂及缺乏智慧的人生,浪费到与家庭现实既互相折磨又从不挣离的困局中。日子有长有短,现在是大好的青春与大坏的时局,家里的愚昧反 动压榨破坏,有别的时节来处分。
最麻烦的还是卢心。她是个教徒,她不信宗教的本源是人的塑造,她不准备接受人的世界以人为原始这一在我们看来不可辩驳的事实。昨夜她又与我们中最似革 命家的几人相争,她说她绝不会把枪口对准救世的恩典。这里许多人,小时候都看过道情、请神或社火,只是人们、人们的父母与先祖,这片大地上求神拜佛甚至些个信洋和尚的旧人,对鬼神的依恋常实用到有些轻薄。我爷便常说“神仙打卦鬼㧺墙,七杂八地烧几炷香,划拉嘭哄牢事儿啦”,他缘狗子便更过火,自己赌输了还要嚷几句几日前拜过的某个灵验小神。
哎!卢心只是不同罢了!他们在村里被叫了几代洋鬼子,衣食行度上像是城里一些碧眼的清贫教士。他们对那本经书的崇拜甚至胜过街市上狂热的青年分子或深夜里点火烛论社会人生的激进学生。据说,他们信仰的还是最顽固反 动的罗马教会,有个别处的学生领袖宣称,在这一派别里,虚无的上帝甚至以一个卑怯懦弱地诚服于意国首相主教为其权赋的代言,是一个孱弱帝国主义政权手里的工具。赵哥也私下里同我说,卢心这样的人迟早会成为法西斯蒂的鹰犬,因为他们太盲信一个以法西斯政党而非所谓上帝为主的奴仆。
但是,我却自一位叫葛伟的美国神父处听到过共 产主义运动的概想,他说正义、和平与福音全然可以共存,只需把人民自身鸦片之中丑恶的成瘾部分提出,便是漫山遍野的赤红。而以我个人对尼采的粗浅学习,也知道若同意赵哥惯有的昂扬,那便得相信他似自报纸与韩教授处腾挪而来的“尼采是纳粹种族理论之父”的言论。他显然没有把我们这几期刊物看个仔细。尼采对人生的探索和对神话的借用激起了瓦格纳与纳粹党描绘的欲 望,但后者并不会深思酒神与日神诅咒背后每个人并不只为模板与规范架设的努力。
卢心是……是非常好的人,她的良知献给了家庭、上帝与她所谓的救主,而那个救主并非一个外国高级教士或墨索里尼。无论如何,我宁愿卢心去遵守那一教派的戒律。他诚实正直且勤勉,我希望他会一直是一位朋友。我们要去读书,要共同进步,实现人生的价值,而不是为了工作与生活的琐碎,每日吵嚷着要消灭别人的过去与和平。我们不是为了成为帝国主义战士而读书的。
是啊。我们需要团结起来。试想,如果就我们这样小而密切的学生团体,都无法放下彼此的成见与恐惧携手迎接挑战,还怎敢奢谈要为中华民族抵御外敌清扫内疾的事业去团结及奋争?现在是如此澎湃的时岁,青年团成员与友助社会员、甚而是暗里与共党相络的,人们都知晓,冀东的回归与中日的和解绝不会为强权轻易地应诺。我们需要抗争,所以,我们需要团结,需要金钱,也需要学习,以此来与追赶着我们的时间,做一场或许无望的竞赛。
今日也要工作。除了这些,还给元集寄回了几本说好却一直没钱买下的书。这小子近来读书的兴味愈深了,甚而还在信里“指正”我对贾宝玉的看法。我倒确实只是借着吴教授的课义说了几分,倒是没有想到会被自家小弟看个破彻,真是学无止境,不可随意轻视了。元集是个聪明的孩子,便是为了他,为了母亲,也得给自己与整个世界,搏一个更明朗更进步的未来。
——不过,你们所说的那个名为“昏因”的事务,还是暂且许我给背逆抛弃了吧。这时候倒得感谢家里那个没主意的醉鬼了,作为“父亲”,他的毫无价值便是他最大的价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