死亡。现在不可避免地要先行谈论死亡，正如死亡本身不可避免。我会死去，这是一个事实；而每个人都会死去，这是一个命题，两者皆为真。但对于我，就此时此刻的我、当下的我来说，这两者却都是没有意义的。
我没有亲身经历过死亡，死亡对于我就是超验的，因此我所谈论的死亡不可避免的缺少说服力，这是个悖论……因为死亡本身是极具说服力的！我总还是见过他者的死亡，其后却不再见死亡的他者。
我不相信他者所说的，死亡是一道门槛，抬脚跨过去之后便进入到新的世界；我更不相信门槛之后还有无数道门槛，人便在永生和永死之间徘徊。
我所理解的死亡也是一道门，只不过它是紧闭的、锁死的、生者不可跨越的。只有当我们死后，这道门才会从背面被打开，我们会被抬进去，接着门又被关闭。没人知道门后是怎样，因为我们已经死了……
……
林暮此刻便在听人谈论死亡，那位千呼万唤始出来的五负责人，语气冷硬。
“a车与b车在转角处相撞，两车都在对方的视野盲区，但这种地形显然是事故高发地，理应不会发生超速现象，至少也应该预留反应时间……”
众人沉默地听着，林暮却不合时宜地思考着一个问题：一头鲸的陨落和几个人的丧生，这两者有什么分别呢？念及此，秦倦的声音又回荡在她脑中。
“我曾去过另一片海，很久远的记忆了，但很难忘。你们能相信吗……我见证了一头鲸的死亡！”秦倦两眼泛光，“它真的好大！我知道你们很难想象，我也很难形容，但如果你们也曾亲眼见过，一定会明白我的心情，当时我还是个小孩呢。尽管没能看见它的全貌，但光是它座下掀起的风浪就足以令所有人震惊！它凭空出现，尽情舞动着自己的身姿，整片海都因它躁动起来，包括海上渺小难寻的我。”
秦倦说话时，林暮一直盯着她的眼睛。她从没见过一个人的眼睛会那么亮，那么生动，包括她自己。
“……但它很快就消失了。我问甲板上的水手，水手低下头看着我，咧嘴一笑说它死了，我怎么可能会信他的鬼话！我跑到船舷边向外张望着，除了仍未平静的浪，似乎再没什么能证明它来过了。我忽然就信了水手的话。因为我发现，不管我眼中的它多么巨大、多么雄伟，跟我脚下的轮船比起来，它终究还是渺小的……”
秦倦说到此处提出了一个问题，她说渺小到微不可见的自己，竟然还能怜叹起巨鲸的力所不及，这是傲慢还是无知呢？
开车的少年那时幽幽地来了一句：
“兴许这并不是人性的某种罪过啊，我有时会想，那些巨物不管再怎么庞大，它们也都不会思考自己为什么那么大。而我们却能够意识到自身的微小，并且如你所说，我们还因此可怜起它们来。”
秦倦听后呵呵笑，称赞少年怎么会屈身当个跑腿的，应该留在小五身边帮他排忧解难嘛，小五的眼光真的不太行……
“暂时定性为一起伪装成车祸的蓄意谋杀。”五负责人拍板。
林暮回过神来，思索着这句话，难道是凶手的作案手法非常拙劣，以至于一眼就能识破吗？
这时五负责人伸手一指，前方地势较高处便站了一个人。林暮抬头去看的瞬间，眼睛被突如其来的闪光掠过，不禁偏过头去，凝神再看才发现那人掌中一面方镜，光线正从他手中四处乱射。离奇的是，林暮完全没找到光源在哪，这个季节的阳光被铺天盖地的云雾隐去，整个世界都是朦胧的，不带一点攻击性。
五挥手将人撤走，沉吟道：
“初步推测，这便是凶手作案的手法，很精巧，但也很蹊跷，疑点在于凶手似乎完全没有作伪装……”
秦倦像是为了印证他的话，慢慢踱步到刚刚那人站立的地方，在五出声制止前，抬脚碾了碾脚下的泥土，很干很硬。开口道：
“我猜这里就是凶手作案的地点吧，还真是一点都不在意暴露啊。哦不，凶手离开的时候，应该还装模作样的销毁了足迹，像这样，”秦倦用脚踢踩着泥土，带着笑嘲讽道，“尽管他并不会留下足迹，那他想干什么呢？”
“你还是这么敏锐，不过很可惜，这里的痕迹是我们的人造成的。”五也走到那里随意踩了踩，接着话音一转，“虽然如此，你还是猜对了。凶手确实就在此地作案，我们没有看到足迹，但看到了这个。”
五不知何时拿出一面镜子，看形状似乎是从某辆车上卸下来的外后视镜。
“这镜面……”众人发现异常。
“没错，镜面镀了银，这也根本不是凸面镜。凶手就这样把作案工具堂而皇之的留在了这里。”
……
还没到散伙时间，但五老师冲我点了点头，我便先行离开了。我的本职工作还是帮五老师跑腿，尽管我很享受跟他们在一起办案的时光，该说是有点不舍吧。
近日访客尤其多，我忙得脚不沾地，但五老师比我辛苦，接待工作都是由他亲自负责。我不由得猜想，是不是来这儿的每个客人都是大人物？否则怎么会让五老师亲自接见呢？是的，很多事情我并不知情，只有五老师让我知道的，才是我应该掌握的情报。那什么样的人能算作大人物呢？以我浅薄的认知，只有那些一身秘密的人可担此殊荣了。
秘密来源于信息差，而每个人都有秘密，这是五老师教我的。那岂不是人人都是大人物了？我忽视掉五老师怜悯愚者的目光倔强发问。他却没正面回答我，只是叫我多思考、多观察。秘密不是靠隐瞒下来的，你自以为隐瞒得天衣无缝，但随着你越多与人接触、那些不自然的动作、言语、眼神在他人眼中，往往会反过来成为你所猜不透的秘密。
因此我还是错了，大人物并不是一身秘密的人，那会有太多的弱点。大人物其实无所谓自己怎样被他人看待、议论、猜测，因为实在不匹配……你会在意从别的维度所投来的目光吗？不，你甚至意识不到这样的目光。
戴着手套的手指躁动不安地敲着方向盘，我烦躁地脱下帽子，可后座的A客人仍在与身边人喋喋不休地聒噪着，我手指敲得已经出离快了，但还是赶不上那位B客人叽叽喳喳的嘴。五老师今早差人送的鱼快死了嘴也没您二位这么利索吧，我心里已经暗自将这两位客人称为喋喋与叽叽了，我自己嘛，就叫烦烦吧，呵呵，我乐的差点笑出了声。
那喋喋听着叽叽热忱的夸耀声，愈发绅士起来，挺着细瘦的腰干不住点头谦谦附和，同时对叽叽评论起与话题大不相干的历史人物，言语中隐含自己生不逢时、爱不逢人之愁苦。
叽叽是真心深爱喋喋的，连我也能看得出，这一望而知。但喋喋本人似乎对此毫不知情，这也不怪他，人无完人嘛。我反倒同情起叽叽来，身陷爱河的女人似乎总是听不懂、领不会心上人话中的深意，但我又相信她只是不愿听懂、不愿领会，她仍旧祈盼着心上人能够待到悬崖勒马，回首罔顾昔年，朱镜未辞颜。
叽叽你侬我侬，喋喋志存高远，烦烦只想收工，人类的心意总是这样无法相通。
相随一路，叽叽与喋喋即将与我告别，我竟然顿时生出一股难舍之情，后悔不当初。
喋喋去又复归，颇为绅士地对我颔首，从怀里拿出小票递给我，接着便掷地有声道：
“我们感谢你一路照拂，理应不成敬意，但阁下脱帽之举让我们深感唐突，没有得到应有的尊重。古谓名师出高徒，今之所见，惟叹人心不古，望阁下察之……”
喋喋绅士地抽出我手中的小票放回怀里，头也不回地与叽叽会合去了。我看着自己空空如也的手，难以忍受地在原地暴跳如雷起来。
“我就没收过小费啊！我会稀罕？烦死了！”
在我略作修饰地将这个故事分享给秦小姐她们听时，我又见到了秦小姐那笑起来不可抑制的美态，她笑累了便走上前，竟也摸出一叠小票，自顾自地插进我上衣兜里，调笑道：
“倒是忘了，呵呵呵，我和林小姐都能感受得到你应有的尊重，这是你应得的。”
我顿时脸热不已，怕她们误会。但不待我解释，秦小姐已出门去找五老师聊案子去了，我便转头看向窗边的林小姐，好吧，这也不需要解释了。
但我仍旧看着林小姐，移不开视线……在她身边，我总是这样。
我想起五老师曾多次告诫我，作为男性，可以不那么精明，但一定要有修养，切忌唐突，招致人厌烦。我一直都牢记于心，但却莫名感到可悲。因为我根本做不到！梅菲终究不是五老师，我只是个跑腿的。
因为这份工作的缘故，其实我见过很多女人，私下里的损友同事对这个话题也都是过分热情的。五老师的前任司机小六就非常热衷于此道，他曾这样形容美人：
“她们的美貌总是第一时间被我们注意到，记住！是第一时间，其余所有的一切都被掩盖在其后。而真正的美貌是藏不住的！相对的，真正的平庸再怎么去伪装也都是假象！骗不过我的！当第一印象足以使我们想要深入探究之后，美貌反倒变得次要了，是不是很奇怪？这时，我们关注的是那些不易察觉的、被隐瞒的东西。当然，我们只了解想了解的那部分，这每个人看重的都不同啦。我想说的是……美貌只是一部分，但没有美貌在很多情况下意味着一无所有……”
我看着窗边挺立的那个女人，她的美还是令我不由地叹息。别人的美也许只是一部分，但在我看来，林小姐的美就构成了她这个人的全部。因为我也许不会了解更多她美貌之后的东西了，不是不想，而是不能。不！这实在让我难以接受！
“我现在有时间。”
我说完便盯着她。林小姐闻言从窗外移开视线，自顾自地便向门外走去，随口对我说：
“那就走走吧。”
已是傍晚了，却看不到晚霞，这个世界的变化无外乎黯淡、阴寒、沉寂、又多情了起来。我不由得吟诵起五老师常挂在嘴边的诗。
“为盼那云外来鸿，我曾望断秋水几重……”
念出口自觉尴尬，不知是为了五老师还是我自己。但林小姐显然是没在意，我却又因此遗憾起来。今夜我好像有点不太对劲。
“你以前没见过秦倦，那你老师有向你谈起她吗？”
林小姐的目光似乎总是不为我所停留，我不免感到沮丧，但还是认真的回答了她。
“五老师很少谈及他个人的私事，但不瞒你说，我对此也很感兴趣，何况这次你们来也不算是私事……”我不知道该怎样谈起这次事故，便略过了，“五老师在秦小姐面前，嗯，怎么形容呢，不贴切的说有点像我面对五老师的样子。嘿嘿，我还真没见过有谁能让五老师那么被动，真是稀奇。”
林小姐挑了挑眉，接下来转换的话题让我一时间受宠若惊。
“那就聊聊你自己吧。”
我敢说我心中浮现的第一个想法就是那句……认识你自己！但我又想到此刻并不是这么严肃的场合，便作罢。其实谁又能明白呢？我巴不得现在的氛围更严肃一点，身边的人不要那么漫不经心。
“我自己嘛，哈哈，那肯定还是绕不开五老师，他对我的知遇之恩我终身难忘。但其实我跟着他的时间并不长久，你一定想不到，我只做了他半个月的学生。”我观察着林小姐的神色，除了美貌，一无所得。
“五老师之前的司机我们都叫他小六，但五老师对他不是很满意，至少没有对我满意，所以我很快就接了他的班。你可能认为小六难免会有怨气，但实际上他这人不错，甚至可以说顶好相处。他帮了我很多，除去五老师，就数他与我最为亲近。”
“你在这里很有人望。”
陈述语气而不是询问，看来林小姐这几天的观察细致入微。话语中还隐含了另一半深意，明明我只来了半个月，却能做到如此。我一时不知道怎么回答她，因为实在让我羞愧。
“这其实都靠五老师，我本人多少斤两还是有些自知之明的。”
我含糊道，但不用看我也知道这无法说服林小姐，当然，看也看不出来。她一定会疑惑五老师为什么这么抬举我，对一个新人视如己出，明明小六跟了他一年了！说换就换了。但很可惜，人都是有秘密的，我也不例外。况且我知道林小姐是不会计较这些的……
于是我便将自己的“大人物理论”讲给林小姐听，却没想到意外地窥探到了林小姐隐秘的内心一角。
“你的很多说法其实我都很赞同，或者说，正常人都会有这样的想法，再不济也可以教化，总是有人能接受的。但有些时候，理念上的认同并不一定绝对……我是指，理解不等于感知。”
“太抽象了林小姐，你的意思是说，等等，就是说，即便你认同某事，但在亲身经历时却偏离了你自己的认知？”我绞尽脑汁地试图解读她的话语，并在其中感到身心愉悦。
“你很会抓住重点，但并不是偏离，也不是认知，而是感知，我有时完全没有一个正常人应有的感知……”
我倏地以迅雷不及掩耳的速度向林小姐伸出手去，朝着那张绝美的脸！距离十公分的时候我收回了手，喃喃道：
“是这样吗……”
“你发现了什么？”林小姐的语调丝毫没有变化，不再冷若冰霜，只是平淡至极。
“你连眼睛都没有眨一下！正常人没人会这样！”我惊奇道，后自觉失言。
林小姐闻言扯了扯嘴角，那是我第一次见她笑，往后每次回忆起却都有些后怕。
我们不约而同的没再聊这个话题了，但林小姐转换话题的本事每次都能切中要害，令我很是无奈。
“我有时很敏锐，能察觉到一些毫不起眼的小事。比如……其实你们都不太在意这桩案子，你老师、秦倦、还有你，跟我一样都毫不在意。为什么？我是局外人，但你们也许并不是。”
听着她冷静的话语，我不禁心里发寒，只好解释道：
“一切都是五老师安排的，他老人家心中的考量没人知道。秦小姐这段时间想必也很少与你一同活动吧，她知道的内情没准比我俩多得多，但她又为什么缄口不言呢？”
话说出口，我才意识到自己的语气令人反感，不由得懊悔不已，不明白自己的情绪为何这么容易被牵动。
接下来的时间我们一直沉默着，如这渐渐沉寂下来的夜。周遭的工人都已经三三两两各自收工了，我也明白此行已临近尾声，微微有些不舍。远远望去，秦小姐的身影已在等候着身边的人。我是时候该离开了。
“林暮，我们现在能算是朋友了吗？我是说，那种见了面可以客套寒暄的朋友。”我对她笑。
“我想是算的，但我并不擅长你说的那些。”她有些困惑。
“呵呵呵，没什么，这没什么。你可真漂亮。”我最后感叹道。
转身离开的那一刻我突然明白了一件事，一个人的背影对另一个人到底意味着什么……意味着两个人永久的分别。
背影总是越走越远，越变越小，最终混于人群，分辨不清。这便又是另一种意义上的死亡。也许你终究还是会再次遇见那个人，但绝对不是那同一个背影了，此时此刻永远不同于当时当刻！什么都会变的。因此我最终没有回头，我知道她也不会回头。
林小姐还是猜错了一点，我对这个案子并非不在意。其中有一名死者，恰好就是五老师的前任司机、我的同僚小六。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