谭亮一把将他托起,脸上少见的正色道:"要说谢,其实也应该是我们谢你才对.当年要不是你带着我们做项目,我们也积累不了那么多宝贵的经验,赚不了那么多得钱."
其余三人纷纷肃色,应声附和.
蒙践平复了一下心情,再现笑颜,道:"我让我秘书帮你们安排一下工位,你们先去看一下环境,有什么不满意的尽管跟她说,我手头上还有点要紧的事情,待会儿就和亮亮一起过来找你们,带你们介绍一下我们手头上的那些项目,等晚上我们一道去绿波廊,我给你们接风洗尘!"
那三人闻言完毕,也不客套,当即纷纷应下了.
蒙践更不打话,唤了丰俊妍进来,嘱咐叮咛了几句,让其领着那三人去了,办公室内,顷刻间便只剩下了谭亮与他两人.
"怎么样,现在总算可以安心了吧."谭亮一拉一把离他最近的椅凳,笃悠悠一屁股坐了下来.
蒙践却并不怎么轻松,完全没有他那副气定神闲:"他们这次为了我真的是...你呀~"他抬起眉,看着他,道:"事先也都不跟我说一下就这么把人全都喊回来了.还好大家都是好兄弟,也就真不见外了,唉..."
谭亮翘起二郎腿,不以为然的表情写在了脸上:"别那么有心理负担好吧,刚才我就说过了,当年你带着我们做项目,不仅给我们打下了扎实的软件开发基础,还带着我们赚取了人生的第一桶金,稍微懂得点儿知恩图报的这次就应该来帮你,更何况你自己也说了,我们大家都还是好兄弟,更应该要来帮你了."
"你要知道,你并不亏欠我们什么,反而是我们欠你不少,所以你不要老是觉得好像这次欠了我们一个大人情似的.知道吗,有时候你的无私你的好,也一样会对我们产生一种心理负担的,这次我们几个凑齐了来帮你,既是因为情义,也是因为恩义,所以说你呀...能不能对自己自私一点,心安理得的接受呢,嗯?"
蒙践低下头来抿了抿嘴,努力忍住眼眶里的温热,半晌不语.
谭亮温和的望着他,不再说话.
过了好一会儿,像是消化掉了什么一般,蒙践缓缓抬首挺胸了起来,同时用右手拇指与尾指指甲剔刮了一下双眼眼角边框,展颜道:"那个...昨天你陪吉乐,后来在她那里过夜了?"
谭亮知他不想被自己糗笑,也想起昨日确实与他说过今天要谈一谈吉乐的事情,当下佯怒道:"什么过夜,我是那种趁人之危的人么!?"
蒙践咧嘴一笑,道:"那你昨天后来什么时候走的?"
谭亮"哎呀"了一句,有些发虚地道:"我昨天陪了她一夜,没走,"说到此节,他语速陡然加快,道:"不过我刚才说了我可没有趁人之危啊,别多想了!"
蒙践素知其秉性,自是十分相信他的说辞,但表面儿上却打起哈哈,道:"切~那么好的机会你居然会不下手,鬼才信呢!"
谭亮撇转脑袋哼了一声,索性也不跟他争辩了.
蒙践浅笑道:"说说吧,她这次到底是怎么回事."
这问题直关自己心上人正事,谭亮神态顿时正经了起来,道:"其实从公正客观的角度讲,我从乐乐那里听到的也仅仅只是她的一面之词,但我毕竟..."
说到这里,他停了下来,有些拿捏不定地看着蒙践.
蒙践看他这副神情,又听他是这么个措辞,不禁亦认真起来,道:"没关系,是非曲直我听完之后自然会分析判断的,不用顾忌,说吧!"
谭亮闻言,深吸了口气,开始娓娓道来——
原来,那日吉、秦二女的公司网站分页不知怎地,出了个BUG,导致被骇客发现并篡改了超级链接.结果,造成了近三百四十个用户数据被盗,让公司直接与间接损失了好多钱,其负面影响不言而喻.事后公司经过一番核查,发现问题乃是出在网站前端这一块,且就是秦媤这一组.
秦媤本人,乃是负责这一块版面监检与整合的技术负责人,本来按照公司相关规章制度,以秦媤这次给公司造成的损失,无论如何都得以开除为处理结果.但不知道为什么,最终的处理对象,却偏偏落在了吉乐身上.
吉乐知道以后,哪里还不跳脚,当场便与公司管理层领导据理力争了起来.而秦媤也主动在旁帮腔,说这是自己的责任,不该牵扯别人云云.哪知那领导听了之后,不但夸赞了一番秦媤,还对吉乐追加了处罚责任.这一下吉乐真的怒了,认为秦媤此人表面一套背后一套,让自己给她背了黑锅还装出一副圣母样子,实是心机婊一枚,遂与之彻底决裂.
蒙践听到这里,不禁剑眉大皱,道:"她凭什么会觉得是秦媤让她背的锅?就因为秦媤帮她说话结果起了反效果?"
斯时谭亮的神色也不大好看,道:"听吉乐说她是有依据的,说是事发前后她发现秦媤最近的情绪一直不太好,好像有什么心事一样..."
蒙践听到此处,眼中目光一动.
谭亮丝毫未觉,垂着眼睑继续着道:"...所以她怀疑这次的事故就是出在秦媤身上,说是一定是由于秦媤她没有认真工作,才会导致这样的错误."话到此处,他顿了顿,又道:"以此推论,她认为一定是秦媤事后怕承担责任,跟领导...不知道用了什么办法让领导把这个责任推到了她身上,还在她面前演双簧..."
说着说着,谭亮却是说不下去了.
只见蒙践阴沉着脸,目光流眄别处,语调平静道:"你觉得秦媤是这种人么?"
谭亮眼角抽搐了一下,果断摇头,道:"我不相信秦媤是这种人."
蒙践忽地浅浅一笑,道:"我前面说过了,你不用顾忌什么的,毕竟吉乐是你心上人..."
谭亮连连摇头,打断道:"不不,我虽然是很喜欢吉乐,甚至可以说爱上了她,但秦媤的为人我还是很信得过的,并不认为她是会做出这种事情的人.在这一点上真的和你无关,所以谈不上什么顾忌不顾忌的,放心."
蒙践瞧他神情坚定,知他确无虚言,眼中欣慰之色一掠而过,微一沉吟,道:"这件事我会想办法搞清楚的,到时候我会给你个说法的."
谭亮此刻却是露出几丝古怪表情,道:"你给我个说法?"
蒙践神色微变,一时没有答腔.
谭亮似笑非笑看着他,道:"你都和她已经分手了,严格的讲,你应该已经没有立场跟身份替她给我一个说法了吧?"
蒙践后仰靠背,涩然一笑,道:"那么你呢?"
谭亮一听,怔了一下,随即亦自嘲似的笑了笑,道:"对哦...我好像,也还不是她的男朋友呢,呵呵..."
这两个男子忽地对视了一眼,笑声渐盛了起来,其中笑意,就仿佛是...碰到了这世上最滑稽可笑的事物一般.
二人这般笑了足足有半分钟后,蒙践双手一撑椅柄,起身道:"好啦,走吧,去暗皇他们那边看看,他们一定等急了."
说话间,人已至办公室门口,谭亮应声而起,随他步伐离开了这间办公室.
出门后的一刹那,他带上了门.
医院二字,对于这年头的咱中国人来讲,永远总是又敬又怕的.
对于常人,莫说不会没事找事,哪怕真是吃饱了撑着了,相信绝大多数也不会在第一时间想着去医院.
而对于上了年纪的老人家来讲,医院这个词眼儿,那就更显得讳莫如深了.
然而,世事就是这样,很多时候,你越是忌讳它,你就越要面对它,逃都逃不掉.
急诊科的住院病房里,因为各种突发性疾病和伤害而被急救车送来,经过诊疗与抢救后送入此地的病患伤号们,一个个乖乖的或坐或卧呆在床上.大多数病床的床头或床尾处,总有至少一袋或一瓶吊水在那儿挂着,而各病床边,亦鲜有没有家属或护工看护的病号.
斯时病房右侧靠最里头的一张病床处,一个这间病房里此时唯一没有见到有人看护着的病人,正有些机械似的摆动着一只手臂,拉扯着被褥.那是一位瘦得只剩下皮包骨头,紧闭着双目的老妪,一根根导管、滴管与线路自鼻腔、被褥中央与脚尾处各自延展开来,分别通向了氧气瓶、心电仪、吊水瓶以及尿袋.乍见之下,端的是可怜至极,令人陡起恻隐之心.
没人知道她这么一直摆动着枯槁的手臂不停拉扯着被褥到底是什么意思,也没人关心...至少,在这间病房里,其他病号的陪护家属,没有一个人去关注她.
这或许是出于人性的冷漠,当然,也或许,仅仅只是因为不需要.
"吱呀——"
忽地,两扇半开着的病房房门被人轻轻推开,一身粉白色衣衫的嬞嬞卷着衣袖端着一盆热水现身门内,房内诸人条件反射般向她看了一眼,有人面现欣赏,有人一脸怜惜,也有人面色淡淡,什么表情都没有.
只见其端着盆子径至那老妪的床位边,将那脸盆放置在了床头柜上,伸出双手把那老人家抓扯不停的嶙峋手掌握在自己手心里抚拍了一下,细心撩起被褥盖了进去.才做完这些,忽见一穿着质朴的中年女子拎了一袋不知盛装了什么东西的事物走进房间,来到她面前,操着一口半生不熟的普通话,道:"东西买来了,现在用还是..."
嬞嬞语调平淡,道:"先放一边吧,你先帮我一起给..."
她话至一半,一阵手机铃声突然乍起.嬞嬞顿住了言语,从挂在床头柜一旁的包里取出自己的手机,看了眼来电,美眸中闪过一丝精光,快步出门,接通道:"哎蒙践,怎么了."
电话那头,夜色下,马路口,刚和谭亮等四人饭局散场了的蒙践面带微笑,道:"嬞姐,现在方便吗,我想见你一面."
嬞嬞下意识地朝不远处瘫在床上的老人家望了一眼,却并无丝毫犹豫,当即回复道:"可以,我现在在第六人民医院,你可以过来找我."
蒙践眼神一震,笑意渐敛,道:"奶奶又转回六院了?"
嬞嬞无奈地笑了笑,道:"是啊,上次转龙华医院你来探望的时候不是跟你说过么,医院现在就是这样的呀,待满半个月就把人给踢出来了,兜兜转转的有什么办法呢."
蒙践头颅一低,呼出一口浊气,道:"晓得了,我现在就过来."
嬞嬞应了一声,挂断了来电,回转病房,但见那中年女子已在用热毛巾擦拭着那老人家的一只手掌,当即唤道:"成阿姨,来,你帮我一把,我给她擦身..."说着一拉床号帘子,忙活了起来.
当蒙践赶到市六医院的时候,嬞嬞已经全部收拾停当.妆容整束之后的她,举手投足间,一股上海女子独有的海派精致气息慢慢散发了出来,完全看不出就在刚才,她有多么的"接地气".
"奶奶从倒下到现在,也快一年了吧."探望过那看一眼就令人心疼的老太太,蒙践坐在病房门口一侧医院设置的座位上,有些感慨地道.
斯时,已过戌时三刻,病区过道走廊几近空荡,偶尔零星走过两三人,也多为某病房的陪护家属.
嬞嬞坐在他身边,目光有些倦怠地望着干净的地面,幽幽道:"有什么办法呢,总不能就像上次说的那样眼睁睁看着她去死吧?"
蒙践朝那老妪病房方向里头光景又瞅了一眼,忽道:"前头我进病房去看奶奶的时候,看到那个护工阿姨蛮面生的,是你新招来的?"
嬞嬞凤眼一抬,浅笑道:"嗯对啊,之前的护工发现不行就又换了."
蒙践微微皱眉,道:"那现在的这个护工用下来怎么样?"
嬞嬞语气有些无奈地道:"也就那样了,总比之前的要好吧.护工嘛...你也应该知道了,这年头能找到个老实本分的就算不错了,要求不能太高啊呵呵."
蒙践亦酸涩摇头,道:"现在这个护工要多少钱一天?"
嬞嬞道:"是这样的,我现在请了三个护工,每个护工一个人头费一天三百块,二十四小时无缝对接轮流值守,这样一来呢我和康峨两个人就能够稍微轻松一些了."
蒙践吃了一惊,道:"三个护工啊?会不会有点多?两个也可以啊,或者搭配医院里的护工周转一下?"
嬞嬞涩笑摇头,道:"就算是三个,我们只要人不在,她们也都不会尽心竭力的,要是只安排两个甚至一个,那就更没什么好指望的了.至于医院里的护工,那次龙华医院里也跟你讲过了,当初奶奶刚倒下送到中山医院的时候,医院里的那些个护工我是偷偷亲眼见过怎么偷懒的,后面其他医院里的护工也一样,几乎都是五十步笑百步,你花得钱再多,人一走没看着照样偷懒."
蒙践有些感触意味地道:"说到底,毕竟不是自己亲人,终究不会全力以赴的.我们八零后、九零后啊,还真就是典型的先甜后苦的一代呢呵呵."
嬞嬞拂了拂衣袖,道:"是呀...而且你明明花了钱,却还不能得罪她们这些护工阿姨,谁让你要靠她们呢?'一分价钱一分货'、'顾客就是上帝'这些话都是用不到她们身上的.跟你说件事吧,第一次转到六院的时候,奶奶是被安排在下面的大病房的嘛,那天那个急症病房的护工就因为事情没做好被康峨训斥了两句,结果两天之后我发现奶奶身上多了四处乌青块,你说吓人伐."
蒙践顿时眉头皱起,道:"这事彭哥后来知道伐?"
嬞嬞螓首一摇,道:"当然没有,不然以他那脾气还不得翻毛腔啊."
蒙践摇着头,喟叹不已.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