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秦小姐?”戴着毛线鸭舌帽的少年从车窗探出头来,微微拨高帽檐,试探出声。
秦倦看着来人怔愣了下笑着点头,少年立刻脱下帽子,下车帮忙开门,道:
“五负责人恭候。”
“小五?他那德行还能恭候别人大驾呢?你小子马屁拍得不怎么响啊。”秦倦调笑道。
林暮跟着秦倦上车,落座后便转头望着窗外,一言不发。
少年笑笑,不动声色地瞄了一眼林暮。
“生面孔啊,小六呢?”秦倦随意问了句。
“我不久前刚接了六哥的班,五负责人应该有他的考量吧,对了,这趟他还要求我动作快些。”少年解释道。
“是吗?可我只是去协助他的,让他先处理先头工作吧,不用理他,我不喜欢他的急性子。至于这位嘛……是我的小保镖。”秦倦偏头望向林暮,笑意吟吟,“初来乍到的,你且慢点开,让她也好熟悉熟悉将来的工作环境。”
少年一行便从络绎不绝的车流中鱼贯而入。
……
我捻了捻出汗的手指,心里暗自懊恼出发前怎么没戴手套,帽檐下的眼睛不由自主地乱瞟,便紧了紧方向盘,将帽檐压的更低。我现在很紧张,但我不清楚为什么。临行前五老师嘱咐我多注意,注意什么呢,他也没多说,于是我强迫自己不去在意。为了放松,我开始哼起了歌,当然,是不出声的那种,还没当我自娱自乐多久,后排此行接送的客人开了口:
“想买点东西。”
我从善如流停好车,手脚麻利地下车开门,却注意到那位“小保镖”无动于衷,任由老板独自行动吗。秦小姐动作很快,没一会就能看见她的身影从商场走出,我感觉时机到了,便带着歉意快步走进商场买了副心心念念的手套……
上车的时候,才发现秦小姐拎着的袋子装的很满,她正低头仔细挑选什么,似乎不是很满意的样子,良久,抽出一条围巾慢慢在腿上折好。前方刚好有岔路,车子稳稳驶过,但我眼睁睁看着秦小姐身子一个不稳,便倒向了旁边的小保镖……我额角青筋直跳,移开了视线,将帽檐又往下压了压。最终那条围巾被套在了小保镖身上,秦小姐屡次意图让对方礼尚往来,奈何身边人不为所动,气的她想要把手里的围巾丢给前座的我,我默默竖起衣领,礼貌婉拒了她的好意。
路途枯燥,道阻且长,但秦小姐显然相当健谈,是此行难得的调剂,我和那位沉默寡言的小保镖自然本色充当起了听众,并且很合格。
“鲸落?”我适时发出疑问,同时瞥见小保镖也微微皱眉。
“原来这座城市离海这么近,平日里倒真是没什么实感……是我的问题吗。”秦小姐偏头喃喃自语,视线的落点捉摸不清,像是盯着身边人的侧脸看入了神,又像是在望着远处那此刻不可能被看见的海。
这片海时常被当地人忽视,因为太常见了,不禁让我想起了儿时自己曾拥有过的玩具,不管那是什么都无所谓。玩具通常都逃不过这几种结局,坏掉的被我丢弃,老旧的至今还不知道搁在哪个角落里,珍视些的我会好心摆放在显眼处,偶尔拿起把玩。可对现在的我来说,它们的命运其实并没有什么不同,就如同生活在我们邻边的这片海。很多东西都是靠新鲜感来维系的,司空见惯就意味着死亡,一种激情上的死亡。
我将心中所想磕磕绊绊地表达了出来,车内的气氛突然好安静,不禁忐忑的隔着帽子挠了挠头,以掩饰自己不安的目光。这时后座的秦小姐才咯咯笑了起来,直笑的双肩发抖,引来身边那人的不满后慢慢抬起头古怪地看着我,微笑着,但神色不明。
“好有趣啊,呵呵呵,但与我的想法有所偏差。你刚才提到了新鲜感,你认为它平等的被我们所拥有着?可在我看来,它好奢侈啊,甚至有点求之不得。”秦小姐的目光变得悠远,越过我望向远方,“我确实忽视了这片海,但这与它本身无关,我只是没时间而已。既然没时间去看,没时间去想,那它在哪儿还重要吗?”
“不重要。”我只好附和。
“不不,还是重要的,呵呵呵。”秦小姐又笑了,很愉悦的样子,“近一点还是很有好处的,比如我现在就想去看海,时间上不是很方便吗?”
我不禁握紧了方向盘,手又开始出汗了,是手套太厚了吗,失策。在我无奈之际,后座一直沉默的小保镖突然出声了,声线冷淡得像是十月霜降,冻得人生寒,但我却如临大赦。
“我觉得你并不方便。”
只见她伸手箍住身边人的手腕,以不容置疑的强硬态度。秦小姐顿时挎起脸来,大声嚷嚷着你是老板还是我是老板,这个月一分钱别想拿了!一边借机直往小保镖身上靠。我感激地冲她点点头,在小保镖不耐的眼神中加速向目的地驶去。
……
林暮跟在秦倦身后,盯着她的衣摆发呆,双腿随着衣摆的摆动频率变换着步频。可惜风却成了错误的指引,她看着衣摆被吹浮向左边,却明白右边才是正确的路,这条路似乎很漫长,因为风没有停过,但总会有尽头。面前的衣摆停止了摆动,她顺势停下脚步,回过神后发觉一直跟随的目标消失了……
“秦小姐去见五老师了,把我们留了下来。”声音从身后传来,很快一道身影与自己并肩,少年转头向她搭话,“我是梅菲,要带你四处逛逛吗?”
林暮与少年并肩而行,颇有点心不在焉,从他口中得知,此地是个临时据点,无人驻守的时候,与半荒废无异。林暮随口表达疑惑,少年便隐秘地向她解释道:
“我跟着五老师这段时间才发现了这里不同寻常,虽然我平日里只是跑跑腿,不过五老师对我视如己出,我也就顺带见了些世面。”少年顿了顿,似有些犹豫,复又开口道,“五老师是个见过大世面的人,排场也足,我们这行流传着一句话——五负责人到处,皆罪无所遁形。嘿嘿,我对此反倒有不同理解,怎么五老师到哪都能破案呢?难不成是那些犯罪分子主动找上门来自投罗网,毕竟栽在五老师手下也算是罪衍难渡,余生不悔了。”
“你们来这之前,这里不是这样的?”林暮左右看了看,有些异样的感觉。
“不是的。我来的时候只能看见一片废墟,这里荒废到像是有人借助了时间的伟力来抹平之前的痕迹。五老师那天还对我说,说不定在我们离开后,这里又会变成我们来时的那副样子……”
林暮若有所思地点点头,忽然问出了让两人都无法忽视的问题:
“你真的认得路么?”
此地处处都透着诡异,周遭分明被巉岩嵯峨的高山所环绕,但远方惊涛激荡的海潮声仍不绝如缕,像是从地底长出,又像从天穹降下,让人如梦如幻,分不清置身何处。
林暮一路观察,但没什么方向感的她越深入越觉得自己身陷迷宫,她不禁把目光投向那个叫梅菲的少年。他在前方引路,但两人行进的路线却很是离奇。林暮发觉他们一路都没有变换过方向,像是在沿着迷宫的边缘前进,只要前方通行无阻,便一直向前,无需考虑岔路的选择,因为没有选择……但在迷宫里像这样走下去,最终难道不会回到起点吗?
“这无疑是在绕圈。”林暮下了结论。
梅菲闻言笑得很腼腆,回忆起自己初到此地时跟着五老师四处乱窜,同样相当疑惑,但五老师只给自己留了一句解释。
“记得他那天的神情有些复杂,我猜想可能是落寞吧,望着脚下仿佛永远也走不通的路,他对我说……这世上其实根本没有迷宫,走不通的永远是人,而不是路。”
“不懂。”林暮很诚实。
梅菲捡起路边一根竹枝,忽然有些激动的在身前抽打起来,空气发出阵阵脆响声,和他的语调一样急促。
“我现在也还是不懂!迷宫就是迷宫啊,走不通也还是走不通啊,难道仅仅不把它当作迷宫就能走通了吗?这未免也太荒谬了!”
少年忽然举起手中的竹枝,向正前方指去。不知何时,他们已经走到一片竹林中,前方竹叶繁密,阻隔了道路。
“穿过这片竹林就到了,兴许秦小姐就在那边等着我们呢。这迷宫终究还是走通了。”梅菲如释重负道。
“逛的差不多了,回去吧。”林暮平淡的语调响起。
梅菲一脸难以置信地回头,却只能看见她渐渐远离的背影了,无奈追了上去。
……
这几日秦倦可谓是神龙见首不见尾,她有时忽然出现,为林暮打理好方方面面后又消失得无影无踪,半天见不着人影,林暮于是也乐得清闲。她此刻寻了块方石坐着,入目视野开阔,耳边凉风习习,好不惬意。
“你在做什么?在发呆吗?”
梅菲闲暇之余常来找她聊天,这段时间的相处,她了解到少年虽然职位不高,但却很有人望,除了跑腿之外,这里大小一应事务都能看到他参与的身影。
“我在记忆。”林暮用了一个奇怪的词,成功勾起了少年的好奇心,只见他睁大了眼睛循着林暮的视线望去,却忽然眉头一皱。不远处正在摸鱼的两个人感到不安,也不敢回头确认情况,自顾自跑到别的施工点继续摸鱼去了。
林暮的眼中便呈现出一幅幅多样且生动的光景,作为画家,或者说,仅仅作为一个对色彩、光影、以及形体的变化颇为敏感的人来说,她所需的不仅仅是揉云摘星的想象力,而更多的则是记忆……平常人的记忆大都风过了无痕,但林暮不同,她的记忆像流水,过则过矣,留有痕迹。
“唉,我却没有那么好的记忆力。以前总听人说过,人脑也就这么点大,哪儿能记住所有事呢?越久远的事回忆起来就越模糊,还不止呢,昨天的事兴许我今天就忘了,因为我昨天也不会想到今天要回忆往昔,哈哈。”梅菲自嘲地笑笑,“但人脑还是很神奇的对不对,我也总还是记得以前经历过的某些事,甚至想忘都忘不掉。”
林暮颇为赞同地点头,开口补充道:
“难忘的大多是和别人的共同回忆,但人能真切体会到的却只有自己的内心,即便对方和你一同经历过,你也无法确信这份回忆是否真的共存。”
“嗯哼,我们林小姐今天怎么多愁善感起来了,我可是会心疼的哦……我记得,我记得,和你之间的共同回忆嘛,我都记着呢,放心好了。”
未见其人,先闻其声。
林暮沉着脸起身,梅菲早已不见了踪影。感受着身后人的气息靠近,她也不急着离开,抱臂走到地势较高处朝下瞭望,阴魂不散的声音在耳边响起。
“我错了,不可饶恕,但能不能延缓刑期,求求你……”秦倦的双眼像是盛着一汪山泉,眨一下泉水便会涌泻,鼻头冻得微红,显得可怜兮兮。
林暮实在不太想给她好脸色,但想起她现在还是自己的土老板,便掰开她挽住自己胳膊的手,顺势将脖子上捂得发热的围巾套在她颈上,再次转过身去不理她。
来时的路上她已大致从秦倦口中了解了此行的来意,办一桩案子,一桩还未作案的案子,这听起来很是离奇。但结合梅菲透露的信息,因为他口中的五老师来了,那么无论发生什么事情都不显得奇怪。对此,林暮兴致缺缺,值得她在意的反而是秦倦竟在其中扮演了角色……侦探?不,用她自己的话来说充其量只是波洛身边的黑斯廷斯或是随便什么人。这类人往往跟进了案件的起因,发展与落幕,知晓了全貌,但对案件的侦破却提供不了稳定且精确的助力。秦倦认为这类人的必要性就在于他们不是必要的,并不是指可有可无,只是不必要而已,她自己就是这种人。
“我并没有生气。”林暮说的是实话,她并不在意秦倦带她来是依赖她还是忽视她,这是秦倦的考量,与她无关。何况是她自己要求跟来的,这是她一瞬的闪念,或是直觉促成的决定。那为什么要解释呢?林暮偏头望向身边人。秦倦似乎因为耐不住这低气压而微微啜泣着,见林暮看过来,又一把拉起围巾盖住脸……
“轰!!!”
变故发生在瞬息间!假如秦倦没有埋头啜泣,林暮没有转头打量,那她们立足的位置正好可以得窥事故的全过程!回过神后再往下望去,只见众多脱离了岗位的人,三两成群地聚在一起交头接耳,事发地很快被围得水泄不通了。
林暮这时忽地又看向秦倦,只见她露在围巾外的半张脸一片苍白,注意到自己的目光后,慢慢转过脸来,微红的双眼浮上一抹笑意,道:
“接下来的时间请陪在我身边哦……我的小保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