桃花坞的的桃花,每年都会在三月中旬盛开,从不提前,也无延迟。
在少年有限的认知里,一直都是如此,而桃花坞的居民,似乎也从来没有人奇怪过什么。
一切都好像是天经地义。
老桃树高大粗壮,盛夏时绿荫如盖,占地极广,只是打刘小侯记事起,就没见老桃树开过花。
刘小侯屏气凝神,再次的嗅了嗅,虽然看不到,但他仍然确认,这就是桃花的味道。
淡淡的,暗香浮动。
广场只有一棵老桃树,它真的开花了?少年此刻,不但没有惊喜,反而骇然。
外婆在世时,还只是五岁的刘小侯,有次问她老人家,为什么这么高大的桃树,就不结桃子?
老人当时好像有些伤感,说至她记事起,就没有见过老桃树开过花,更别说结桃子了。
事出反常是为妖。
刘小侯转身就跑。
三年前,少年在自家院里,种下一桃苗,今年正好是第三个年头。
桃三杏四梨五年。
这是桃花坞的老话,意思是说一棵果树种下,桃树三年结果,杏四年梨五年。
刘小侯三年前种下的那株桃苗,已经长到跟少年差不多高,桃蕾点点,簇拥枝桠。
不知道这一刻,那棵三年前种下的桃树,是否也悄然绽放?
少年不由加快了速度。
惊雷乍鸣,一道闪电划开夜幕,天地间刹时亮如白昼。
在闪电划开天际的那一刻,大雨如泼,黄豆大小的雨点,落地后响如炒豆。
刘小侯停住身形,站在一家屋檐下,想等雨势小些再走。
老话说急雨时短,细雨绵长。
春天打雷,人骨堆。来势凶猛的暴雨,还会让落红满地,桃花残。
刘小有些担心,自己院里的那棵小桃树了。
………
云府家主云集,除了一年一度的收桃季节,几乎是很少露面,桃花坞方圆百里,甚至有人根本就没有见过他。
闻其名而少有见其面者,桃花坞十人中也不过才二三人。
雷鸣电闪,山河震动。
危楼高百尺,手可摘星辰。不敢高声语,恐惊天上人。
摘星楼虽高不危,云集凭栏迎风而立,长袖飘飘,尤如嫡仙。
脸色凝重的云府家主,在天幕异象出现的那一刻,掌心翻转,手里便多出一摞黄色符箓,五指轻轻一错,展开如扇面的符纸上,一根根金色丝线流光溢彩。
云集把符箓抛向天际,符箓在空中炸裂开来,瞬间金色光芒照亮苍穹,如网似幕。
光芒消失,雷收雨歇。
云集的神情反而更加凝重,他抬头望向桃花坞唯一的出口上方,轻轻一叹。
……
老桃树广场,自称为画匠的陈先生,推门而出,一跺脚便冲向天幕。
桃花坞四面环山,唯一的出路是东面的一条宽不过丈余的峡谷,出了峡谷却是一片汪洋大海。
大海上空,天幕洞开,洪水滔滔,尤如黄河之水天上来。
陈先生衣袂飘飘,手握羊毫,试图补天阙。
……
站在屋檐下躲雨的少年,看到夜空中一道道金丝流光溢彩,就像是一个巨大的鱼网。
暴雨瞬间停歇。
刘小候眨眨眼,天空中星光灿烂,风轻云淡。
是错觉,还是花了眼?
少年不愿在这种事上纠结,他只是对突如其来暴雨感到不安。
暴雨来太过突然,去的也莫名其妙。
胡同两边的人家,黑暗中油灯亮过之后,又渐渐熄灭,女人的牢骚、男人的咒骂,小孩子的哭闹声,此起彼复。
突然,一切都归于平静。
早早钻入被窝的桃花坞的人们,在那一刻,似乎都想到一个问题,这来势凶凶的雷霆之怒,好像从来没有在这个季节发生过。
春天打雷,人骨堆。
这绝对是不祥之兆。
桃花坞芸芸众生,似乎在同一时刻心生感应,连刘小候都感受到了,一种前所未有的压抑感,不由的心跳加速。
暴雨虽然来的快也去的快,逼仄潮湿的胡同,却已然是泥泞难行了。
刘小候为了避免踩到坑洼中的积水,走的尤为艰辛,小心翼翼。
……
云集来到画铺外,没有上前喊门,似乎也没打算这么做。
黑暗中,云集对着门内施了一礼,轻声道:“为什么会这样?”
他好像是在自言自语,又好像是在对着画铺里,自说自话。
半晌过后,画匠陈青冥终于道:“这个问题,你本不该来问我的。”
云集道:“哦?”
陈青冥道:“因为你才是桃花坞的守护人。”
云集沉默无言。
陈青冥也不说话。
云集突然问一个奇怪的问题,“刘小候是不是得到了你的嫡传?”
画铺里寂静无声,画匠陈青冥似乎已然入睡,又好像不屑回答。
云集转身离去。
下一刻,他已出现在了烂桃子胡同,手中多出了盏宫式灯笼,昏黄的光晕,仿佛给这世间带了一丝早春尤寒的暖意。
刘小候远远看到了那盏昏黄,他以为是云杳,却没想到,竟然是一个陌生的人。
青衫儒服,一个比陈先生还要像先生的高大男人。
“你就是刘小候?”男人嗓音醇厚温润。让闻者如浴春风。
少年无声地后退一步,他从来没有见过这个人,更不会是烂桃子胡同的住户,这种只有是住在金叶子胡同,或仙桃子胡同的富贵人,为什么会到烂桃子胡同。
少年心生警惕,暗中紧紧握住拳头,抿住双唇,一言不发。
云集伸手按住了少年的肩头,“不用紧张,我……”
“我从来没有见过你。”
男人醇厚温润的嗓声,并没有让刘小候放松警惕,反而更加不安。
男子的手看似轻轻放在他肩头,少年却感受到了前所未有的压力。
因为,他竟然没能挣脱。
一股热气如春日暖阳,似寒夜炭火,从少年的肩头流入五经六脉,再汇集到心头,而先前被雨水淋湿的衣衫,也瞬间干燥如常。
刘小候震惊地看向那个温文尔雅的男人,那人笑着道:“刘小候,我有件事要托负你。”
……
回到自己家里,刘小候第一时间就是去看院里的小桃树,看桃花是否真的绽放。
云杳已经睡觉,室内油灯未熄,一灯如豆,寂寂无声。
少年轻轻的捧起灯盏,走到桃树下,一看之下,顿时呆立当场,久久回不过神。
小桃树的枝桠间,簇簇桃花绽放如笑脸,轻风过后清香怡人。
刘小候转身走向室内,当一只脚刚刚跨进门槛,夜色中突然起风。
夜风甚急,刘小候赶快用手手挡住灯芯,悚然回头,小桃树一阵乱摇,桃花如飞,刹间一朵不剩。
桃花纷飞如蝶舞,落入泥泞红尘中。
刘小候放下油灯,坐在小小木扎上,忆起陈先生吟过的一句诗:人初静,风不定,明日落红应满径。
室外风声阵阵,室内灯火阑珊,刘小候在心里默默背诵《逍遥总势决》:
逍遥总势莫轻视,命意源头在腰间。
自由虚实应留意,气遍身躯窍穴畅。
静中触动动犹静,因敌变化是神奇。
势势存心揆用意,得来不觉费功夫。
刻刻留心在腰间,腹内松静气腾然。
尾闾中正神贯顶,满身轻利顶头悬。
仔细留心向推求,屈伸开合听自由。
入门引路须口授,工夫无息法自修。
在刘小候五岁那年,外婆教会了他这套口决,当时并没有多说什么,只是让少年无事的时候,就在心里念上一念。
当初的幼童,如令已是十三岁的小小少年,这套《逍遥总势决》早被他烂熟于胸,倒背如流。
刘小候渐入境,眼观鼻,鼻观心,心无波澜,物我两忘。
任你室外月黑风高,少年岿然不惊。
……
若在空中俯瞰桃花坞,就会发现,方圆百里的桃花坞布局,是以云府为中心点,向四周辐射为一圆形。
摘星楼不但是云府最高点,也是桃花坞的最高点。
摘星楼,云集凭栏而立,久久的望向烂桃子胡同。
但若是仔细看,似乎他看的并不是少年刘小候,在烂桃子胡同的家,而是离烂桃子胡同不远的桃叶胡同,那里有一座云家别院。
云家别院,牛栏,有一头老的不能再的老水牛,它突然停此了刍嚼,浑身散发出一片柔和的青色光晕,青色光晕尤如风过湖面,阵阵涟漪中,一个麻衣老者走了出来。
手捧牛角,一脸褶皱。
在老者走出的那一刻,老水牛头一歪,闭上了早已混浊不堪的双眼。
青色光晕消失,老者一步跨出,下一刻便现身在桃花坞唯一的出口,站在了茫茫大海边。
海水如镜,波澜不惊。
老者面朝大海,面无表情。
而他手中的牛角,已在不觉中被他运用通天法力,炼化成了一只长不过五寸的小小舟船。
老者收回视线,又是一步,便来到了陈青冥的画铺外。
身材矮小的麻衣老者,嗓音暗哑,说了句很奇怪的话,“风声过处,落红片地啊。”
讲过这句话,老者轻轻一跺脚,便来到刘小候的门前,运用神通法力,隔绝出一片小天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