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叫阿飞，上小学的时候，朋友们都叫我“飞毛腿”。
有时当我跑过终点低头喘息，班上小女生会惊讶的喊：你怎么跑得那么快啊，他们还有几十米才到呢；在我第一次助跑跳进沙坑，边上的体育老师便指着我对同学们说：你们能跳到他这个水平，拿名次就不是事儿了……听到这些话语，我年幼的心开始自觉——自己该是有点运动天分的。
自此我格外爱上体育课，在同学们的赞捧声中沾沾自喜，课间的我则是“男女跑跑跑”游戏中最为瞩目的玩家。运动天分让我越来越活泼好动、精力旺盛，而这种特质又反哺我的运动能力。
六年级的时候，我和同班另一个女生被体育老师选上参加校内集训，代表本校出战运动会。体育场人很多，我发现这些人的水平比起本班同学高出了不少，但我在其中依旧属于佼佼者，意识到这一点的我摩拳擦掌，准备大干一场。
集训的最后一天，灰蒙蒙的天空飘着小雨，体育场内，一个我之前从未见过的女生吸引了我全部的注意力，也许，是所有人的。她的身躯异常挺拔，动作干净利落。她和空中绵密的雨丝融为一体、密不可分。雨水和汗水在每个人脸上混杂，在这场每个人共有的雨中，当时我想……这是我和她唯一的共同。雨停了，她离开了，六年级的男孩回想着，自己并没有看清女孩的面容……
集训结束后疲惫的我在走廊上遇见了班主任，她扶着眼镜看了我一眼，我以为她要叮嘱我什么，关于比赛的什么，便微微探究的抬头望她，没想到她也带着一种探究的目光扫了扫我：
“你怎么也去凑热闹，小谢（同行的女生）去能顾好自己的学业，为校争光什么的，你呢，你想什么呢，要我说，学生还是要多以学业为重，再说了，去的人那么多，你……”
我梗着脖子转头看天，人生中第一次觉得下雨天这么阴沉。恍惚间发觉，小谢还站在我身边。
赛程全部结束后的那天，班里死党跑来跟我传消息，有点恨铁不成钢的意味：你怎么就是不报名呢，训练都练过了，你小子不会就是想逃课吧，少了你这个“飞毛腿“，你知道咱们年级拿的那什么名次啊，我都觉得丢脸，不过也不对呀，你之前还跟哥几个夸下海口来着，转脸就变卦是吧。
我贼笑着问他别的年级怎么样，特别是女生，一说这个，他立马来劲，说低我们一级有个猛女，差不多包圆了所有项目的第一，只要她报了名的，除了铅球惜败……
我至今仍不确定他说的是不是那个雨天我看见的那个女生，但我相信就是她，那天看到她的动作，我心里就清楚，自己望尘莫及。对这一点，我不觉得有多挫败，就像对于自己没参加比赛，我也并不感到遗憾。我知道了一个信息，那个女生比我低一级，而一整个小学，我却只见过她一次，在那场雨中……
……
初二的某天早晨，我身边的朋友消失了。一整节早读，我脑子里全是这件事。
我发现陪我小升初的死党们在过去一年间和我形影不离，但就在这几天，我们疏远了。其实早见端倪，之前的团体一直变化，多了很多我不认识的面孔，也有很多熟悉的面孔消失不见，最后，我也消失了。我尝试探究原因，发现我们之间的联系越来越松散，比如他们喜欢运动，可我不喜欢。
最近，班上同学都在谈论新校花，走在校园里，也不时听到零零碎碎的几句：
“你知道吗，昨天她从我面前经过，那校服太好看了，啊不对，穿在她身上真是绝了。”
“你可拉倒吧，我听说，她迷糊到校服都能穿反，但有一说一，颜值我是服气的……”
那天午休，我出去上厕所，回来路上突发奇想拐到了平时无比拥挤、但实际上相当偏僻的楼道口。
那位校花没睡觉，从不远处望过去，她低头凝神，不时手微微动作，不知道是在看书还是画画，她没穿校服，我也看不清她有没有穿反衣服。可能是午后过于慵懒吧，离去的我想，她的腰背没有几年前挺拔……
讨论的热度比我预想的更快消退，直至沉寂，因为校花休学了，她拢共待了不到半学期的时间。
初二下半学期，我培养了新的爱好——读书。我觉得它很像交朋友，两者都需要择之而从，但它们之间又大为不同，书籍比朋友更危险，朋友比书籍更绚烂。
又是一个午后，风和日丽，但昨晚天气预报说今天会下雨，对此我微微感到期待，却不明白念从何起。饭后消食的我在操场上散步，不算安静的环境中，我清晰地感受着自己的心跳，砰，砰，砰……
“阿飞！”——一道短促的喊声突然回荡在半空，将我惊醒。几个同班的女生站在很远处，铁丝网外，其中一个女生双手合拢在嘴边大声喊我的名字，其她女生围在她身边。没过几秒，她们就离开了，因为天空忽然飘起了小雨，而我只来得及转头看过去。
砰砰，砰砰……我感受到自己的心跳越来越快，以至于追上了我的脚步！最终，我在操场尽头的一棵小树前停下。刚站起身来准备合上书本的校花转头凝视我的双眼，带着探寻的目光。
在这样的目光的注视下，我拿出一枚书签递给她，她接过仔细看了看，并轻声念了出来——倦鸟暮归林，浮云晴归山。
“嗯，跟我的名字挺搭的，谢谢你的书签，来的很及时。”她将书签插入书页，抬头冲我笑了笑，“我也知道你的名字，刚刚听见了。”
她转身钻进雨里，手臂护着书籍的同时小声嘀咕：我怎么又忘了今天下雨……
我躲在树下看着她的身影慢慢远离，还有半个学期我的初中生活就结束了，而校花，林暮，她半个学期前则刚结束休学。
雨停的那一刻，我的心跳恢复平稳，我知道使我心跳加速的并不是林暮，而是那一声阿飞，同时我更加清楚，铁丝网外那女生叫喊的理由与我送林暮书签的理由是相同的，是最纯粹、最单纯的一种欲望与冲动，因为想，便做了，不再有其他……
……
高中，我换了个城市生活，同我叔父住在一起，每周会回家探望。叔父来我家喝酒时，经常苦口婆心：一你们能提前适应孩子上大学后不着家，二舒舒服服的过二人世界那不也乐得开心吗，哪像我，孤家寡人一个，你再看看，小飞现在读本省最好的高中，前途无量啊。
叔父是一个独身主义者，经历很是传奇，在我印象中，光是家庭聚会上“舌战群儒”这出戏就是每年的保留节目。据他所说，没有女人，也就没有弱点，当时我并不懂这与他混得开有什么直接联系。我却时常看见他一个人躲在房间抽烟，听见我的脚步声时，便连忙开窗户通风。我觉得他很关爱我。
其实以我的成绩读现在这所高中实属勉强，同样还是由叔父打通的关系。我曾对此表达了我的顾虑，叔父则略带沧桑地看着我说：“阿飞啊，我们认知中的这个世界是荒诞的，源于人这个类群的荒谬性，所以在我们之前，世界是有序的，但现在有了人了，一切荒谬的东西的出现都显得那么理所当然了。”
我知道叔父的话没有说完，也许我以后能从他口中得知，或许自己领悟到。
对了，有一件事我忘了说出口，实在是因为我难以相信，甚至恍惚了一段时间才接受了这个事实……初中时代的校花竟然跟我在同一座城市、同一所高中、同一个班级中相遇了，她跳级了吗，我并不清楚，只感缘分之妙。
很多人看得到高中的重担，并从身到心的融入到了高中那一种独特且强烈的氛围当中，所有人都拧成一股绳、汇成一股劲，教师，家长，以及芸芸众生。
我却感觉到时间真的过得好快，人越大，这种感觉越是强烈。我一天一天走着规划好的路线、看着一成不变的街景；用机械平淡的音调去读往复循环的课本、用黑白两色的双眼看尽变化无常的黑板和蓝天……其中初见不忘的成为了经历，千历难言的往后则被称作回忆。
倘若非要让我去回忆，回忆我的同学，回忆林暮。
我第一反应一定会是强烈的倾诉欲，因为她这个人的存在让我从心底生出一个想法……有的人注定会在某种力量的安排下走上一条自己无法掌控的道路、过上一种自己无法预料的生活。
我有想将我预见的想法全盘托出的强烈欲望，但我清楚自己永远无法办到，因为那是虚假的，连同我的所见所闻，都不一定真实。
林暮是一个艺术生，一个美术生，高一的她满身傲气的同时，还蕴藏着对周遭事物的好奇心以及对世界的某种探知欲，而我高中最后一次见到她，她却只剩下了满身傲气。
叔父曾告诉我，人这一辈子，往往那些最重大的时刻，都诞生于微不足道的一个动作、一句话、一个念头或是一个眼神当中，兴许还没等你有所意识，它们便悄悄溜走了。
林暮大多数时间孤身一人，但她并不是没有朋友。
情况在那个转校生到来后发生了变化，起初她像林暮身后的尾巴，甩也甩不掉，一段时间后，林暮竟也不时尾随在转校生身后，最后，林暮只有她一个朋友了。转校生住校，林暮不久后成为了她的室友。再之后，学校爆出了故意伤人事件，当事人便是林暮和转校生。转校生被退学后，林暮因其美术生的身份鲜少再出现于我们视野中了。
高考最后一场考试的准备期间我又想起了林暮，想起了她和那个女生。
那天我无意间看到林暮和她走在林间小道，那女生手中拿着一幅画，指指画又指指自己，不时笑得将头靠在林暮肩上，忽地，她仰起脸对着林暮，嘴巴动了动，林暮则摇了摇头，没有看她。那女生突然就不走了，跟在她们身后的我顺势停下脚步，我承认，那是我人生中头一回见到有人可以情绪转变地那么快……那女生低着头将手中的画使劲揉啊揉，接着砸向林暮，林暮躲开了，那团圆球砸到树干上反弹，接着滚落在林暮脚边，最终，女生沉默地弯腰捡起那副不成样子的画跑开了。
我经过林暮身边时，她身躯笔直地站在阴影里没有看我，就像同一天下午，那女生再次笑着走向林暮的座位，她也还是没有看她……我结束回忆，低下头开始答题。
离开学校的最后一天，叔父来接我，我坐在后座望着窗外，一种类似悲伤的情绪围绕着我，叔父在驾驶座上高谈阔论、指点江山，我却什么也没听进去。忽然，我以生平最快速度降下车窗，但我犹嫌不够，只将脸笨拙地对着外面。
我看见了林暮！好久不见的林暮。就在车窗完全降下、车身与她平行的那一刻，原本懒散地靠在树上的林暮也看见了我……我脑海中最后呈现的影像便是，林暮对着我招了招手，脸上扬起绝美的笑容。妈的！真是绝了！
那是我记忆中最后一次见到林暮，有太多的情绪在那天纠缠着我，我的心因此很疲惫，但在众多情绪之中我寻觅到了最特殊也最珍贵的一种，我将它称为释然……最后的告别之日，不再是一如往常的那种阴雨天……
……
大学里的我延续了读书的好习惯，还借此找到了女朋友，她和我都是读书社的社员，图书馆是我们最常涉足的地方。
某天我和女友在共读一本加缪的《局外人》，女友突然灵机一动，歪着脑袋学着书中玛丽的语气问我：
“你爱我吗？”
我眼见她的脸快速变得红润，想笑又立马忍住，淡定地说：
“当下说爱或者不爱没有任何意义……”
她打断我，接着又问：
“那……你愿意同我结婚吗？”
“如果你想的话……哈哈，开玩笑的，当然！但我们都清楚呀，现在还为时尚早……”我摸着她的头发轻声道。
某个假期女友来我家玩，无意中翻出了我的一些旧玩意儿，她翻开那本《局外人》——我自己另收藏的，抖了抖，掉落了一枚书签，她惊喜地叫道：你还留着它呀！
书签上面写着——飞飞鸳鸯鸟，举翼相蔽亏，是那天在图书馆，一个陌生人友情赠送给我们的。女友喜爱至极地看着它，接着揣进了自己包包里……
今天叔父来我家吃饭，席间忽然谈到了林暮，说他前两天下飞机在机场看到了一个气质不凡的女生，好像是高中毕业接我那天路边跟我打招呼的，问我叫啥名。我回道，林暮，如果没认错的话。妈妈听后惊讶地插了一句，林暮那个小女生啊，她还是你高中同学呢？我还记得，你幼儿园就喜欢跟在人家屁股后头，跟个小跟班似的，白大她一岁了……
刚刚二十出头的我听后默然良久，回过神后不由得感慨，这世上的缘分，可真真儿算是妙不可言。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