顾青荷夜间离开了溪云山庄,走了约模一个多时辰,风雨渐歇,前方出现一点豆大的灯光。
顾青荷想起多年前她第一次离开溪云山庄也是在这样一个雨夜,她和婶娘还有顾影白也是这样在雨中一步一步地走着,只是那次她身困顿,心懵懂,这次她虽身无疲意,心却惫倦。
她望着那点豆大的灯火,也如当年的那个夜晚一样,不由自主地走向它,她知道,那里就是那座山神庙。
过了山神庙,她就要做出最后的决定,到底是去北上京都,暗中保护元修明,还是往西南继续前行,追上元修逸,找到顾仁。
她走进破庙,有一个小火堆在兀自燃烧着,火堆旁有一个蓬头垢面的老乞丐,老乞丐须发皆白,满身臭味,衣衫褴褛,有气无力地垂着头,顾青荷不忍再看第二眼。
外面风雨潇潇,里面蛛网招招,顾青荷在火堆旁捡了个干净点的地方坐了下来,心中仍是犹摆不定。
一想到元修明,徐忆君和梅傲寒,她就不由自主地想去京都,这三人都是她生命中最重要的人,她如何能明知他们可能有危险而不管不顾地离开,可她真的心灰意冷。
眼见雨将要歇,她心中仍在犹豫徘徊,不知过了多久,她觉得肚子饿了,从怀中拿出干粮,吃了起来。
她身旁的老乞丐动了动,缓缓抬起了头。
透过他乱蓬蓬地白发,顾青荷发现他一双有气无力的眼睛也正盯着自己手中的干粮。
顾青荷从怀中拿出一些干粮,递给了他。
那人朝顾青荷笑了笑,这一笑儒雅可亲,顾青荷对他竟生了一些好感,不由得多瞧了两眼。
他虽双唇干裂,皮肤却白晳,不过太白了,白得倒像是,倒像是长期卧病在床,顾青荷心中又是不忍,暗想这位老人家老来疾病缠身,看样子也无亲无故,否则怎会误闯这深山之中,如今又遇上了一场夜雨,真是可怜。
她不禁又看向他,暗想:“看他这样子,如果没有人管,也不知道能撑多久,元修明和徐忆君要去京都,一定会经过这里,如果看见了他,一定会救,我何必多一事,可如果他们急着赶路,不在此停留呢?”
她又看了看老者,一双手瘦如枯槁,不住地颤抖,慢慢地吃着干粮。
天方吐白,顾青荷道:“老人家,你这是要去哪里?我送您去。”
老乞丐慢慢抬起头,看了看顾青荷,又看了看外面,双眼忽然聚起一道光,不过一闪而逝,“我,我要去,咳,咳,唉,我也不知道我要去哪里。”
他用手指了指东南方向,颤颤巍巍道:“听说那里,有宝藏?”
顾青荷差点被干粮噎着,暗想溪云山中有宝藏之事竟这么快就传开了,连这么个老乞丐都想来捡便宜?
她笑道:“老人家,不管那里有没有宝藏,也不是你我能觊觎的。我看您身体好像不太好,再往那边,林子更深了,林深雾重,道路泞泥,只怕您会……迷路。”
她本想说“只怕您会回不来”,不过没忍心说出来。
老者笑了笑,说道:“是啊,我不该觊觎,不该觊觎。”
“老人家,您是怎么到这里来的?”
老者愣了愣,喃喃道:“是呀,我是怎么到这里来的,我是怎么来的?我,咳,咳,我也不记得了。”
顾青荷心中不忍,又道:“老人家,我见您有病容,前面不远处有一个玉屏镇,如果您愿意,我带您去找个大夫看看,或许,或许……”
她本想说或许可以治好她的病,但是她想这可能很难,便不说了。
老者哈哈一笑,露出一口牙齿来,虽有些稀疏,却可以看出,在未病之前,一定是一口洁白牙齿。
“他绝不是一个普通的老乞丐,至少他做这乞丐并没有多长时间。”顾青荷对他倒是有了一些好奇心,不过就一点,而且一闪而逝。
世上之人千千万,每人虽说都有着自己难以言说的往事和秘密,可其酸甜苦辣大抵与他人都有类似之处,就像在同一个频率上跳出不同的音符,感受不同,却能互相理解,产生共鸣。
既是天涯沦落人,相逢何必问相识。
顾青荷本不想多管闲事,可一来她多少有些于心不忍,另外,她这样做其实也有一点自己的私心,北上京都就要经过玉屏镇,她想如果老者愿意,那她就决定北上京都,将找顾仁的事缓一缓,如果他不接受,她将继续往西南,前去找顾仁。
既然自己难以决定,就让这一切都交给这突如其来的相遇。
“多年前,不就是那场与他突如其来的相遇决定了我的一生吗?就在这个地方。”
火光在她脸庞上一闪一闪,明暗交错之间,仿佛她人在这里,却又在多年前与元修明的第一次相遇的夜晚。
老者缓缓道:“垂垂老矣之身,不足挂齿。”
顾青荷听他如此说,心中竟有一些失落。
“不过,姑娘一片赤诚之心,不忍拂却,孤——姑娘若不嫌麻烦,老朽就麻烦姑娘了。”
话语之中,尽是垂暮之气。
顾青荷心中又生出一些不忍来,又生出一些责任感来,觉得照顾这个垂垂老矣的老人,倒是自己应该做的一般。
就这样,顾青荷便带着这个老者往玉屏镇方向去了。
她带着老者行动慢许多,二人走到半路,忽听到一阵阵急促的马蹄声从官道上传来。
顾青荷心中一动,带着老人躲在一旁。不一会儿,一行人骑着马,奔弛而过,为首之人一袭月白锦袍,玉面紫冠,潇洒出尘,正是元修明。
半个马身后江流川、梅傲寒紧随左右,后面跟着一骑,马上之人粗布青衣,浓眉大眼,高额阔鼻,模样虽不及元修明俊雅,却英朗逼人,正是徐忆君,江映月等人紧随其后。
顾青荷望着他们的背影出了会儿神,转头之间,见老者也正望着那些人发怔,直到他们消失在林间。
顾青荷道:“老人家,我们该走了。”
老者这才回过神来,说道:“你为何要躲着他们?”
顾青荷愣了一愣,说道:“习惯了,行走江湖,总是要小心一些。”
“多躲着他们点是对的,都是不好惹的。”
顾青荷心中一动,“您认识他们?”
老者笑道:“我怎么会认识他们,他们高在云端,我是沾泥蝼蚁;他们有电闪雷鸣之威,而我只有行将就木之身,不敢高攀。如若不是遇到姑娘,只怕那山神庙就是我的葬身之处。”
顾青荷见他谈吐不凡,对他有些敬重,说道:“老先生莫说这样的话。人自出生,便是落入凡尘,一行路来,都如沾泥蝼蚁,各有各的悲欢离合。”
老者道:“姑娘年纪轻轻,应当如他们一般,正是风华正茂,怎会有如此颓丧之言,夕阳之感?”
顾青荷微微一笑,“人生如逆旅,我亦是行人。老先生,我们走吧,天黑之前,应该能到玉屏镇。”
她扶起老者,一步一步缓缓向前走着,元修明和徐忆君的脸在她脑中却挥之不去了,现下她只想早日安顿好老者,早日去京都,不觉间便加快了脚步。
来到玉屏镇,顾青荷将老者安顿在一家客栈内,又请了个郎中。
郎中把过脉后,脸上表情奇怪,摇了摇头,说道:“太迟了,太迟了。”
顾青荷虽已做好了心理准备,却仍是难过,说道:“大夫,还请您想想办法。”
郎中道:“如若早些发现,可能还有救,只是他这是日积月累,已病入膏肓,他这一把年纪,能撑到现在已实属奇迹,姑娘,您……”
顾青荷见他欲言又止,说道:“大夫,请您直言。”
郎中这才说道:“令祖这毒……”
“毒?”顾青荷惊呼道。
“姑娘不知道?令祖这病日日浸泽才会病入膏肓,像是常期服用慢性毒药所至。”
顾青荷惊讶不已。
郎中见她确实不像是知情,说道:“姑娘,请您节哀,令祖已是无力回天。”
顾青荷道:“大夫,真的没有办法了吗?既是毒,应当可解吧?”
郎中道:“一来是令祖已是耄耋高龄,二来毒已攻心,在下实在是无能为力,在下可以开几副药,或许可以多活几日,姑娘,这些日子就让他好好享受一些天伦之乐吧。”
顾青荷无奈,送走了郎中。
老者躺在床上,已洗净了面容,换了身干净衣服。
顾青荷见他清癯瘦削,面色憔悴,却有一股雍容之态,又想起方才郎中所说,对他更是好奇,不过又想他身受如此遭遇,不欲勾起他的往事,便压住好奇心,说道:“大夫说了,您要静养。”
老者笑道:“大夫没告诉你,我这病是因为长期服一种慢性毒药所致吗?”
顾青荷没料到他坦然说了出来,说道:“您知道是什么毒吗?或许可以找到解毒之法。”
老者摇摇头,“不必了,心死便求身解脱,这对我来说,正是求之不得。”
顾青荷愣了愣,忽然哈哈一笑。
老者自认识她,见她一直疏疏落落,不喜不悲,性格寡淡,从未见过她笑得如此开怀,反倒奇怪了,想起她平时说的那些话,说道:“姑娘小小年纪,也有排遣不了的心事?”
顾青荷沉默不语,过了一会儿,说道:“我本为你伤心,听你方才那话,现下不为你伤心了。老先生,无论您以前经历过什么事,生命中的这最后几天,咱们好好开心开心,您想吃什么,想去哪里,我带您去。”
老者也是哈哈一笑,说道:“好,好,好。没想到老朽生命之未,竟能遇到知音,真是奇哉妙哉。”
顾青荷脸一红,说道:“老先生谬赞了,知音二字,实在太过深重,不敢当。”
老者道:“姑娘洒脱之人,不必在乎这二字。可能这就是上天的安排,姑娘一片盛情,老朽就不推辞了。”
顾青荷轻轻一笑,只是她又想起元修明和徐忆君,心中不免又开始挂念起来。
原来她自路上又遇见了元修明等人,便决定前往京都,她下定决心后,反而心急如焚,可方才一时心软,不知不觉对老者许下这个承诺,不知要耽误多长时间,不禁有些暗悔,可答应了老先生,却是不能反悔,只好等这事情结束,自己快马加鞭,日夜兼程赶往京都了。
老者又道:“既如此,老朽想去趟京都,不知姑娘可愿意陪老朽走这最后一程。”
“京都?”顾青荷又是欢喜又是讶异。
老者轻叹一口气,说道:“我本是京都人氏,如今有些想家了。”
顾青荷暗想:“他这身子骨,怎能走到京都?”
老者似乎猜到了她的心思,说道:“往那边走吧,走到哪里,是哪里。”
日夜,顾青荷出去转了一圈,回来已是深夜。
第二日又出去了一会儿,便雇了一辆豪华马车,买了一些当地有名的糕点,带着老者,往京都方向去了。
一路上,老者时而清醒,时而沉睡,时而说笑,时而都沉默不语。
沉默不语时,老者时不时拿出一支短笛出来把玩,却从不吹奏。
就这样,旬日后,他们来到了京都城门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