韩轲看着自己的鲜血滴入器皿之中，与裴璟的血融合混杂。
指尖并未感到疼痛，更多的是麻木。
两人将手指往唇上一抹，又捂住心房，示意心口同一。
老司礼高喊着八拜之词：
“一拜伯牙子期，知音难觅。二拜角哀伯桃，舍命相济。三拜廉颇相如，刎颈合璧。四拜陈重雷义，胶漆肝胆。五拜桃园刘关张，生死与共。六拜元伯巨卿，鸡黍守誓。七拜管仲叔牙，知己交心。八拜孔融祢衡，忘年不拘。”
每念一句，韩轲裴璟共同向八方依次拜倒叩首，在场众人无不肃穆注视。
行礼完毕，两人交换金兰谱贴，上述生辰八字，而后抱拳再拜，彼此相拥。
同时，雁栖山祭台上擂鼓齐鸣，门内弟子举手欢腾。
刘诏玄等人亦在人群之中，归留之略带嘲弄地说：“誓言如此繁琐，无非是背信弃义的人太多，因此后人频繁加重背誓的代价。”
看着高台的旗帜和底下簇拥聚集的人群，一旁高坐的刘诏玄忽然想到了许骞云，他是师傅裴横江收的最后一名亲传弟子。
当年开台授徒之时，自己和滕冲二人分立左右，等许骞云行过拜师之礼后，三人也相互拥抱，共同拜倒在师傅面前，虽未像韩轲和裴璟这般名正言顺的口述笔录结拜之词，实则也有结义之实。
想到这里，刘诏玄并未在意徒弟归留之的话，也许是他无法反驳，他在攒动庞杂的人群中多瞧了几眼，并未看见许骞云的身影，心下颇有不解，按理这个时候他也该在场。
自从他返回西苍城，就再没见过这个师弟。
范影笑看出了师傅的心思，开口道：“听说许师叔身染风寒，闭门谢客多日了。”
“这倒是反常得很，派中现下四方来贺，江湖各大势力商会都频繁来往，他莫非嗅不到其中的商机利益。”刘诏玄道，他身旁诸多弟子们都一拥而上，纷纷举杯与台上的裴璟和韩轲敬酒道贺。
刘诏玄接着说：“他向来做大事不惜身，见小利也亡命，怎的不趁此机会培养自己的势力呢。”
“按师傅所说，师叔必定另有打算。”范影笑缓缓道。
“就让他老实待在家里，最好是病的一命呜呼。”归留之嗤之以鼻。“眼下我们连战连捷，声势到达顶峰，有他无他没什么区别。”
“你错了，当一个人，一个门派声势最盛之时，也是最危险之时。”刘诏玄深沉道。“你永远不知道暗地里有多少人想把你拉下来，爬的高只会让你摔得更惨。”
“掌门年纪虽轻，但行事果断狠决，居安思危的道理他肯定明白。”范影笑分析道。
“可今时不同往日了，他初登掌门之位，举目无亲，对任何人都不信任，他将所有人都视作自己的敌人，每每把自己放在极危险的地步思量。可现下，他有了妻子，有了兄弟，有了拥护他，依靠他的众多弟子和手下。”刘诏玄眼神锐利，他见高台上裴璟看向自己，也举起了一碗清酒与他示意对饮。
刘诏玄轻轻浅酌一口，叹口气道：“当你身边都是敌人时，你会无比强大，可当你身边都是朋友时，你会无比弱小。”
范影笑和归留之听言都是心有所动，师傅这话虽然令人不寒而栗，但个中道理确是如此。
“我并不怕许骞云阴谋阳谋，只怕我这师弟为了名利动起了里外勾结的心思。”刘诏玄抽身离开欢腾吵闹的人群。
两名亲传弟子紧跟左右。
“师傅担心师叔会勾结外人？可他前几日还将红山帮藏匿地点探查清楚，并且报于了掌门知晓。”归留之道。
“如果只看到事情的表面，那么每个人都是慈眉善目，真心对你。许骞云是一个商人，他最可怕的地方是凡事以利为重，但最大的弱点也是在此。”刘诏玄道。
“还请师傅指教。”范影笑询问。
“以利为重他便无情无义，所以可怕，但同样，他的目的，他的行动便也显得很好揣度。”刘诏玄嘱咐道，“你们多派人下山巡视，同时加强山中总堂警戒，凡是没有去齐府参加婚宴的弟子全部待命。还有，叫黄师傅去一趟你们师叔的宅子，看看他到底有何疾病。”
范影笑和归留之两人纷纷点头受命，刘诏玄心事重重，一个人回屋去了。
“师兄你看师傅是否过于谨慎了。”归留之道。
“我并不在意师傅的谨慎，我在意的是......”范影笑抬头看向远处人群之中的裴璟，意味深长的说，“师弟，你莫非没有察觉到师傅的变化。他老人家已是真心实意在帮掌门谋划，处处替他设想了。”
“你的意思是，师傅他不再与掌门争权夺位了？”归留之不甘道。
“师傅他嘴上不说，心中对他这个小师弟却颇为认可，雁栖门在他手上一定能够发扬光大。”范影笑说罢，拍了拍归留之的肩，他明白师弟心中替师傅不平，但现在裴璟在年轻弟子们心中威望甚高，一些资历老，辈分高的内门弟子也对他赞不绝口，眼下雁栖门大有腾飞之势，刘诏玄绝不会在此时此刻另生枝节，埋祸萧墙，最终为他人作嫁衣。
香炉飘散出柔软的青烟，刘诏玄端坐炕桌之上，闭目沉思，回忆将他带到一处满天灰烬的松木林中。
突然间，刘诏玄感到了一股热浪扑鼻，隐隐嗅到鲜血的味道。
他低头看下地面，脚下踏着棕色的落叶和干燥的松针。
他身畔站着两个人，滕冲和许骞云，三人都是年轻时的模样。
滕冲在旁焦急道：“师兄，你发什么呆，我们快走吧！”
刘诏玄还未缓过神来，就被师弟拉着向后跑去。
奔跑中，他回过头去，身后已是冲天火光，许骞云一边跑着一边竭力的狂笑。
三人发足狂奔几里，才停下脚步。
“哈哈哈，我们今日一把火烧了这个山寨，也算为民除害了。”许骞云上气不接下气，强忍着小腹酸痛。
“为民除害？你可知道那寨子里大多都是妇孺小孩！”滕冲怒目而视。
“你的意思是我们三个就该守株待兔，等马匪回来，跟他们决一死战？”许骞云反驳道。
“若是我们师兄弟三人学艺不精，死在别人手上，也怨不得旁人，总好过滥杀无辜。”腾冲不依不饶。
“无辜？你可知这帮强盗匪徒奸淫掳掠，带回去的财物都是给你口中那帮无辜之人享用的。”许骞云道。
“够了，别吵了。”刘诏玄几乎虚脱，一屁股坐了下来。
“大师兄！你说吧，回去怎么跟师傅解释。”滕冲道。
“解释？我们铲奸除恶，还需要解释什么？”许骞云道。
两人相互对视，眼中都是不屑。
“是，是我让老三放火的。”刘诏玄缓缓道。
“师兄，你？”滕冲惊诧道，“我们雁栖门好歹是名门正派，怎能做这些背地里杀人放火的勾当。”
“师傅只叫我们除了这一方祸害，可没说过用什么手段。”许骞云道，“只是可惜了这一屋子的金银财宝。”
“你真是掉进钱眼里了，这是你该说的话吗？”滕冲又骂道。
“老二，你确实不该说这种话。”刘诏玄道。
“哼，等回山复命，你们大可说这火是我放的，免得损害了大师兄你的身份名望。”许骞云赌气道。
“我有什么身份名望？师弟你太过刻薄了。”刘诏玄道。
许骞云转头冲着滕冲说道，“老二，你装什么正气凛然，你就算侠名远播，师傅也不会将掌门之位传给你。”
滕冲闻言一怔，不解道：“你胡说什么？我什么时候动过这种心思，我从来都是以门派声名为先。”
“哼，冠冕堂皇，若非大师兄果决行事，我们三个今天定要陷在里面。”许骞云道。
“师弟，老三说的对，当断则断，生死存亡之时岂可妇人之仁。”刘诏玄道。
滕冲一拍树干，一颗两人环抱的大树被震的颤抖不止，枝叶漱漱而落。
见滕冲一人当先而去，许骞云快步走到刘诏玄身边，耳语道：“师兄，我说的话的确是真心实意，师傅他老人家有时候固执顽固，不懂变通，你就说这放火的主意是我出的，他怪不到你头上。”
“废话，你把我当成什么人了，我需要让自己师弟替我背这黑锅？”刘诏玄不满道。
“大师兄，三名亲传徒弟之中，我武功最不济，也最不讨师傅喜欢，很快我就要去处理城中商会之事，江湖上的打打杀杀不适合我，替你背背黑锅也无妨。你要当心二师兄，他的脾气跟师傅最像，说不定哪天师傅心思一变，这掌门之位说不定落不到你头上了。”
“你...你胡说些什么......”刘诏玄看着许骞云，言辞也有了闪烁犹豫之意。
“总之，师弟一定帮你。”
许骞云握住了刘诏玄的手，又一如往常的坏笑了起来，跟着滕冲行进的方向跟了上去。
刘诏玄回头望着烟火漫天的方向，隐约还能听到呜咽，惨叫，犬吠之声，这个山寨藏于松林之中，火借风势，林助火威，很快整片林子都将被吞噬。
眼看烟雾和灰烬紧跟而来，刘诏玄定了定心神，想着许骞云的话，也跟上了两人。
三人奔出林子，看着星辰被烟火遮盖，余烬散布着烟尘滚滚，各自无话。
这是三人最后一次共同行动，等到天亮，清晨浓雾漫天，将太阳也染成灰色。
敲门声将刘诏玄从回忆中叫醒，不知不觉已到黄昏时分。
刘诏玄拉开门，只见本派黄医师站在门口，满脸愁容。
“怎么了？”刘诏玄似乎想到了什么，开口问道。
“我，我奉长老之命前去探查，看，看望许长老，岂料......”
“我猜猜，我这师弟是装病，是也不是？”刘诏玄摸了摸须发，淡然道。
“非，非也，许骞云他已经病入膏肓，老夫诊断问切之后，更是，更是觉察到，他将不久于人世了。”黄医师回答。
刘诏玄身子微微颤抖，他一言不发的合上门，脑子一片空白。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