人,是个什么样的人?
谁也无法轻易就将他一眼看透。
有时候他可以像星辰的光,神秘而浪漫。
有时候他又可以像泥水里的草根,卑微而缺乏动力。
他手中始终紧握着剑。
那是一柄无鞘快剑,剑锋总被人血洗得干净明亮。
他的衣服也很干净,眼睛也很明亮。
但他的脸却早已没了任何表情。
他孤零零执剑地走过大街小巷,周围会有些人忍不住猜测他的剑法到底怎么样。
他走路的时候,步伐不快不慢,特别稳重冷静。
那么他的剑法是不是也稳而不乱?
有人曾经在某个地方偷看过他练剑,说他一出剑就迅若流星,势如破竹。
他长剑舞动,剑光辉煌,映得随剑飞扬起的每粒尘埃都染成黄灿灿的色彩。
他的剑法能令天上地下所有事物都突然美不胜收。
可惜美总是那么匆匆。
难以长久地留驻在人的心间。
当剑光把天上地下所有事物的美都不容分说地带走时,也必将带走一些生命。
很多美不仅短暂,而且致命。
他的人还活着,就因为他时不时地告诉自己,真正纯粹的美是不存在的。
眼见的一切美都是为了掩盖背后的邪恶。
他现在又执剑前行。
他要去的地方不是他曾经最向往的,也不是他的家乡。
他从一生下来就不知道哪里是家乡。
从一生下来他就彻底无家可归,甚至无亲可依。
从一生下来他就沦为了阴沟里人尽唾弃的臭狗。
他已到达了目的地。
这里只是一间救人性命的小药庐,偶尔充当停尸房。
此时药气弥漫如雾,经久不散。
陆神医就站在这药气的最深处,烛光把他的背影照得晕乎乎。
他正若有所思地紧盯着床上已总算恢复了点气息的陈渊。
他突然无奈地叹了叹。
即便自己的医术再精湛,也只能挽回陈渊最后的一口气息,使陈渊在尘世多停留些时。
他也确实曾让人起死回生,但陈渊这次中的毒太罕见,况且毒已深入骨髓,要彻底解毒真是难如登天。
他摇摇头,沮丧地站起来。
他还没把背脊挺直,刚转头就看见了一个人。
一个刀客。
一个寂寞而忧伤的人。
一柄冰冷而傲慢的刀。
刀客的脸上总会隐隐约约地带着笑容。
可现在,笑容也开始变得勉强。
陆神医了解刀客,知道刀客从不愿勉强自己做任何事。
现在的他却已勉强得像秋风中摇摆不定的荷叶。
他毕竟是个人,毕竟有感情,而感情总有不能自禁的时候。
陆神医也知道他现在是为什么才笑成如此勉强。
他至少还能笑,陆神医却早就笑不出了。
床上那已和尸体差不了多少的陈渊正是他辛辛苦苦从狼谷背来,他一开始也希望陆神医能将陈渊尽快救活。
对于陆神医的医术,他简直比陆神医本人更有信心。
但一开始陆神医看到陈渊就明白他的希望是永远不可实现了。
现在连最后一点希望也破灭了。
所有人的心情都如槁木死灰。
陆神医尽量不把自己的沮丧表现出来:“我终于是保住了他一口气息。”
西飞燕问:“这能让他再活多久?”
陆神医道:“反正今晚是不会有什么意外了。”
西飞燕叹息,心里前所未有地沉甸甸:“我带来了另一个需要急救的伤者,不知道对他而言,一晚的时间够不够。”
说话中,薛离已步伐笨拙地走了进来。
他的剑像丧家犬的尾巴一样拖在地上,连火星都没有溅起,刺耳的声音也不复存在,他握着剑的手疲倦而松弛。
他的面孔冷硬而憔悴,也和尸体差不了多少。
他的嘴唇干裂而惨白,嘴角仍在溢着血。
黑色的血,让他看上去也仿佛中了剧毒。
他踉踉跄跄地走到床边,目不转睛地盯着陈渊的脸。
陈渊的脸比他的剑还要死气沉沉,还要冰冷。
他的手平生第一次离开了剑柄,两只手都急迫地放到陈渊仍然僵硬的身体上。
他哭了。
做了十几年冷酷杀手的他,竟又哭得像个白痴。
他的膝盖也软绵绵地一屈,双腿跪下。
他把头深埋在盖住陈渊的那张棉被里,瓮声瓮气地哭了半晌,再无动静。
陆神医已是心酸至极,忍不住问西飞燕:“他和那人有什么关系,竟这样悲伤?”
西飞燕再次沉重地叹道:“他只是那人家养的一条狗罢了,不过他真是一条忠主的好狗。”
陆神医发着愣,一时无话可说。
过了良久,他慢慢走过去,才察觉到薛离竟早已昏迷,不省人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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冬日的寒风将本就散漫的星光吹得像春天的花朵般温柔。
天地万物仍是那么美好,夜晚仍是那么宁静。
药庐内却只有令人窒息的悲伤。
西飞燕很快就受不了地走到外面透透气。
处理完薛离满身纵横交错的刀伤以后,陆神医也逃避瘟疫似地推门出去。
他们一起在门前石阶上坐着,石阶冰凉。
西飞燕凝注那暗夜深处,良久不语。
陆神医忽然轻叹道:“我很奇怪一件事。”
西飞燕神思似已远远游离在天外,声音充满了迷惘:“每个人活着都应该免不了会遇上一两件很奇怪的事,你但说无妨。”
陆神医苦笑,苦得就像刚喝光了他药庐里所有的苦药:“为什么是你将那人背到我这里来,再看见他时,你却没有别人悲伤。”
西飞燕也苦笑,苦得就像刚听完了一首人世间最凄凉的歌:“这不奇怪啊。”
陆神医露出一副认真聆教的表情。
西飞燕忽然表现得非常洒脱率直:“因为那人是他的主子,和我压根没半点关系,我闲来无事帮帮他们也是举手之劳。”
这番话说完,两个人就都陷入了暂时的沉默。
过了不知多久,西飞燕才又苦笑道:“他是条好汉,为了主子敢硬闯狼谷,可惜一把剑终究难敌那么多把刀,若非我……哼,恐怕两个人都已被乱刀砍成了肉泥。”
陆神医道:“更可惜我没能让他的主子起死回生。”
西飞燕叹道:“你能保住他那最后一口气已经算是奇迹了,天底下除了你,还有谁做得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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梦。
薛离的梦。
据说梦是永远没有色彩的。
不管美梦,抑或噩梦。
在这场一开始就注定是悲剧的梦里,毒王林选还留于那间充满血腥气的客房中。
梦里,客房中,痛苦将人心紧缚,人已难以平和地呼吸。
林选呆站着,丧失了逃走的勇气。
即使这是一场梦,林选对薛离手中剑的畏惧也丝毫未减。
他深信那柄剑只要刺出去就肯定惊天地泣鬼神。
他深信薛离出剑的速度已可轻松在瞬息之间格杀一头狂奔的野牛。
所以他不动,不逃。
薛离的剑却又直逼他咽喉而来,厉声大吼:“你是毒王,少给我在这里装蒜,今晚我朋友若死,你也得跟着陪葬。”
林选诚惶诚恐,手足无措:“侠士,我已经竭尽全力了。”
薛离仍厉声大吼:“我朋友没恢复过来,你就绝不能松懈,绝不能放弃,绝不能停。”
林选咬牙跺脚:“好,我姑且再试一次。”
说着快步走回床边,伸出右手用食拇二指拈了点陈渊嘴角已凝结的血,搓一搓放到鼻下仔细地闻一闻,最终还是满眼的无可奈何,摇头道:“此毒极为罕见,我研究毒药几十年,自认天底下没什么毒能难倒我,而此毒……实在太古怪太凶险,我纵是神仙,也无力破解。”
薛离面色惨变,怔了良久突然冷声道:“你滚吧。”
于是林选就从他的梦里影影绰绰地消失了。
薛离感到很意外。
为什么今天的他会变得这样暴躁不讲理?
他旋即又自嘲似地呵呵一笑。
早就身为杀手的他,何必对人讲理呢?
呵呵。
笑着,同时心里产生了一阵莫名其妙的绞痛。
痛出了冷汗,痛出了眼泪。
把自己痛成了无可救药的白痴。
今天他与陈渊一样,都谁也救不了吧。
耳边回响着陈渊断断续续的微弱呼吸声。
听不见自己的呼吸声。
仿佛他已比陈渊先死了些时。
默然。
捏紧拳头。
紧得连苍白的骨节也嶙峋地凸显出来。
他真恨自己。
怎么不早点回到房中?
怎么对毒药没一点了解?
但毒王林选不也完全束手无策了吗?
陈渊身上的毒到底是何来历?
咬着牙,闭着眼,冷冷的悔恨如山一般沉重地压在他心头。
他只有流汗,流泪,流个不停。
突然一声轻叹传进他的耳朵。
他如遭雷击,反应剧烈,惊慌地睁开眼睛。
陈渊醒了。
在他茫茫然的梦里醒了。
他的心一下子又活过来。
他喉间又能发出欣喜的呼声。
可是当他与陈渊目光相对,发现陈渊整个人仍了无生机时,他呼声中的欣喜就冻成了失望悲凉。
地老天荒般的失望,海枯石烂般的悲凉。
风冷。
风从窗口吹入,肆无忌惮。
阳光已瑟缩着远离了这间满是哀怨的客房。
目之所及,唯有黯淡与疲倦。
陈渊躺在床上的身体已彻底变成了一片深沉的阴影。
“你回来了。”
陈渊的声音根本不像是发自那片阴影。
“我回来了。”
两个人的声音都飘忽不定。
“找到把我救活的办法了么?”
薛离又如遭雷击。
惨白的脸色,呆滞的表情,摇摇欲坠的身体。
答案已不言而喻。
“我中的毒,我比谁都更了解,你也本就用不着骗我。我知道天底下已没有人能救我了。”
“是,你知道。”
“无色无味,极端可怕,从一开始我就没打算给自己留任何退路,如那些真正勇敢的人一样,总要不成功则成仁。”
“你何苦呢?”
“刚才沉睡中,那一阵阵剧痛,我还刻骨铭心地记得。”
薛离深垂着头,感到自己已是满身罪孽:“我害了你。”
陈渊笑了笑,痴叹一声道:“这叫自作自受不可活,我本来在司徒堡的大门外就该呜呼哀哉,你却不放弃,硬是让我捱到了现在,我谢你还来不及呢。”
这些话,情真意切,听入薛离的耳朵,如同烈酒流入肺腑。
冰冷的烈酒一进到人体就无比火热。
很快薛离已是热汗淋漓,热泪满眶,热血翻涌。
“你死不了,”他前所未有地坚定:“我绝不让你死。”
“你算什么?你以为凭着你一腔热血,就能破解连毒王都束手无策的剧毒?”
“反正有我在,你死不了。”
没等陈渊再开口,他已把剑取下,背起陈渊,疯也似地奔出房门。
陈渊像块冷冰冰的石头伏在他背上,笑着叹口气道:“你又是何苦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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梦断了。
梦未醒。
再继续时,薛离已在狼谷险象环生的刀丛中左支右拙。
背上的陈渊气若游丝,一直在叹:“我死定了。”
血花飞舞。
刀光交织。
因为梦无色彩,所以血花黑如墨,刀光白如雪,都那么写意地闪现又消失。
“我只求你两件事。”
薛离出剑越快,吼声越大,不想听陈渊做临死托付。
第一件事,我没杀死司徒轩,再也没脸见我父亲,所以你不必将我的尸体带回青锋。
第二件事……
薛离狂吼,脖颈和额头上都鼓起了很多青筋,扭扭曲曲像雨后出土的蚯蚓:“混蛋,我在为你受着乱刀砍杀,我在为你大片流血,你却轻言放弃。给我振作,我已保证你绝不会死。”
第二件事,我在聚艳楼觅得个红粉知己,名唤香儿,曾许诺过一定要平平安安地回去,与她幸福快乐地共度此生,可惜……
“那你就咬牙坚持,不做言而无信的负心汉。”
我死定了,再坚持又有何用?你回去帮我好好照顾她,千万别太早让她知道我的死……
薛离撕心裂肺声嘶力竭地破口大骂:“混蛋,你说过不想死的时候还是懦夫,难道这么快就忘了?”
这两件事,求你帮我……帮我……
梦终于彻底支离破碎。
谁的生命也终于彻底支离破碎。
薛离带着满头大汗翻身在床上坐起。
迷茫,惘然。
好像什么开始了,好像什么又结束了。
药庐的门已敞开,门外阳光明媚。
已是白天。
他竟昏迷了整整一夜。
却好像为谁已付出了漫长一生。
好像,好像,好像。
突然醒转,回归现实,却这么多好像。
目光四望,搜索着。
已没了缭绕的药气。
干干净净。
视线清明。
药庐里只有一张床。
狭小低矮又冷硬的木板床。
他在床上,身体已几乎把床占满。
昨夜在床上的陈渊呢?
在地上。
在一张破破烂烂的草席上。
用一块白布从脚盖到头。
陈渊是不是已死了?
真正的死透了?
只有对尸体,才会用白布从脚盖到头。
薛离惘然地下床,每个动作即使再微小也牵扯着他全身刺痛。
但他咬牙忍痛,跪到了草席前。
伸手。
慢得仿佛还在深沉的梦里。
手放到头部的位置停了良久,五指作势要抓起白布。
然而,他放弃了。
嘶哑地又哭起来。
一切都过去了。
陈渊用自己的死到底证明了什么?
“你不是懦夫,你是顶天立地的汉子,你是你们家族的骄傲。”
用生命去证明这些,值得吗?
蠢吗?
谁也不能说你蠢。
谁若敢说,我必杀之。
可是——这真的已非梦?
在刚才的梦里,陈渊至少有口气说出了自己的两件遗愿。
很奇怪,薛离却能将那两件遗愿记得清清楚楚。
或许刚才不只是一场梦吧。
门外阳光明媚。
天空寂寥,一边洒着阳光,竟又一边洒着雨珠。
薛离的脸再抬起时,已恢复了以前的冷酷,没有了任何生动的表情。
泪痕也干了。
人已不必再多悲伤。
陈渊算是死得其所,他又何苦纠结?
他慢慢起身,慢慢走到门前。
西飞燕与陆神医竟在雨地里相对而坐,小酌几杯。
陈渊的死本就不关他们什么事,他们随时可以继续活得悠闲。
死者已矣,活着的人要更懂珍惜生命。
突然薛离似听见远山之外有母亲唤子的声音。
他再次热泪满眶。
不过已不是因为悲伤。
谁知道这次是因为何故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