水珠摔碎的声音。
是露水?还是泪水?
隐隐约约,有凄婉悠长的笛声在耳畔回荡。
笛声配合着水珠摔碎的声音,就像有人在抽泣。
那两种声音忽而遥远,忽而逼近。
忽而渺茫,忽而生涩。
忽而高高地盘旋在云间,忽而低低地渗透进泥土。
总带着一丝忧伤,一丝寂寞。
人本来就忧伤,人本来就寂寞。
所以人常叹,也常醉。
醉到朦胧的梦里面,永不愿清醒,如此时的薛离。
笛声渐渐地更逼真,渐渐地淌入愁肠。
此时的薛离终于也渐渐地睁开了眼睛。
他首先看见的,仍是无垠的黑夜,沉重的星光压着他,就像要吞噬他最后的希望。
他的眼睑也很沉重,好不容易才睁开。
接着他才看见了那个刀客,正横笛在不远处幽幽地吹奏。
就是那个刀客带走了孙麻子,难道他已顺利交货领到了赏金?
但又为何出现在这里?出现在薛离的视线中?
这里好像已不是狼谷。
他也竟然还活着。
是那个刀客救了他?
陈渊呢?
吃力地环顾一遍周围,根本没有陈渊的影子。
茫茫黑夜里,天底下似乎已只剩他和那个刀客了。
薛离满腹困惑,笨拙地试图站起来。
他才发现自己的剑还在。
他于是又拄着剑一点点站立起身。
那个刀客的笛声真忧伤,他没必要去打扰对方,最好就此悄然离开。
如果的确是那个刀客救了他,以后再报恩吧。
现在他急着找到陈渊。
他没有死,陈渊也不能死。
为什么不问问那个刀客呢?
那个刀客一定知道陈渊现在的情况吧。
薛离摇头,他不想再麻烦任何人。
他不想再有人知道陈渊其实是青锋少主。
那样青锋庭院的脸就会丢大了。
只可惜,他身上刀痕密布,伤势还很重,刚站起来又摔倒。
一种尖锐刺骨的痛瞬间从每道伤口蔓延向全身,就算咬紧牙关,握紧拳头,他也禁不住轻声**。
**就像喷薄而出的蛛丝,缠住了优美动听的笛声。
笛声不堪束缚,戛然断掉。
天地之间便再一次寂静得令人心寒。
刀客呆呆地举着笛子,脸在昏暗的光线下面显出弱不禁风的悲凉表情。
也不知过了多久,他才把笛子小心珍重地放进怀里。
然后他转过头对薛离微笑道:“我叫西飞燕,与你一样无家可归的西飞燕。”
薛离吃力地睁着眼睛去看他,满身刀疤依旧痛得他难以正常思考。
血早已凝结,而痛苦却似乎永远扎根于骨髓。
“我还是一个杀人不眨眼的杀手,”薛离咬牙忍痛道:“你莫非也一样?”
西飞燕不笑了,他的声音变得冰冷孤独锋利,就像一把被擦亮的刀。
他自己手中的那把刀:“我不一样,但我也可能杀人。”
薛离却笑了,充满嘲讽地笑了,很快痛苦更甚,笑脸猛地一阵扭曲。
西飞燕立刻道:“你别乱动,否则那些刀伤又会崩裂出血。”
他的声音不再冰冷孤独锋利像一把刀,而是如春风般温和。
薛离也如被春风吹过身体般,痛苦有所减轻。
他视线颤抖着去看白衣胜雪的西飞燕:“你领到赏金了么?”
西飞燕懂他的意思,摇摇头道:“没有。”
薛离道:“那你还有闲情逸致在这里吹笛。”
西飞燕道:“音乐能让人的伤愈合得快些。”
薛离冷哼:“谁说的?”
西飞燕悠然道:“陆神医。”
薛离动容,惊问:“你见到他了?”
西飞燕道:“他又不是真的神仙,我当然可以见到。”
薛离道:“你安全通过了狼谷?”
西飞燕笑道:“我入狼谷如入无人之境。”
薛离也笑道:“想不到你这么厉害。”
西飞燕竟有些惭愧地道:“其实也不是厉害,只不过……”
他似乎故意卖起了关子。
薛离忍不住追问:“只不过什么?”
西飞燕道:“你看我和那群恶狼有没有共同点?”
薛离虽然看不大清他的样子,却还是立即想到了一点,脱口而出道:“你们都使刀。"
西飞燕颔首道:”这算一个共同点。“
薛离面露困惑之色:”难道不止这个共同点?“
西飞燕笑道:”当然不止了。“
薛离道:”可我懒得再猜,你想说就说。“
西飞燕吃了一惊道:”你不想听?“
薛离冷冷道:”我不想和你浪费时间在这里废话。“
西飞燕叹道:”好吧,那我就赶紧长话短说。“
薛离索性转过了头不看他。
他在薛离身后很快接着道:”我也是狼谷的一匹狼,但我不愿意继续陪他们一起年年岁岁都封闭在谷中,过着野蛮血腥的日子。“
薛离心中悚然,过了半晌才又缓缓转头去看他。
他笑了笑道:“难道你不觉得我的表情总像狼一样充满野性?”
薛离冷声道:“我觉得你的表情更像受尽委屈的孩子。”
西飞燕愕然道:“为什么?”
薛离道:“不为什么,我的朋友呢?”
西飞燕盯着他,对他的问话完全充耳不闻。
他等了一会儿,西飞燕都沉默着,他也就放弃了:“好,我自己去找。”
西飞燕突然急声道:“你注意自己的伤。”
薛离的口气一下子变得很绝情:“用不着你这个陌生人来关心,我自己就算死也会找到我的朋友。”
他使劲咬牙,牙齿咯咯作响,剧痛仍令他全身几乎每块肌肉都在痉挛,但他努力把背脊挺直。
看着他那么努力,最终却只笨拙地往前迈了几步,西飞燕不觉心酸。
他迈出步子,就会听见伤口撕裂的声音,血虽然没有流了,汗水却已打湿衣服。
他整个人就像刚从大海里捞起来的一把乱糟糟的水草。
西飞燕在他身后很沉重地叹息着:“你这是何苦呢?”
薛离怔住,身体一点点僵硬冰冷。
这种叹息是他以前经常对陈渊发出的。
何苦,何苦。
忽然他闭了一下已被汗水淹得视线模糊的眼睛,再睁开时已经怒气汹汹。
他怒吼着扬起剑锋,伤重的身体向后转过去,一剑闪电般直逼西飞燕的咽喉。
西飞燕竟已离他近在咫尺。
他的剑锋回转就扑地一声刺破了西飞燕的衣襟。
西飞燕不闪避。
西飞燕根本没有想动的意思。
薛离的剑势于是就这么骤然停顿。
寂静。
黑暗。
树林。
汗水顺着薛离表情扭曲的脸滴滴答答地落到剑上。
他的这一番举动既仓促又迅猛,把全身大部分伤口都撕开了。
鲜血涌出,很快已比汗水更多。
衣服头发在鲜血汗水里濡湿,就像随时会涣散的墨。
他的精神与目光也涣散了。
他开始摇摇欲倒。
但他还是要逼问西飞燕:“你干嘛救我?”
别人救他,他并不感激,只有无穷尽的愤怒。
西飞燕的回复平静得要命:“我不能见死不救。”
薛离厉声道:“那我朋友呢?你是不是也把他救了?“
西飞燕怔住:”你朋友?“
他突然眼睛发亮,恍悟道:”哦,是你那身中剧毒奄奄一息的朋友。“
薛离咬牙道:”你真会装蒜。“
西飞燕笑道:”又不是我害了他,我不需要装蒜,近几年来到处闯江湖,本事没有见长,记性倒越来越差了。“
薛离冷冷道:”我很奇怪一件事。“
西飞燕道:”不妨说。“
薛离凝视着西飞燕冷傲的脸,沉声道:”你不去领赏金,却突然去了狼谷。“
西飞燕道:”这不奇怪啊,我回家是从不挑时间的。“
薛离道:”你没有尾随我们一路去了狼谷?“
西飞燕道:”我压根不认识你们,和你们也从无任何利益纠葛,干嘛尾随你们?我吃饱了撑的?“
薛离冷冷道:”但你却救了我。“
说话时剑锋一颤,口中溢出一丝鲜血。
西飞燕道:”你刚才说不想和我在这里浪费时间,现在怎么又学会多疑了?“
剑锋从西飞燕的衣襟里滑落,薛离终于又无法支持地弯下腰。
他没有跌倒。
他手中的剑虽没有再刺西飞燕,却深深刺进了大地。
现在他的这把剑已成了他唯一的依靠。
他蓦然意识到,原来自己一直没在别人面前倒下去,就因为他的这把剑还未折断。
他脑袋已痛得快炸开了,他嘴里的血也溢出更多。
西飞燕忍不住向他伸过手去。
西飞燕发现自己的手竟也在颤抖。
刀和剑一样也都深深刺进了大地。
不同的是,薛离的手没有离开剑柄,而西飞燕的手却已扶住了薛离的胳膊。
薛离抬头怒视着他,忍痛用力地要甩开他的手:”我说了,不需要一个陌生人来关心。“
西飞燕也咬咬牙,似乎终于下了个天大的决心:”我不是关心你,我只是不想你在见到你朋友之前就一命呜呼。“
薛离怔了半晌道:”我知道你不会只救一个。“
西飞燕道:”你既然知道,还那么倔强。“
薛离苦笑道:”我毕竟是杀手。“
西飞燕道:”你更是一个剑客,剑术精绝的剑客,你问我干嘛救你,我现在回答你。“
他目光充满了某种神圣的向往:”因为有人对我说过,当今天下已属你的剑法最高,我要你活着,总有一天我必须与你决出到底谁才是真正的最高。“
薛离道:”你用刀,我使剑,有必要一决高低么?“
西飞燕道:”当然有,刀剑之法本就共通,各路武功本就脉结丝连。“
薛离突然摇头叹道:”所以我才说你更像个受尽委屈的孩子。“
西飞燕冷笑:”随你怎么说吧,反正若不是因为你,我才懒得救他,我也早就知道他是谁。“
薛离错愕,全身冻结。
西飞燕道:“在城里的一条街上,我和他打过交道,他那种飞扬跋扈目中无人的纨绔子弟,死了还清净些,真不懂你竟要为他而屡冒生命危险。”
薛离瞪着他半晌才缓缓轻声道:“你不了解他是个多矛盾痛苦的人,我救他不像你救我一样纯粹为了今后的虚荣。走吧,带我去见他。”
西飞燕伸出一只手拔起地上深插的刀,只觉得扶着的薛离身体突然软如空麻袋。
薛离随时都可能倒下去再也站不起来,而他还一心记挂着那个傲慢冷酷的少爷。
西飞燕确实永远也不会懂这两人之间的情况。
他本就是孤儿,即使从小有狼谷的那些狼一样的人陪伴,心里却依然越来越孤独。
孤独岂非正是狼的一种特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