陈渊的生命早就停止了最后的挣扎,但薛离还绝不肯放弃。
到底是苍天对谁太薄呢?
后厨的布帘子被薛离怒气冲冲地掀开,孙麻子和一众厨子惊骇得挤成堆。
灶台前只有个刀客在用铁勺认真细心地搅着锅里的白米粥。
白米粥显然已要煮熟了,香味浓得似天边垂挂的云彩。
薛离进后厨来的动静那么大,刀客却完全没有任何反应。
薛离也完全当他不存在,他的眼睛和心早已被熊熊怒火给蒙蔽了。
他已拔出剑直指孙麻子的胸口,厉声道:“有什么人去过我的房间?”
孙麻子脸都吓青了,吞吞吐吐地道:“昨晚不是有三个龙凤山庄的黄衣人也在店里吗?就是他们中的一个趁你不在时到你房间去过。”
薛离道:“那你呢?你就没有阻止?你当老板的,怎么随便让别人进客人的房间?”
孙麻子额头已满是冷汗,艰难地咽着唾沫,喉结上下滚动,呼吸也开始变得急促:“少侠啊,我惹不起你,可我同样惹不起龙凤山庄,我真是左右为难。”
薛离的声音被怒火烧得嘶哑:“谁知道你和他们有什么勾结,现在我就先杀了你。”
语声未落,手中剑已作势要往前刺,但立刻又停住。
那个本来在灶台前专心熬粥的刀客,突然身形一转,刀随脚步刷地划出,不偏不倚地格住了薛离的剑。
刀锋剑刃立刻都静止如被冰雪冻死。
刀客和薛离的手腕都极其有力而稳定。
薛离的怒火也看样子小了一些。
因为此情此景中,杀气已盖过了怒火。
孙麻子却差点被这变故吓得尿出来,失魂落魄地抬手擦汗,试着往旁边避开。
薛离咬牙道:“刚才门关得很紧,我准备叫你来帮忙,你却躲躲闪闪,现在又躲躲闪闪,若非心中有鬼,为什么一而再地躲躲闪闪?”
孙麻子看了看刀客,努力赔笑道:“少侠息怒,我当时也是为你好,当时的情况,还真是不好随便开门。”
薛离厉声道:“放你娘的狗臭屁!”
刀客很平静道:“现在要你息怒,简直比登天还难,但我只请你别把怒气乱发,殃及无辜。”
薛离瞪着他,又越来越愤怒道:“你是谁?”
刀客面相孤傲,目光警觉得就像一匹狼,与薛离对视的时候却始终很平静:“你不必在今天知道我是谁。”
薛离收回剑,从他脸上转开目光,冷冷道:“我没有失去理智,如果他真是无辜,我也绝不滥杀。”
孙麻子几乎忍不住要跪下来朝他磕头,焦急地辩解道:“我和龙凤山庄素无来往,你朋友不是我害死的,我为了自保,才不敢多管闲事。”
刀客道:“他说的句句是实,你别再迁怒于他了。”
薛离喘息如受伤的野兽,垂着的剑随手腕轻轻颤抖:“你知道他究竟是什么底细?”
刀客道:“他是朝廷近年来重点追拿的江洋大盗,通缉令到处张贴,上面的赏金可不少。”
薛离冷哼一声:“你难道就是为那些赏金来的?”
刀客摇头道:“那些赏金虽不少,却还难满足我的胃口。他以前在松江府作案时,奸杀了红叶候的宠妾,红叶候怒不可遏,发誓要活捉他,抽筋拆骨替宠妾报仇。红叶候发出的通缉令上赏金比朝廷给得更多,我终于是忍不住动心了。所以今天他就算真不是无辜,我也不能让你杀他,我要把他活活地带到红叶候那里领赏金呢。”
薛离沉默了,剑似乎一下子比大山还重,使他整个人都摇摇欲倒,快要崩溃。
他身心俱疲地拖着剑,剑刃划过地面,火花乱溅,其声刺耳。
刀客突然又提醒他道:“今天这里可非常热闹,不仅我来了,唐门也有人来了。林选与唐门的过节,我相信你也是知道,现在估计……”
薛离没听刀客说完已脚步加快,冲出后厨。
他立刻看见了正拽着林选下楼的唐小哥。
被唐小哥拽着,林选也仿佛变成了个彻头彻尾的死人。
XXX
所有人都沉寂如死。
所有人的呼吸心跳都似乎暂时停止了。
连在大堂里飞来飞去的一只苍蝇也突然趴到了墙上,再无声息。
薛离瞪着唐小哥。
从唐小哥拽住林选胳膊的那只手慢慢地瞪向唐小哥的脸。
唐小哥的脸上笑容依旧,依旧是漫不经心的潇洒,依旧是目中无人的优雅。
薛离眼光凶悍地瞪着他,他却回以轻描淡写的一瞥。
但所有人都能感受到他体内散发出的杀气比薛离更盛。
仿佛一场血雨腥风的恶战已在所难免。
谁料最后唐小哥却甩开林选的胳膊,毕恭毕敬地对薛离抱拳道:“暂借林先生一用,不知可否?”
薛离冷声道:“只要他先救活了我的朋友。”
唐小哥道:“今天他就算是神仙也休想把你朋友救活,你将朋友的性命随随便便地交给他处理,实在是很浪费时间。”
薛离沉着脸道:“什么意思?”
唐小哥展颜笑道:“意思是我可以给你支一招,推荐一个人,那个人比林先生厉害多了,也更通情达理,更有信誉。”
薛离目光闪灼如朝阳:“谁?”
唐小哥悠悠道:“城南山口,陆神医。你朋友的情况,其实还不怎么严重,只是被人暗算,出血过多,你们又施救无方,导致他突然晕厥。我刚才已给他吃了本门炼制的延命丸,同时封了他伤口周遭的几个要穴,血已止住,你只需要抓紧时间,带着他在日落前赶到城南山口,我保证陆神医一定能妙手回春。”
薛离没等他把话说完已急冲冲上楼。
唐小哥很快接着道:“但有件事我不得不提醒你,要到城南山口必须经过狼谷,谷中群狼凶狠狡猾,连毒蛇娘子都曾吃过他们的亏,你没做好充分准备就仓促而去,又带着个身中剧毒的朋友,千万要小心才是。”
然而薛离已完全置若罔闻,疾步入屋,将仍处于昏迷状态的陈渊背出。
等他火急火燎地背着陈渊出了客店大门,刀客也拉住孙麻子的衣襟出了后厨来到大堂。
唐小哥瞧了瞧刀客,瞧了瞧刀客的刀,突地纵声笑道:“今天每个人都有自己的功劳啊。”
刀客竟然懂他的话中之意,也笑道:“可惜庆功酒却不好找。”
唐小哥表情诚恳地对他道:“在下唐门小哥,阁下若不嫌弃,可否同桌一饮?”
刀客摇头道:“今天我要去赶着交货,等赏金到手,我们再饮不迟。”
唐小哥装模作样地想了想道:“也好,有缘何处不相逢?我们今天不能同饮,但可同出此门。”
他们果真并肩走出了客店,各自拉着自己的收获,像两个闲聊着遛狗的好邻居。
又不知过了多久,客店里的客人们才诚惶诚恐地蜂拥而出。
对面宋老板客店的二楼某间客房的窗前,毒蛇娘子仍然细品杯中茶。
时值晌午,再香的茶也凉了,但毒蛇娘子不在乎,她一边品茶,一边目不转睛地望着孙麻子的客店乱成团。
当她终于喝完最后一点茶,慢慢放下空杯时,房门被叩响了。
她知道是宋老板来送午饭,柔声道:“今天我心情好,就不吃午饭了,一会你陪我到城郊去爬山。”
门外传来应诺声,果然是宋老板。
她又微笑道:“孙麻子已被人带走,现在他的店可以姓宋了。”
XXX
狼谷,江湖上最凶险之地。
一大群性情如狼的人眼睛闪着森森绿光,已把山谷的所有出路都封死。
他们的可怕在于疯狂野蛮,不会因为任何事任何人而心生怜悯。
他们活在世上就靠嗜血吃肉,他们捕猎时团结得密不透风。
此刻他们已嗅到了猎物的新鲜气味。
猎物就是背着陈渊的薛离。
陈渊没来得及换掉那身浸透了血迹的衣服,血腥气仍很浓。
他们纷纷出洞,从四面八方逼近猎物。
猎物已被他们困得无法再往前走半步。
他们咽喉间发出令人毛骨悚然的低吼声,手拿的弯刀极其锋利,在将要消逝的夕阳映照下闪着和瞳孔差不多的寒光。
狼谷,鬼无数。
风刮过,尘土飞扬,露出累累白骨。
自从有这群狼存在以后,这山谷就进来容易,出去难。
当初毒蛇娘子走到山谷里想取缔他们,也吃了大亏,最后虽侥幸全身而退,却还是受惊不小,之后再不敢轻率入谷。
他们的武功并不怎么样,数量也不太多,但一直以来都特别团结。
他们只要团结起来就立刻成了天底下最疯狂的一群野兽,绝没有什么猎物能逃出他们的包围圈。
他们已又向薛离慢慢逼近了些。
薛离已握紧了剑柄,目中精光暴射,可他绝不先出手。
背上的陈渊还是毫无声息,重得就像是一大块花岗石。
薛离想不到人的身体竟能重到这地步,感觉自己的背脊都似乎快折断了。
他咬紧牙关,脸上的肌肉隐隐跳动。
他的剑无鞘,一路拖着来到谷中,剑刃已发烫发红。
他的剑总比他先愤怒。
此时剑已扬起,剑锋笔直地指住前方领头的那只狼。
虽只指住了一个方向,却已足够震慑每个方向的每只狼。
他们毕竟不是真正的狼,他们毕竟有人类共同的某些弱点。
他们不怕任何对手,任何武器,但他们也能感受到杀气。
薛离一个人的杀气已完全盖过了他们一群人。
薛离做杀手杀死的人或许并不比他们吃掉的人少。
他们咽喉间的低吼声已逐渐变成了粗重的喘息声。
突然夕阳也像受了惊吓般沉到了山谷后面。
整个山谷彻底暗了下来。
狼的眼睛是夜光的,他们的眼睛也是夜光的。
世界无论多么黑暗都奈何不了他们。
他们兴奋地尖叫着,狂舞弯刀终于对薛离发动了攻击。
山谷中瞬间卷起了风暴。
刀的风暴!
刀光布满了山谷的角角落落。
上百个人,上百柄刀,像大地在分裂,闪电从裂缝里击出来。
突然薛离的瞳孔一阵收缩,也发出了闪电般的光,剑终于动了。
剑锋很亮,亮得耀眼,亮得惊心。
剑过处,人断魂。
XXX
人已只剩下二三十个了,人已彻底成了狼。
他们还从没遇到过如此惨重的挫折,才刚刚开始就损失了那么多人。
他们发现关键在于薛离也疯狂如野兽。
薛离简直比他们还要疯狂。
除了疯狂,薛离还多了种愤怒。
欲把全世界都撕成碎片的愤怒!
因为愤怒,他才越来越疯狂。
那些狼似乎也有了愤怒。
但他们的愤怒并不和他一样义无反顾。
他们知道愤怒的力量来得快,去得更快。
果然薛离已渐渐感到全身上下都在发软,握紧剑柄的那只手虎口也在发麻。
而背着的陈渊却更重了,简直就像是压住孙悟空的五指山。
人离死越近的时候是不是就会变得越重?
思想灵魂在一点点消失的时候,身体为什么反而会变得沉甸甸?
剑继续挥出。
艰难地挥出。
愤怒的力量比思想灵魂还要消失得快。
一个狼人倒下,另一个狼人迎着飞溅的鲜血就接踵而来。
刀狠狠地砍中他的右臂。
他的右臂被砍出了一条很长的口子,血流如注。
他的牙咬得更紧,几乎都快咬碎了。
一柄柄刀左右前后地砍过来。
他的腿也被砍出了七八条又长又深的口子。
不要紧,不要紧,他还能站立,还能前行,他绝不放下背着的陈渊。
突然一柄刀横切过来,像切豆腐般切入他的腰部。
痛,剧痛,使他的意识恍恍惚惚,视线摇摇晃晃。
终于再也忍不住屈膝跪下,幸好背着的陈渊仍很安全。
那些恶狼的目标显然只是他这个能动的人。
汗珠滴答,他的脸痛得阵青阵白,表情扭曲。
剑歪斜着拄在地上,他的右腿又着了一刀。
他怒吼,拔剑欲起,却未成功。
他的手抽搐,快要拿不住剑柄了。
天旋地转。
今天他流的血并不比昨天陈渊流的血少。
陈渊有他来救,谁又肯救他呢?
他慢慢慢慢地摔倒,感觉背上陈渊重如山的身体也顷刻间土崩瓦解。
没有人能进了狼谷又安全走出。
江湖中关于狼谷的那些可怕传说竟是真的。
即便薛离比他们更凶悍更疯狂更野蛮,也无法再走出狼谷。
他吃力地睁大眼睛,还不放弃,还不认命。
尽管眼睛看见的,已只有一片混乱的光。
刀影继续往他身上如滂沱暴雨般泼洒过来。
夜将临。
他的眼睛颤颤巍巍地凝望向天空。
天空居然色彩绚烂。
他的脸不再发青不再苍白,而是情窦初开的少女般绯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