街上热闹的时候就像被淘气孩子捅破的马蜂窝。
人们穿着旧日的伪装，戴着旧日的面具，又将做着旧日的勾当。
翻来覆去，千篇一律，会有多少人是在真正地生存呢？
薛离脚步快得要命，背后的林选不断擦汗，焦头烂额地紧随。
路程本不太远，但脚步急促起来，就反而感到又漫长又难走。
林选的眼睛一刻也没从薛离的那柄剑上移开。
就是那柄剑让他不断擦汗，且焦头烂额。
那柄剑上散发着很浓重的杀气，林选已察觉出薛离绝非易与之辈。
他倒不是对自己的解毒术没信心，只是杀气那么浓重，使他难免紧张，人若紧张，也难免犯错。
而解毒的时候一丁点的错就足以功亏一篑，致人死亡。
这样薛离肯定也放不过他。
他也必死无疑。
终于到达了目的地，孙麻子的店里竟和对面宋老板的店一样寂静。
店里虽也客人满座，但见到薛离领着林选进来，所有人都闭紧嘴垂下头，像是心中有愧。
薛离如入无人之境，根本不在意那些人有什么反常，仍旧脚步急促地径直奔上楼。
林选倒是不得不在意那些人，因为薛离一上楼，那些人就把低垂的头又纷纷抬起，毫不避讳地瞟着林选，并开始交头接耳，甚至指手画脚。
这让本就紧张的林选更不知所措了，只好也加快脚步，跟上楼去。
房门严丝合缝地关着。
薛离用手推门，门内像有个大力士在使劲反顶。
薛离连推了几下，门仍旧没有动，他又叫了陈渊几声，门内一片坟墓般的沉寂。
他走到栏杆前俯身唤孙麻子上来开门，孙麻子却惊恐地朝后厨里躲。
薛离终于狂躁了，平生第一次难以抑制的狂躁了。
他突然怒吼着猛力撞向门。
门被撞破了个大洞，碎的木片纷飞。
床像噩梦般映入眼帘。
薛离整张脸都惨白了，整个人已彻底惊呆。
过了半晌才醒过神来，却明显丧失了最根本的理智。
只因他眼前的一切已惨变！
被褥凌乱不堪，枕头也撕破了，大团的棉絮鼓出，床上床下到处是斑斑驳驳的血泊。
陈渊歪斜着身体奄奄一息地坐在床前，雪白的内衣也被血染得红如残阳。
一切都那么惊心怵目。
尤其是陈渊的嘴。
陈渊的嘴还在汩汩地往外渗着血，那血却不是鲜红，而是黑紫。
薛离如遭雷击，嘶吼一声 ，疯狂地冲进屋子，冲到陈渊面前。
腥臭味瞬间笼罩了他。
下面大堂里的客人们还在蚊子苍蝇般嗡嗡地低声窃议。
被他们议论最多的，当然是毒王林选。
他们认不得身为杀手的薛离，对林选的事迹却十分了解。
“据说林老先生在毒药这方面的研究算是天下第一，连唐门都要甘拜下风。”
“林老先生以前被唐门暗器伤过一次，所以才决心研究毒药。”
“唐门暗器十之**都淬了剧毒，若是普通的暗器伤了林先生，他或许还懒得去研究毒药。”
“正是这个道理。”
“如此说来，是唐门先招惹了林先生？”
“不，林先生先替唐门的头号敌人毒蛇娘子治伤，惨遭牵连。林先生研究毒药有所成就以后，倒并没有怎么记恨唐门，然而唐门却更加忌惮他，时不时地派人暗中想除掉他。”
“这又是为何？”
“林先生如今不仅有能力解天下所有的毒，而且自己还熬制出了一些奇毒，有他存在，唐门暗器岂非就是破铜烂铁，一点威慑力都没有了？还得去提防对头们利用他的新式奇毒来暗算唐门。”
“原来是这么回事，唐门势大，若要除掉他，应该很容易呀。”
“不容易，因为林先生终年在屋中熬炼毒药，屋子周围百步之间也终年郁积着浓浓毒雾，那些唐门杀手装备再精良也难以破雾而过，进屋杀他。”
“难怪他要一直足不出屋，像个鬼魂不离自己的坟墓。那毒雾既然是很好的保障，今天他为何竟跟着别人出来了？那个人看起来倒不是唐门杀手，可他一出来，唐门伺伏在此地的人肯定能早早地听到风声，追踪到这里杀他。”
“那这里岂非就不宜久留了？”
于是有些客人开始起身要走。
有些客人不以为然地继续喝早茶。
这里没有大名鼎鼎的叶师傅，但这里师傅泡的早茶照样很香。
不浓不淡的香味被他们慢条斯理地品着，顷刻间已满身清爽，精神倍增。
精神一来，胆子好像也有些壮了。
“怕什么，唐门虽常用暗器毒药，却绝不会滥杀无辜的。”
“你知道唐门已杀过多少无辜之人？”
就在这时，唐门的唐小哥已姿态潇洒地步入店里。
所有人都噤声了，都转头看他。
所有人都不认得他，但他那身唐门的专用服饰却异常醒目。
唐门的黑鹤衣简直与少林的白布直裰一样家喻户晓。
人们一见白布直裰，就知道是少林和尚到了，尽管其他寺院里的和尚也常穿白布直裰。
人们一见黑鹤衣，就知道是唐门的人到了，尽管武当的道袍也和黑鹤衣极像。
但有些地方却怎么都无法替代的。
少林和尚独有的那种正气，唐门中人独有的那种诡秘，这些地方才是真正用来识别他们的标志。
唐小哥走进店来就诡秘地露出笑容对所有人道：“各位确实不必害怕，唐门绝非下九流，滥杀无辜这种事是干不出的，只要各位别多管闲事就行了。”
所有人都沉默不语，所有人的心跳声都很响，响而急促。
有的人试着付账准备悄悄溜走，尽量避开一会儿将发生的事。
唐门的浑水溅到身上是一辈子也摆不脱的麻烦。
谁知唐小哥温文有礼地笑道：“各位别急着走啊，我出门办事就喜欢热闹，晨光已逝，早茶也喝得差不多了，接下来我请各位喝晌午酒。”
他招呼来店伙计，慷慨地从衣袖中摸出几锭银子道：“赶紧的，每张桌上一坛好酒，几碟下酒菜，今天我的事若办得顺顺利利，你也少不了赏钱。”
店伙计捧着那几锭银子就像捧着自己的心脏般慎重，垂头回到后厨去了。
唐小哥又饶有趣味地环顾大堂，悠然道：“各位看样子真客气呀，千万不可以见外，尽情畅饮，尽情地吵，最好能把天都给我吵翻了。”
所有人怔住。
突然角落里有人在笑。
先是笑得小声像苍蝇叫，很快就变大声。
唐小哥的目光立刻锁定在那人的脸上。
那人钳嘴不笑了，开始拉起袖子擦汗。
所有人也跟着莫名其妙地大汗淋头，都像刚在太阳地里跑过几圈回来。
唐小哥竖起大拇指赞道：“笑得好，就该怎么样毫无顾忌地大笑，各位以他为榜样，不妨来一场笑声比赛，谁的笑声最大，谁就是我唐小哥今天最好的朋友。”
说完他自己先哈哈大笑，笑声洪亮，响彻整家客店，屋梁都仿佛要被笑声抬起来。
他长相俊俏，态度温雅，想不到能笑得如此粗狂。
所有人都不由自主地拉起袖子擦汗。
角落里那个刚才发笑的人又率先笑起来。
哈哈哈。
于是此起彼伏地响应起很多阵哈哈哈。
每个人都哈哈哈地皮笑肉不笑。
每个人都一边笑一边抖个不停，好像得了热带痢疾。
唐小哥就在那此起彼伏的哈哈哈笑声中哈哈哈地走上楼去。
他的脚步却格外沉重而缓慢。
他的长袖里已有寒光闪动。
血光！
林选活了这大半辈子，眼睛没有活瞎，此时此刻却差点被这满屋血光给刺瞎了。
血从陈渊身上哗啦啦地流出来，就像是突然发狂的小溪。
刚才血分明已止住了，等薛离俯身到他旁边，用手慌乱地按着他小腹，血就又开始急促流动。
血流了没多久，就变成了喷涌，变成了飞溅。
现在就算是真的瞎子，恐怕也看得出陈渊已必死无救。
薛离怒目圆睁，血丝布满了眼白，他的眼睛已红得和陈渊的身体一样。
连越来越粗重的呼吸也像是有了刺眼的红色。
林选不敢动。
薛离猛地抬头瞪着他厉声吼道：“我叫你来不是让你当木头人，快进屋先给他止血。”
林选进屋，手脚慌乱。
陈渊的血却终于慢慢自己止住了。
但谁都应该看得出，陈渊已死透，即便是再世华佗，用尽人间一切灵丹妙药，也根本救不活他了。
别说华佗，即便是神仙下凡，也已彻底无济于事。
林选蹲身在陈渊旁边，衣服上也溅满了鲜血。
除了嘴角渗出的血是紫黑色，其他的血都红得很正常。
看样子陈渊并非毒发而亡，却是因为失血过多。
薛离的双手还在不放弃地按着陈渊腹部，陈渊腹部早已是一汪血泊。
薛离的双手也早已被血染得像烤红的牛肉。
林选终年浸淫在毒气中，哪里还有什么人性情感。
但他想不到现在面对薛离和陈渊，心里却油然产生了一种复杂的悲哀。
薛离的双手停下来，迟钝地慢慢抬起。
薛离冷若冰霜的脸早已因疯狂愤怒而变得狰狞通红。
他瞪着自己的双手，很久都没任何反应，像是分辨不出这到底还是不是自己的双手。
这双手上曾经也沾过鲜血，但从没今天这么多。
曾经是因为杀人，今天却是因为救人。
原来救人要流的血比杀人更多。
终于薛离冷冷对林选道：“我叫你来，不是为了看他死，你既然来了，就无论如何都必须把他救活。”
林选讷讷地苦笑道：“可他分明已经死透了……”
薛离打断他道：“我去找个人算账，你就留在屋子里救他，等我回来时，你若没救活他，我就要你偿命！”
林选想这辈子遇到的人真是一个比一个不讲道理。
薛离站起走到门口又道：“我提醒你，休想溜掉，我做了十多年杀手，别的我不会，但要追杀谁，谁就算变成了天底下最狡猾的毒蛇，也奈何不了我这柄剑。”
林选大汗淋漓，连连点头。
今天这条命看来是非得栽在这里不可了。
人都死透了，还怎么救？
难道一定要死马当作活马医？
薛离已急步冲出门，冲过走廊时，刚好和唐小哥擦了擦肩。
唐小哥很有礼貌地微笑：“慢点，我们要的人今天都休想跑得了。”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