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部 丹霞虎啸,碧海龙吟】第四十回
书名:捕快春秋(第3、4部)全文完 作者:绾刀 本章字数:10793字 发布时间:2023-07-02

第四十回:抵掌激谈小安徽蓄远志,各抒己见许老大暗推托

三人跟着纵上跃下的老周,翻过形状各异的岩石,穿过葱葱茏茏的林木,来到一块被山捻子、野山蕉包围的平地上。这里十分宽阔,零散地座落着好些石屋。几缕炊烟正从其中几间石屋的烟囱口升起来,想来是有人正忙做午饭。

一群黑瘦汉子或蹲或坐,围拢在一间较大的石屋门前,吊儿郎当地赌些小钱消磨时光。另有几个汉子正在空地上有一下没一下地打着桩子,估计是准备晒渔网用的。旁边地上横七竖八地撂着几捆渔叉。

老周将三人领到这间石屋前,伸腿踢了一下那个长得尖嘴缩腮、又干又黑的小个子,问道:“‘小五哥’在吗?”

那人正赌得来劲,仰起头不满地瞪了老周一眼,没好气道:“在里面,什么事?”

老周一指身后的包器及黄、韩二人,道:“包总旗带了两个朋友来同‘小五哥’相谈。”

那人瞧了眼包器,点点头,同样没好气道:“要进去就快点,少碍着我发财。”

四人鱼贯而入。

虽值正午,这间只有一扇小窗的石屋内,光线仍十分暗淡。最引人注目的,是窗下放着的那把厚重的金丝楠木西洋椅,同其他粗制滥造的桌子、橱柜极不相衬。此刻,西洋椅上,正坐着个肤色黑黄,身材纤长,还没完全发育成熟的少年。这少年的头发细软地紧贴在头皮上。他的坐姿大咧咧的,十分随便,一条腿懒洋洋地挂在椅子的扶手上,另一条腿顺溜着耷拉下来。他的穿着也十分随便,光着上半身、只穿着一条短裤,草鞋已不知何时被踢到了一边,尽情地光着两只大脚丫。他正拿着一把小刀,低着头,专心致志的在一小块木头上雕刻着什么。

老周刚进屋就大声禀报:“‘小五哥’,有客人来了。”

少年停下手,不急不徐地抬起头,笑得露出了两排牙齿:“早听到外面响动,原来是有贵客上门。”他的眼睛很亮,鼻子很挺,眉毛平如‘一’字,给人一种胆子大、执行力强的感觉。

‘小五哥’居然还是个大孩子?

黄芩、韩若壁不禁愣住了。他们怎么也想不到‘五龙船’的五当家会是个瞧上去只有十五、六岁的少年。

说着话的工夫,‘小五哥’弹簧似的,一下子从椅子上跳起来,光着两只脚落了地,瞧上去一副精力过剩、活力四射的模样。包器迈前几步,哈哈笑道:“‘小五哥’,最近可好?”

“好!托包总旗的福,好得很呐。”放下手里的小刀和木头,‘小五哥’又一缩身跳到包器面前,道:“有些日子没见了,包大哥是有什么好事关照咱们,还是惦着情意特来叙旧?”瞧他年纪不大,说起话来却是老练得紧。

包器稍显尴尬,道:“实不相瞒,我是有事相求。”

‘小五哥’一扭头,道:“朋友嘛,有什么求不求的,包大哥可不能拿我们当外人哟。”他又转向老周,道:“快去,告诉伙房多加几道菜,前些日子留着的海参、石斑都可下锅了。我要替四位哥哥好好款待包大哥。”

老周应了声,出去了。

包器赧然一笑,道:“我直来直往惯了,最不会绕弯子,小五哥这么客气,倒叫我张不开嘴了。”

“张不开嘴是什么意思?”‘小五哥’佯作微愠道:“包大哥是不拿我当兄弟吗?”

“那我可恭敬不如从命了。”包器一把将黄、韩二人推至前面,道:“这二位是我的恩人,也是朋友,他们求我的事,我帮不上忙,就想起你们来了。”

‘小五哥’眼珠一转,略微迟疑了一下,道:“好说。不过,这里并非说正事的地方,不如等饭菜备齐,我们边吃边谈吧。”

不等其他人再说什么,他已一把拽过包器的胳膊,将人拖至那张金丝楠木的西洋椅边上。包器见这东西稀罕,伸手在椅子上这里摸一下,那里摁一下,惊奇道:“前次来时没见过,定是‘小五哥’新得的好玩意儿了。”

“好不好玩,试过才知道。”‘小五哥’得意道:“来,包大哥坐。”

包器坐下,前后左右地调整了一下姿势,讶道:“下面垫了什么这么软和?”

‘小五哥’笑道:“我也不知道,就觉着像个棉花包。怎么样,舒服吧?”

包器点头,同时屁股颠了颠,又感受了一番。

忽然,韩若壁问道:“‘小五哥’,你这上面刻的是什么?”原来,不知何时,他已把‘小五哥’放在桌上的那块木头拿到手中仔细瞧看起来。木头上刻着的像是五个连在一起的、浪尖似的突起,因为是半成品,刻得也很粗糙,所以只凭眼力,说不准是什么东西。

‘小五哥’舍了包器,大步来到韩若壁身边,道:“是五座山峰。我没事刻着玩儿的,让朋友见笑了。”

黄芩脑中灵光一闪,插话道:“这五座山峰可是代表你们五个兄弟?”

‘小五哥’别有意味地瞧了黄芩一眼,不答反问道:“不知这位朋友尊姓大名?”

黄芩道:“在下黄芩。”

‘小五哥’冲黄芩拱了拱手,又转向韩若壁道:“那这位呢?”

“在下姓韩,名若壁,如蒙不弃,‘小五哥’可以称呼我韩大侠。”

‘小五哥’点了点头,称呼了一声“韩大侠”。

黄芩道:“我们一直跟着包兄弟叫你‘小五哥’,也不知你姓甚名谁?”

‘小五哥’笑道:“我姓王,名直。不过,四位哥哥都喜欢叫我‘小乙’,兄弟们则习惯叫我‘小五哥’,‘王直’这个名字已经许久没有人叫了。”

黄芩想了想,道:“那我还是叫你‘小五哥’吧。”

王直道:“好哇。”

韩若壁歪着头,目光依旧粘在那块木头上,不解道:“龙霸浩海,船走南洋,既然起名‘五龙船’,船上主事的汉子自是不折不扣的五条蛟龙,‘小五哥’为何要刻山峰?有什么寓意吗?”

王直笑了,笑容里有一种专属于他的、蕴含了世故的调皮,道:“老实说,‘五龙船’的名字是大哥起的。我们船队里一多半的船都是大哥的。”言下之意,船是谁的,谁就有权给船起名。

黄芩听出他别有心思,‘哦’了声,道:“你的船,会起什么名字?”

王直的眼光中是藏不住的无限向往之色,道:“不怕你们笑话,我的船,要起名‘五峰船’。”

“为何?”

王直道:“大江大海缺的是什么?不是霸气,是沉稳。如果一条船行走于江海之间,还能沉稳如山,挺立如峰,就一定会成为江海贸易的终极老大。”

黄芩哈哈笑道:“老大就老大,还‘终极’?‘小五哥’的志向相当不小啊。”

王直轻轻地拍了一下自家的脸颊,不好意思地笑道:“算了,虹搭的桥不能走,蛇扮的绳不能抓,到目前为止,我连一条船都没有,有时候不过是瞎想想,做做白日梦罢了。”

韩若壁赞他道:“‘小五哥’太谦虚了。想你年纪轻轻已经能在‘五龙船’上当家主事,足见能力超群,前途不可限量。”

黄芩也点头道:“不错,我看好你!”

陌生朋友的一句‘我看好你’说得王直的心头热乎乎的。

包器从西洋椅上站起身,道:“咱们‘小五哥’的能耐不是一般二般的,那件事,你们尽管找他好了。”

王直忙摆手道:“帽子大了瞧不见脸,包大哥说笑了。”

他同韩、黄二人不熟,缺乏必要的信任,是以没有爽快应下。说话间,伙房的人来说饭菜已经准备妥当。王直应了声,随及当前带路,领着三人出了门,来到另一间大石屋内。

这间屋子比小五哥的那间宽敞许多,居中的石桌上已摆满了八个菜,六个都是海货,还有一盘椒麻鸡、一碗时蔬。桌边有桶,桶里是饭,边上搁着盛饭的木勺儿。几人落座后,王直便热情地招呼大家吃食。

包器望着一桌子菜,皱了皱眉,道:“我直肠子一根,说句话‘小五哥’可别觉得不好听。”

王直全不在意,道:“尽管说来。”

包器面露失落之色,道:“前次来时,还和你们喝得不醉不归,今次怎的连酒都没了?莫不是其他几个当家的不在,‘小五哥’有意怠慢吧?”

“哈哈,好汉没有酒,枉在世上走。这样说起来,确实是委屈了几位。”王直眉宇带笑,四平八稳道:“不过,哥哥们都带队出海去了,咱们留守的人少,防卫方面难免有所欠缺,为防万一,我才特地严明纪律,临时在岛上颁布了几项禁令。这‘禁酒令’便是其中之一。”

顿了顿,他又正色道:“禁令是我颁布的,若不带头遵守,拿什么服众?所以,这顿是万万不能有酒的,还请包大哥见谅。”

包器释然笑道:“原来如此,倒是我小气了。酒这玩意儿,不喝不痛快,痛快了又容易误事,特殊时期,特殊禁令,咱们自当遵守。”

“包大哥能体谅,我就放心了。”王直一面指点着一桌子菜,一面笑道:“人手不够,热菜、冷菜就一起上了,大家不是外人,这添饭的活儿就当在自己家,各自动手,也随意些。”

几人听言频频点头。黄芩盛了满满一碗饭,就着菜,滋滋有味地大快朵颐起来,似是已忘了来此何事。韩若壁不知是受了他的感召,还是确实饿了,不声不响跟着盛好饭,几口菜,一口饭地吃起来。包器一时间找不到什么话题可说,便也埋头专心去填自己的肚子了。

几人默不作声地吃了一阵后,韩若壁停下筷子,对着桌上连名字都叫不出的海货赞不绝口道:“人人都道‘山珍海味’,可要我说,这‘海味’比‘山珍’更胜一筹啊。你可知道,我本来是最不喜食江河里的鱼、虾的,但没想到同样的东西到了海里,味道就着实不一样起来。”

王直闻言,哈哈一笑,道:“那是你不常吃,我天天吃这些个东西,早就腻味了,平日里瞧见鱼呀虾呀贝呀的,简直全无胃口。倒是一想起家乡的油煎毛豆腐,口水就往下流。”

黄芩‘咦’了声,道:“油煎毛豆腐? 莫非你老家是安徽的?”

王直讶然笑道:“这么看来,你跑过的地方、吃过的东西绝对不少,要不然怎会知道‘油煎毛豆腐’是安徽的吃食?”

黄芩笑了笑,道:“安徽到这里相隔万里了吧,你小小年纪,如何跑得这么远?”

王直摇了摇头,苦笑道:“唉,还不是命苦嘛,说来话长,不提也罢。”见

他不愿多说,黄芩不再多问。

“我们跑江湖的不管年纪大小,都是冲州撞府、奔波劳碌的命,从安徽跑来海上讨营生又有什么稀奇。”韩若壁望了眼黄芩,接茬道:“你记得吗?在宁波有个店小二,说他们那里的一个‘小安徽’早年南下跑船了。”

黄芩略微回忆了一下,点头道:“是有这么一回事。”

王直不自觉地坐直了身体,惊喜道:“宁波?哈,我以前也在那里混过一段日子的。就是在那里,发现海上是个赚钱的去处,才辗转南下到了这儿。”

黄芩、韩若壁相觑一眼,韩若壁讶道:“那个‘小安徽’,不会正好就是你吧?”

王直抿嘴憨笑道:“有可能哦,以前在宁波时,别人是叫我‘小安徽’来着。”

韩若壁摇头晃脑道:“未见其人,已闻其名。真是太巧了!说明我们和‘小五哥’很有缘分呐。”

几人都笑了起来,席间气氛顿时多了几分亲切。

王直道:“我瞧黄朋友和韩大侠也是云游天下、见识极广之人,不知是打哪儿来的?”

韩若壁咽下嘴里嚼烂的鲜蛤,含糊道:“中原。”

王直咧了咧嘴,故意表露几分不屑道:“当我是朋友就别敷衍,中原可是大了去了,到底哪儿?”

黄芩道:“京城。”

虽然算不上真话,却很容易让人相信。

王直道:“天子脚下皇城根,好地方。”

韩若壁笑道:“地方虽好,买卖却不好。”

一听到买卖,王直下意识地来了精神,探身向前道:“韩朋友做的什么买卖?”

韩若壁叹息一声,道:“和你们一样,风声松一松,便是能赚大钱的买卖,风声紧一紧,杀头也不一定。”

黄芩斜了眼韩若壁,道:“是啊,前些年风声不算紧的时候,他去哈密做了一趟买卖,大赚了一票。”

他这话倒真不假。

王直心领神会,同道中人的相惜之意油然而升,道:“我是真搞不懂朝廷的那些官老爷们在想什么。说到底,我们赚的是南洋诸国的银子,对大明只有好处,没有坏处,可他们不但不帮忙,还当我们贼寇一般,时不时地打压我们,搞得大家黑也不是,白也不是。”说话间,他转向仍在一心一意吃饭吃菜的包器道:“包大哥,我说这些话,你不会介意吧?”言下之意,生怕身为朝廷官兵的包器有什么想法。

包器则完全没放在心上,边吃边道:“介意什么?我也不知道上头那些大老爷在想什么。我只知道吃这口饭是为保家卫国,你们是大明的人,去赚‘红毛鬼子’的银钱,我没意见。”

王直‘嘿嘿’奸笑道:“如果有意见,也请包大哥暂且放下,全当没听见才好。”

包器嗯嗯点头,又去盛了一碗饭。

韩若壁轻轻一笑,道:“官老爷们怎么可能让老百姓搞懂他们的想法?倘有那么一天,他们就没法再是高高在上的‘大人’了。”

王直摇了摇头,‘八字眉’皱得更八字了,道:“你是说,他们故意的?”

韩若壁挤了挤眼睛,做出一副惊怕的表情,道:“我可不敢说。”

王直右手一挥,眼中闪烁着异样的光芒,豪气冲天道:“嘿,如果我是皇帝,就一定会大力支持我们这样的商人,派军队保护商人的船队,去到南洋各国进行贸易,赚取他们的银钱,换得他们的物资。而且,我还会鼓励海上贸易,让大明的商人到海上去做生意,把生意越做越远,越做越大。”他激地站起身,连连摇头又道:“可惜啊可惜,咱们的皇帝没出过海,哪里能知道外面的世界有多大,外面的物资有多丰富。”

包器丢下碗筷,一拍大腿,哈哈笑道:“如果你是皇帝?‘小五哥’,你可真敢想。”

见王直小小年纪竟能有如此大胆的想法,韩若壁愣了愣,道:“不过,依我看,大明的富饶主要还是源自土地吧。”

王直皱眉道:“我知道大明朝目前的富饶是来源于土地。可是,我们眼前的这片海洋,比土地还要富饶成百上千倍,没在海上飘过的人是无法体会到这一点的。其实,你只看那些南洋的弹丸小国都可以飘洋几万里,从海上贸易中获取巨大的财富,而我们大明朝沃土千里,却不能出海三百里,岂非可笑之极?”

韩若壁道:“你别忘了,成祖在位时,曾有一支船队横行海上,出海远不止三百里呢。”

“我知道,不就是三保太监嘛。”王直嗤笑一声,目光中流露出瞧不起人的神色,道:“他的船队也许可以算得横行海上,但做的却是铁板钉钉的赔钱买卖。要知道,我们在海上跑一趟,带去别国的不过是些农具、瓦罐,可带回来的却是海珠、象牙,期间获利巨大,而那个什么三宝太监的船队走了上千里,可到头来只是花掉大明朝无数银钱,我都不知道是该笑破肚皮,还是哭瞎双眼了。”

他越说越来劲,声音也不由得高亢起来:“大明虽然是因‘火德’兴天下,可我就是相信,终有一天它的气数会消耗殆尽。真到那时,倘不能横纵四海,就不能称雄天下!”

如果这一席话出自一名已过不惑之年、管理海事的市舶司官员之口,黄芩、韩若壁或许不会过多诧异,但瞧着面前刚过束发之年的‘小五哥’,二人的心头俱连震几震,产生了一种极其怪诞、惊异的感觉。

包器也呆在了当场。虽然,他早知‘五龙船’的五当家年纪小却见识高,却绝想不到‘小五哥’能说出这么一番,他想破脑袋也想不明白的道理来。也因此,他的心里生出了一股不服气之感,立刻就想说些什么来压倒对方。包器清咳了一声,道:“你的想法很有道理,但朝廷也有朝廷的想法,凡事有轻有重嘛。据我所知,朝廷已把大部分人力、物力、财力投在了北面,以防范蒙古人。如此一来,当然顾不了海上。”

王直以鼻子发出重重的‘哼’的声响,道:“我却觉得,与其把力量全投放在防备蒙古人上,还不如多花点精力,将势力向海外延伸。甚至不用朝廷花费多少力气,我们要人力有人力,要物力有物力,要财力有财力,只要官家不刻意打压我们这样的船队,我们自己就可以把势力渗透到海上去。你说是不是?”

或许最后那句‘是不是’只是一个连接词,根本没有需要别人回答的意思,因为几乎没有一丝停歇,王直紧接着又道:“我再举个例子,现在大明的国都在北京,可产粮的主要省府却在江南,于是朝廷每年都要派船队,通过漕运把粮食送到北京去。这里面,不说别的花费,光是每年春季为疏通河道花掉的银两,岂止千万?如果换成我来做,根本不需要通过漕运,直接造一些大船,从海上把粮食运上北京,那样不但速度更快,而且花费也少很多倍。更何况,真要懂得海洋的价值,又何必非把国都定在同蒙古人靠得那么近的北京?”

对他的奇思怪论,包器想都不敢想,简直无言以对。

韩若壁思索片刻,反驳道:“从海上走,风险怕是大了许多吧。海上的大风大浪绝非人力能够与之抗衡的。”

王直满不在乎道:“难道从运河走就没有风险吗?”

韩若壁道:“总该比海上风险小些。”

“想要没有风险?可以啊,从陆地上用牛车拉粮食走好了。只可惜路途遥远,拉的粮食怕都不够拖车的老牛一路上吃的。”王直手一摊,道:“对比各种方式,至少可以得出一条结论,那就是风险越大,利益也越大。实际上,连我们私人都能造出足以对抗一般风浪的海船,何况一声令下就可动用全国物力的朝廷?方才,你也说了,昔年三宝太监纵横海上,什么样的风浪没经历过,不都安然无恙吗?所以,如果想把粮食从江南运到北京,从海路走并非不可,只要用的海船足够大,并且能保证一直沿着近岸的路线航行,就根本不会有任何问题。再说,年年修长城,修运河,堆成山的银子好似流水一样花了出去,与之相比,新建一批大型海船的花费是翻几番再带个拐弯也赶不上的。更不要说这些海船在不运粮食的时候,还能出海进行贸易,帮大明挣回无数银钱。”

韩若壁听得目瞪口呆,不知‘小五哥’的脑子里哪来的这些荒谬的思想。

王直用力吞了口吐沫,慷慨激昂道:“依我看,咱们大明朝若再继续这般有出账无进账,无论国力怎么强、家底怎么厚,也迟早要被掏空的......”

突然间,只听见外面‘呜呜呜’地吹起了号角。黄芩、韩若壁都不禁一阵紧张,以为出了什么事。王直眉毛一挑,笑着跳起身来,道:“哈,老大他们回来了。正好,咱们一起去迎一迎。”

当下,黄芩、韩若壁和包器随着王直一同迎了出去,来到刚才他们下船的岸滩边。只见,一艘巨大的海船已稳稳地停泊在那里。

黄芩是第一次瞧见如此巨大的海船,眼睛都瞧直了。他虽然久居毗邻大运河的高邮,也去过浩浩荡荡的沅江,可算看惯了各类船只,但河上、江上的船与这种海上的船比起来,当真是小巫见大巫,袖珍到了极致。以前,黄芩见过的最大的船,船身长度不超过六十步。可现在,停在他面前的这艘船,绝对是一个‘庞然大物’,前后长度至少有一百五六十步,左右宽度估计也要超过五十步了,甲板上宽敞得简直可以跑马。九根高高耸立在船上的桅杆,每一根都比一个壮汉的腰还要粗。现时,桅杆上的十二面船帆已经降落下来,但从帆杆的长度,仍可想象得出,当船帆全部升起、被比江、河上强劲不知多少倍的海风鼓动张开时,这艘‘庞然大物’在海面航行的速度,绝对远超樊良湖上的蜈蚣快艇。这艘巨大无比的海船旁边,还泊着三艘大小、规模只有‘巨无霸海船’一半左右的海船。

岸滩边,老周已经带领着一票兄弟排开队列,等着迎候四位当家的了。此时,最大的那艘船上,大部分船员已经下来了,正前前后后地鱼贯着往岸上来。船上仍有几人在忙忙碌碌地收拾着什么。下船的人中,为首的是高高矮矮的四条汉子。不消说,他们就是‘五龙船’的四位首领了。

走在最前头的,是一个四肢短、脖子短,皮肤黝黑,筋骨强健,体格厚实的中年人。他的脑袋上一根头发也没有,像被用油打磨过一样锃亮发光,显得颇为突出。只瞧他昂首阔步的姿态,以及顾盼之间眼光中闪动的厉芒,就知不是寻常之辈。

走在他身后的,是一个身材高瘦,稍微有点儿驼背,脸色阴鸷的黑衣短打汉子。这人长了一双眯缝眼,眼下有很重的眼袋,硕大的鹰钩鼻子几乎压到了上唇。他的两只手习惯性地背在身后,一双眼睛往四处转个不停,看起来应该很不好打交道。

跟在他后面的二人,有不少相似之处。首先,他们的身形相近,俱是又高又壮,远看仿佛两座铁塔。并且由于长年在海上行船,头上没有遮蔽,二人的皮肤已被晒得如同黑炭一般。其次,他们的衣着打扮也差不多,上身都穿着露出膀子的粗布背心,胳膊上那一块块高高隆起的肌肉在阳光的照射下发出缎子般幽幽的光芒。再次,他们的走路的步伐也整齐划一,挺着胸,昂着头,俱是精气神十足的样子。这二人的不同之处只在于脸。左手的这人,生就一张国字脸,狮鼻阔口,虽算不上英俊,但好歹五官周整。可右手的这位,则长了一张大饼脸,脸上的鼻子、眼睛、嘴巴全挤在中间,像完全没能好好利用那片宽阔的天地似的,形成了一副相当寒碜、丑陋、凶恶,以至于瞧上一眼就叫人厌恶的面貌。

王直快步迎上去,对当先一人拱了拱手,道:“二哥。”然后,未作停留,他又冲后面的两座‘黑铁塔’拱手道:“三哥,四哥,一路辛苦了。”最后,王直恭恭敬敬地一曲腰,对着那个脸色阴鸷的黑衣人施了一礼,道:“大哥,这一趟可顺利?”

原来,那个长得阴森森的黑衣人就是‘五龙船’的船主许老大。而走在前面的是‘二当家’——‘飞鱼’李剑杰。后面的两人,其中狮鼻阔口的是‘老三’——‘黑鲨’骆光祖,丑到极致的则是‘老四’——‘丑夜叉’杭猛。

许老大瞧了王直一眼,点了点头,脸上没有任何表情。继而,他拿眼睛瞟了瞟黄芩和韩若壁。显然他早已发现了这两个生面孔,却一直没动声色。

许老大将目光转到包器的身上,挤出一丝笑容,拱了拱手,道:“东西南北风,今天吹了什么风?怎么包总旗亲临我这小小的‘放鸡岛’了?”他的声音有些干涩、沙哑,听起来不是很清楚,但却极有底气,仿佛不是从嘴里说出的,而是自胸腹间鼓动发出的,自有一番威势。

包器笑道:“‘小小的放鸡岛’?许老大,你就别谦虚了。今日,我是带了两个朋友过来,有事相求。”

没人能瞧出许老大在听了他这句话后,心里稍稍地松了一口气。

毕竟,包器是官军,是为朝廷做事的,虽说同‘五龙船’有些交情,但真到朝廷下令围剿他们时,那点交情就全作不得数了。万一有那么一天,包器会不会假装来攀交情,实则跑来打前站、探军情也未可知。因此,他不可能对包器一点儿防备也没有。不过,在察觉包器的语气没有丁点儿异常后,许老大总算是放下了心。

许老大笑道:“什么‘求’不‘求’的,包总旗何必客气?大家一向合作愉快,只要包总旗传句话来,咱们‘五龙船’能帮上忙的,定然赴汤蹈火,再所不辞,哪用得着总旗大驾光临呢?”

包器嘿嘿笑道:“这事儿在别人看来可能难比登天,但在你许老大的面前,却是不费吹灰之力,你可千万不要推辞呀。”

王直也陪笑道:“大哥,刚才小乙同他们已经聊过一阵子了,这两位江湖朋友为人爽快,端的是条汉子。至于他们要找我们帮什么忙,小乙还没来得及问,主要是大哥不在,小乙不可擅作主张,等大哥回来再详谈最好。”

许老大眼帘微阖,讪笑两声,道:“这里不是说话的地方,几位朋友稍等,一会儿我们找地方坐下再谈。”说罢,他调过头,吩咐老周将把守在岸滩上的兄弟们组织起来,上船卸货,又安排船上下来的其他兄弟们回去歇息、休整。之后,五位当家的和包器、黄芩、韩若壁一起回到了先前那间设宴款待三人的大屋内。

此时,桌上早已收拾得一干二净。一众人等依次坐定后,王直叫人摆上茶水。

许老大咳嗽了一声,道:“不知二位朋友要我们帮什么忙?”

韩若壁打了一个哈哈,道:“我们想找一个‘红毛鬼’。”

许老大轻轻皱眉道:“找‘红毛鬼’,做什么?”

韩若壁的眼珠转过一圈,道:“也不是什么大事。我们的一件东西被别人抢了去,一路追踪到此,最后得到的消息是:抢走我们东西的人和一个两只眼睛不同颜色的‘红毛鬼’接上了头,所以才要寻这‘红毛鬼’的下落,也好顺藤摸瓜找抢我们东西的人,把东西追回来。”

虽然,在听他说话的过程中,许老大的神色没有任何变化,但向来拨草瞻风的韩若壁却发现,当自己说到‘两只眼睛不同颜色’时,那个光头,也就是‘五龙船’的‘二当家’--‘飞鱼’李剑杰的两只瞳孔突然间收缩了一下。显然,他是知道有这么个‘红毛鬼’存在的。

许老大琢磨了片刻,道:“不知朋友丢的是什么东西,竟如此宝贝,令得你们一路追袭到天涯海角来。”

韩若壁吸了吸鼻子,假装没听见。

许老大只当没说过,摆了摆手,道:“不管怎样,如果他们接上头,你们的宝贝怕就要落到‘红毛鬼’的手里了。在这片海域,‘红毛鬼’来来往往,多如牛毛,想找要找之人,可不是件容易事。再说,那些‘红毛鬼’的船快炮猛,就算找到人,你们也奈何不了他们的。”

韩若壁微微抬眉,轻轻一笑道:“这点我倒是不担心,‘红毛鬼’是不会对我们的东西感兴趣的。而且,可以肯定的是,抢我们的人来此并非是为把我们的东西卖给‘红毛鬼’。恰恰相反,我估摸着,他是想从‘红毛鬼’的手里买货。我认为,那个蓝、绿眼睛的‘红毛鬼’手上定是有什么能吸引那人、却不为我们所知的宝贝。”

许老大奇道:“‘红毛鬼’手上能有什么宝贝?据我所知,屯门岛那边的‘红毛鬼’最多,主要都是买卖香料的。至于我们这片海域,买卖丝绸、瓷器、茶叶的较多。‘红毛鬼’可是贼精贼精的,从海外番邦、夷岛收购大量生丝,转手卖给我们,等制成丝绸后,他们再买走,转手又卖回番邦、夷岛,从中赚取差价,期间获利能番四五倍之多。当然,我们也赚得不少。”

忽然,那个狮鼻阔口的‘老三’--‘黑鲨’骆光祖插嘴道:“如果非要说‘红毛鬼’手上有什么稀罕宝贝,那就是他们的火铳和奴隶了。”

“火铳和奴隶?”黄芩紧赶着问道:“‘红毛鬼’还贩卖武器和人口?”

许老大以不悦的眼神扫了骆光祖一眼,显是嫌他多话。而后,他点头道:“他们有时也会贩卖一些人口,但大多来自吕宋、暹罗等海外番邦,同我们没甚关系。而且,那些番女又黑又丑,男丁也是瘦弱不堪,无甚出奇之处。”转念,他又道:“不过,他们的火铳相当厉害,确是比较抢手。”

韩若壁顿觉有戏,追问道:“他们会贩卖火铳?一般如何操作,数量大不大?”

许老大道:“只是零星地卖一些他们船上多余的备货,很少会大规模地贩卖。”

韩若壁道:“既然火铳是抢手货,为何不大规模贩卖,难道嫌银子烫手?”

许老大以瞧外行人的眼光瞧他一眼,道:“因为如果大规模贩卖,就不抢手了。而且他们肯卖,我们也不能买多少。”

韩若壁道:“这是怎么个说法?”

许老大道:“火铳是武器,数量多了便容易被朝廷盯上,上岸后很难有法子运走,出手也难。何况,万里迢迢运火铳来贩卖,于‘红毛鬼’而言风险极大,毕竟,火铳的单价虽然较高,但制造起来不容易,成本也不低,加上很难有稳定的出货量,倒不如倒卖生丝、绸缎、茶叶、香料来得划算。”

听他说得在理,韩若壁连连点头。

黄芩也点头道:“我也觉得他们不可能向‘红毛鬼’买武器。他们充其量才几个人,能扛几件武器回去?如果只是买上三两个火铳,又有何用?”

韩若壁自嘲一笑,道:“既然他们已经接洽上,还上了‘红毛鬼’的船,那么,只要能找到‘红毛鬼’和他们,一切就明白了。我们何苦在这儿绞尽脑汁。”

许老大摇头道:“恐怕很难。‘红毛鬼’来去无踪,岂是说找就能找到的?”

包器觉出许老大大有怕麻烦,借故推托的嫌疑,顿感面子上有点儿过不去了,禁不住道:“许老大,你可是‘五龙船’的船主,这片海里的一举一动,还不都在你的眼皮子底下,哪可能有你不知道的事?就像上一回,我们要抓那个‘红毛鬼’,你不是一下就帮我们找到那艘船的位置了吗?”

王直忙插嘴辩解道:“包大哥,不是我们老大不肯帮忙,而是上一回,你要找的那个‘红毛鬼’是平日里贩卖生丝的。说实话,对于那些个贩卖生丝、香料、茶叶、瓷器的‘红毛鬼’,我们都知道的七七八八了;他们常年出没的几个岛屿、港口,我们也心知肚明,这才能很快给你消息。可是,那些整日做些见不得光的买卖的‘红毛鬼’,来来去去都鬼鬼祟祟的,确实不容易掌握他们的行踪呀。”

听言,黄芩的眼睛一亮,道:“哦?这么说来,你们是知道那个蓝、绿眼睛的‘红毛鬼’喽?他做的究竟是什么见不得光的买卖?”

许老大看看王直,又看看包器,有些无奈道:“实不相瞒,你们说的这个‘红毛鬼’,在我们的圈子里算是臭名昭著了。他是做贩卖人口生意的。”

“啊?”了一声,黄芩疑道:“这就奇了,我们要找之人,是绝不可能来此买卖人口的!”

虽然,他和韩若壁都知道,宁王手底下有一个庞大的、专门从事贩卖人口的组织,但李自然是何等人物?现下又是何等时候?宁王怎可能派遣李自然这样重量级的角色跑来高州,做一件相对而言鸡毛蒜皮的、买卖人口的勾当呢?这是绝无可能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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