世上没有最珍贵的情感。
只要肯真心对待,足够坦诚,每一种情感都不卑微,都很珍贵。
友情,爱情,亲情,还有同情。
但究竟什么样的情感才可以彻彻底底地化解仇恨?才可以令所有人变得善良?
谁也不知道。
陈渊朝陈孟云飞奔过去,眼含热泪,并非因为陈孟云是他父亲,而是因为陈孟云已跪在地上。
陈渊的目光中一时间充满了各种情感。
陈孟云现在虽是跪在地上,却使儿子终于开始发自肺腑地尊敬他。
陈渊奔到他面前,也毫不犹豫地跪了下去,昂首挺胸地跪了下去。
陈孟云扭过头刻意不看他,厉声斥道:“蠢货!意气!我不要你来陪我同跪!”
他这一阵呵斥非但没有使儿子站起来,反倒使在场的几乎所有仆人突然齐刷刷地屈膝跪地。
陈孟云怔住了,他本来想把儿子激将下去,但现在……
他恼怒地吼道:“你们干什么?也来跟着胡闹?”
一个老奴义正词严地申明道:“我们生是陈家的人,死是陈家的鬼,陈家的苦难,我们一起扛!”
陈孟云怒容未消,语声却已隐隐哽咽:“你们……你们也是蠢货……”
疯女人看着满院子跪地的人,不禁笑道:“真壮观啊,让我突然觉得自己变成了菩萨,有这么多人在拜我。”
陈孟云冷声道:“那你就好心做一回菩萨,放过陈家。”
身旁的儿子一开始就对他的呵斥充耳不闻,此刻甚至已直视着疯女人道:“你是什么人?今天你也在陈家撒够了野,陈家从没弯过的膝盖也通通对你弯下了,你还想怎么样?你还想赶尽杀绝?”
女人打量着陈渊道:“你是他儿子。”
陈渊怒道:“我是谁儿子,关你屁事!别以为陈家都给你下跪,你就能继续猖狂!”
疯女人冷笑:“又不是我逼着你们下跪,是你们自己情愿下跪,还栽到我头上来,不觉得可耻吗?”
陈渊一咬牙,腾身而起,脸几乎撞到女人的鼻子。
女人惊呼道:“你干什么?”
陈渊也冷笑道:“我准备还你公道。”
女人道:“那好呀!你准备怎么还?”
陈渊道:“我先说说自己的看法。”
女人道:“我一定专心听。”
陈渊道:“你要灭我们陈家,只因为陈家的金库里还有许许多多黄金。”
女人脸色变了:“放屁!”
陈渊道:“黄金与爱情,鱼和熊掌,难以兼得,如今你恨了陈十九,当然也无所谓爱情了,便只剩下黄金能令你动心。”
女人厉声道:“你再放屁,我就把你咽喉捏碎!”
她蓄满内劲的手已果真从陈孟云的头顶慢慢移向陈渊的咽喉。
陈渊毫不畏怯地继续道:“我若没说中,你又何必这样恼羞成怒?”
女人道:“你们陈家,我确实没有看错,全是一群混账东西,灭了你们也算是为民除害。”
陈孟云突然也腾身站起,语气急迫地道:“小孩子的话,你也要在意?你的心胸也未免太狭窄了。”
女人疯狂地笑道:“小孩子?满脸的胡茬,居然还好意思说是小孩子?你们陈家说话可真是一个比一个可笑无耻。”
陈渊昂然道:“不错,我已不是什么小孩子,你也不必手下留情,要杀就杀个斩草除根!”
陈孟云猛地一记耳光响亮地朝陈渊的脸扇了过去,也扇得毫不留情。
陈渊猝不及防,几乎踉跄跌倒,抚着被扇红发痛的脸,怔怔地道:“你打我?你凭什么打我?难道我又错了?”
他喉咙里似乎堵塞着东西,胸口也憋闷难受,泪已泫然而落。
他体内怒火奔涌,想吼却怎么也吼不出。
陈孟云厉声道:“你刚才的所言所行,简直丢尽了陈家的脸,你已没资格留在青锋,滚吧!快滚!滚得离青锋越远越好!”
疯女人懂陈孟云的意思冷冷道:“少玩把戏,我不吃这套,他说的本就很对,我今天要杀就杀个斩草除根。”
陈孟云瞪着她道:“你真会得寸进尺,今天我甘愿替十九叔偿还你一条命,已算是宽待你了。你若还想胡来,休怪我也不客气。”
说罢,右手一翻,一柄利剑已直削陈渊前胸。
陈渊眼见父亲的剑势汹汹,没有半点留情的余地,只得被迫往后面退闪,勉强避开这一剑。
陈孟云横眉怒目地斥道:“还不滚?难道想青锋打开金库送你几锭黄金做路费才肯滚?”
陈渊从未见过父亲的脸变得如此可怕,一时也不禁恐慌无措,咬牙苦笑道:“不要你的黄金,我就算光脚走出泡,死在半路上,也不要你来管!”
话没说完,人已狂奔而去。
疯女人瞪着陈孟云道:“很好,我看在你们都朝我下跪的份上,给你们陈家留个种,但以后若让我又碰见他,我也非斩草除根不可。”
陈孟云冷淡地道:“后山有一座陈家祖祠,我只求死在那里。”
女人道:“那就别磨蹭,赶紧在前面带路吧。”
她的声音不知为何竟突然有些发颤。
陈孟云没有察觉这一点,慢慢转身,大步走出院子……
梦再漫长总会醒来,回忆再痛苦总会结束。
终于从痛苦回忆中解脱出来,陈渊疲惫不堪地吁出一口气。
薛离也仿佛如释重负。
虽然他并不是这场回忆中的主要角色,但陈渊的痛苦,他能深刻体会。
回忆叙述完了,窗外的天色也渐渐明朗。
望着将要燃尽的蜡烛,薛离叹道:“他那次没有死。”
陈渊点头:“我不知道这算不算叫老天有眼,他本就不是什么恶人。”
薛离道:“后来那疯女人呢?”
陈渊道:“和我十九公一样,突然就莫名其妙地人间蒸发了。”
薛离又叹口气道:“你现在还恨不恨你父亲?因为那天发生的事情?”
陈渊摇头苦笑:“我当时只是想不通他干嘛给那疯女人下跪,院子里已死了好几个家仆,他非但不帮他们报仇,还朝那疯女人卑躬屈膝。就算十九公负心,也不关其他陈家人的事,凭什么要那些家仆付出性命,要他下跪?”
他突然表情变得很阴沉接着道:“他那天骂我的所言所行是给陈家丢脸,难道他下跪就不是丢脸?”
薛离呆滞地听。
陈渊又竭力对他展露微笑道:“现在我什么都可以不在乎了,反正一切已时过境迁,何苦再纠缠不休,自寻烦恼?但那次之后不久,他就又把你找回来,从此毁了你一生。”
薛离内心也好一阵莫名的感慨,表面上却只淡淡地叹息道:“好了,我们都不说这些事了。天已大亮,下面已有店伙计起早做活的声响,我把你搀扶出去吧。”
陈渊摇头:“我又困又累,下面吵得很,让我就在屋里睡觉。”
薛离道:“可是我要保障你的安全。”
陈渊道:“其实你本就不必去替我找解毒的办法,我讲完那些往事,心里舒服多了,也不怎么怕死了。”
薛离决然道:“不行,我虽是杀手,却从不食言,我已答应一定救活你。”
陈渊叹道:“这就是我偶尔佩服你的地方,你总比我要信念更坚定。我现在这样子也阻拦不了你,只好放任你去了,但请你让我就在屋里,安安静静地睡一觉吧,这可能已是我这辈子最后的一觉。”
他不等薛离回应,已闭上眼睛,表情安详地似乎立刻沉入梦乡。
薛离凝视着他的脸良久,心中很空。
突然听见他又轻声笑道:“放心,我现在应该已是毒入腑脏了,那些想我死的人,用不着再麻烦地来这里多刺我一刀。”
薛离终于缓缓站起,仔细地关好窗户,掩门而出。
此时的陈渊已把自己的状况看得非常绝望,但他的态度却是从所未有的放松。
这真是令人匪夷所思的一种矛盾。
林选算不上是城里面医术最精湛的大夫,不过他对各种奇门毒药的研究,在整个中原都没多少人能望其项背。
他一生中沉迷毒药,替人识毒解毒是他的专攻,据说连唐门的枯木春,他也能解得游刃有余。
他的药屋里摆满了熬制毒药的工具设备,屋外的田畦里栽满了无数毒草。
要找人替陈渊解毒,当然没有比他更合适的了。
况且他的药屋离陈渊留宿的客栈也不远,赶车出城,片刻即到。
但最近他也有越来越多的麻烦缠身,以前是唐门经常派人暗中想除掉他,现在好像又有另外的势力将他盯上了。
幸亏他研究了多年毒药,熬制了多年毒药,药屋周围已飘满了致命毒瘴,他长期置身其中竟也有了奇特的免疫力,别人却终是不敢擅闯半步。
百毒不侵的他也绝不肯轻易离开药屋,别人要想诚心求他解毒,只能冒险穿越那层层毒瘴,使手段硬逼他出去。
然而从没有任何人敢冒险,毕竟天底下百毒不侵的人好像只出了他一个。
他在药屋里自给自足,倒也过得比神仙还快活。
今天他也一样很快活。
外面传来鸡啼声,他的快活心情瞬间冻结成冰。
因为他自己根本没养鸡,方圆百里的鸡也早就全被他毒死了。
难道找麻烦的人又到了?
这次又会是个怎样的角色?
他提心吊胆地慢慢打开门走出去。
毒瘴浓郁地在屋子周围缭绕着,虽保证了他的安全,却阻碍了他的视线。
只听远处有人虚无缥缈地道:“听说过啄泪公鸡吗?”
林选颤声道:“那是江湖传闻的一种怪物。”
远处的人道:“不是怪物,是怪人,不是传闻,是事实。想必你刚才也听见了几声鸡啼。”
林选的手心竟已开始在冒汗:“听见了又怎样?”
远处的人笑道:“那就是啄泪公鸡在晨啼,他啼叫并非为了告诉人们一天之计在于晨,而是为了告诉你,你的性命已只能活到今天早晨了。”
林选突然鼓起勇气大声道:“他有种就尽管来取我这条性命吧。”
远处的人悠然道:“你是仗着有这一层层的毒瘴保护,才大放厥词,你既然听说过关于他的传闻,就也该知道他和你一样,是百毒不侵的。”
这句话没说完,一条人影已如鬼魅般出现在林选面前。
因为有毒瘴浓郁地萦绕着,林选还是看不清这人影的身材面目。
这人影阴森森地笑道:“做人不能太自闭,外面近几年的变化很大,有很多你不知道而且一定会感兴趣的东西,我不妨做个好人,带你出去看一下。”
林选转身要逃回屋,谁知这人出手奇快,力气也奇大,一把拎着他衣襟,就像老鹰捉小鸡般轻巧,身形迅捷地飞身而起,风声在耳边呼啸,林选只觉自己已跟着他在九霄之外腾云驾雾。
林选忍不住连声尖叫,最终晕了过去。
扑通,捉小鸡的老鹰就哆嗦着翅膀直线从高空急速跌落。
一个背后绑着柄无鞘快剑的男人立在路旁,手里举着一张制作简易的弓,弓身是一根弯曲弧度正好的树枝,弓弦是一根纤细又结实的柳条。
他显然是临时制作了这张弓,竟将那个拎走林选的神秘人从高空射了下来。
那个神秘人重重跌到地上,来不及运起内力护体,只痛得他抱着肚皮滚来滚去。
至于林选,已及时被那剑客稳当地接住,放在路旁的一棵树下。
那个神秘人的痛苦稍微平息了一点,就抬头瞪着剑客厉声道:“他妈的,你知道我是谁吗?”
剑客微笑道:“你不就是传说中鼎鼎有名的啄泪公鸡么?”
啄泪公鸡跳起来,怒道:“他妈的,既然知道,还乱管闲事!”
剑客无奈地摆摆手道:“我有要紧事必须请林先生跟我走一趟。”
啄泪公鸡恶声道:“他妈的,你请他,干嘛射我一箭?”
剑客道:“因为我飞不起来,我想不到天底下有种公鸡要飞起来简直比老鹰还厉害。”
啄泪公鸡忍不住咬牙切齿道:“他妈的,不管怎么样,射中了我,你就吃不了兜着走。”
剑客笑道:“好啊,我正好饿了,早饭还没吃呢,你难道想请我吃鸡腿?”
啄泪公鸡冷哼着道:“看你这样子,做一张弓也奇丑无比,想必是刚出茅庐的小崽子,你跪下来给我磕几个响头,什么事我都可以不计较了。”
剑客道:“哎呀,有人说鸡不长耳朵,果然听不懂人话,我想吃鸡腿,他却以为我怕了他。”
啄泪公鸡的一双指甲又尖又长的鸡爪已扬了起来,内劲充沛雄浑,干皱的皮肤竟然在闪着刺眼金光:“小崽子,别他妈只知道嘴上逞能。”
剑客反手缓缓取了利剑道:“你现在应该不会又飞起来吧,所以我就放心大胆地用剑了。”
啄泪公鸡咯咯咯地连声啼叫,鸡爪来势奇突,直指剑客的咽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