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色晴朗,人心也一样晴朗。
柔软而崭新的金色阳光徐徐地从门外洒进大厅,洒在陈孟云脸上,陈孟云脸上展现的笑容也灿烂如阳光。
今天一开始就注定不寻常。
今天陈孟云的心情格外舒畅,一进门就朗声笑道:“快来看看,我又交了个朋友。”
这个朋友当然是昨夜和他顶风冒雪在墙根下喝得烂醉的少年人。
当陈孟云兴高采烈地招呼人们来看看他时,他却像一块亘古不动的坚冰,冷漠地站在大厅门畔,连眼角都没抬一下,对别人也不怎么理睬。
所有的家人奴仆都聚了过来,大厅又开始充实热闹。
他们交头接耳窃窃私语,像一群花喜鹊在传播着喜事,还像一群黑乌鸦在传播着噩兆。
陈孟云听不清他们到底议论着什么,也不在乎。
但冷漠的少年人却已听得出,他表面上冷漠,其实内心非常敏感。
他已听得出那些人的议论中充满了警惕,尖酸带刺。
他们的眼睛朝他这边望过来时虽都带着温和的笑意,但刚一转脸,表情就彻底变了,变得很复杂。
他们以前并不是这么对待院主新交的朋友。
但近年来陈家的败落与无助,已深深地改变了这里的每个人,甚至一草一木。
他们心不由主地要去胡猜乱想,觉得现在肯成为院主朋友的人,多多少少都怀着一些阴谋。
他们的院主早已经失去了往昔一般稳重准确的判断力,然而他们最终也没法子能挽救院主。
他们只有在私底下发出无声的抗议,多点心眼去帮院主辨别那些朋友的好坏。
这一切少年人根本不介意,因为现在陈孟云拿他当朋友,他却还没拿陈孟云当朋友。
他这辈子不愿有什么朋友,朋友对他而言完全是狗屁。
尽管来庄院的第一天晚上,酩酊大醉的陈孟云只含糊地对他说过一句话,可那句话也早已成了耳旁风,干干净净地散去了。
那句话是:“在我家,没有人敢认为我现在还能交到什么真心朋友,连我自己都不确定。”
那句话说得特别无奈凄凉,但听进少年人耳朵里也和狗屁差不多。
那句话足以令说者心痛几天几夜,却终究伤不了少年人分毫。
是什么造就了少年人的铁石心肠?是什么促成了少年人的冷漠?
反正陈孟云不计较这些问题,在他眼里,少年人已是他可以共患难的好朋友。
他介绍完了少年人,别人的反应却并不热烈,不过他没失望。
他也懂现在家人们的表情和议论都是什么意思。
猜忌,疑虑,警惕……
他们都是为他着想,为他好。
他逐一扫视他们的脸,最后转身拥着少年人走出大厅。
他没失望,但还是难免感到更悲哀了。
XXX
有阳光的地方,就一定也有阳光照不到的阴影。
虽然现在仍是阳光明媚,庄中每个人头上却都好像莫名其妙地罩住了一片乌云。
一片永远也挥之不去的乌云。
人心已不再和天色一样晴朗。
他们开始偷偷地干一些见不得光的事情。
有的人猫在厨房里吃着一根冰冷的鸡腿,以为这样自己就能获取重振雄风的力量。
有的人缩在假山后面,正甜言蜜语地调情。
有的人开始变了,有的人开始疯了。
有的人面对艳美的花却反应迟钝,有的人不小心踩死一只蚂蚁就心生罪恶感。
有的人瘦了,老了,心死了。
没有生机,只有日益加剧的寒冷……
XXX
下雪了。
每朵雪花还是那么洁白晶莹。
从黑压压的乌云之间洋洋洒洒地落下来。
想不到黑暗寒冷也能催生纯洁。
所以不管怎么样,人都不可以彻底绝望。
少年似乎很喜欢置身在风雪中。
他在风雪中缓缓抽出自己的利剑,开始专心地练习剑法。
曾经有个老人说过:“做人不能太老实,剑法也一样。”
这句话是少年人长期信奉的座右铭,直到今天还深刻地影响着他的剑法。
他的人冷漠,他的剑法辛辣残酷。
偶尔有些灵动的转折,也是那么诡诈,就像毒蛇吐信。
但逐渐的,他剑法的走势开始变化了,变得温柔平和,就像情人蜜语。
他接受着老人那句话的影响,又试图反转一切。
他不想自己这么快就沦为彻头彻尾的冷血动物。
他的信心有时候比这雪花还单纯。
风吹雪花,雪花曼舞。
风并不狂暴,所以雪花的舞蹈也极其轻盈柔软。
但再好看的舞姿在隆冬里看来都是苍白的。
这只不过是苍白的风吹着苍白的雪花罢了。
看久了这些,人的心情也会莫名其妙地显得苍白。
风雪交织成一片混沌,茫茫视野,已很难分清什么是风什么是雪。
风给了雪动态,雪给了风形态。
雪落得越来越大,风也刮得越来越大。
隆冬的温柔总是持续不了多久。
凭窗向外观望,也只是满目混沌的风与雪,真有说不出的清冷迷惘。
少年没有迷惘。
他很亢奋,甚至疯狂。
陈孟云默默地走到风雪肆虐的院子里,走到已停止练剑的少年身旁,过了很久才平静地说:“今早还是阳光明媚,晚上却已寒风冻雪。”
寒风把冻雪刮到脸上,引起一阵如刀割针刺般的痛,但陈孟云的表情依然和语气一样平静。
少年不平静,可以明显看出他的脸色依然很亢奋,只是声音冷漠:“寒风冻雪好。”
陈孟云问:“怎么好?”
少年把目光投向风雪深处,缓缓道:“白云苍狗,光阴荏苒,只有这寒风冻雪才能将人间盛景留住一时半会。”
陈孟云叹息道:“然而隆冬季节,有多少人懂得欣赏那些被冻住的景色?”
少年道:“这时候的人基本都很迷惘,迷惘也不失为一种境界,景色留在那里,又不一定要人欣赏才产生价值和意义,惊鸿一瞥最是美好。”
陈孟云暂时沉默了。
他觉不出少年说的这些话到底有什么好,但就是认为少年已活得比他更沧桑。
迷惘也不失为一种境界。
因为迷惘,所以没了顾忌烦恼,没了欢乐兴趣。
一切都好像被风雪冻住,时间、人心,冻成了迷惘。
孤立窗前,守望着不确定的景色。
少年突然叹了叹:“我还是你所谓的朋友么?”
陈孟云没有回答,他不能回答。
他实在不知道现在要别人成为自己的朋友是对是错。
他不想连累更多的无辜者。
虽然现在还没连累到眼前这少年,但他心中还是产生了些许愧疚。
沉默良久他才试着问:“你自己觉得呢?”
少年茫然:“或许不是。”
不是就不是,为什么偏偏要加个或许?
陈孟云努力挤出一抹微笑:“或许是。”
少年没有惊愕也没有反对,只重复道:“或许是。”
同样的三个字说出,两个人似乎都把自己身上最脆弱的一面坦露无疑。
而他们的神情却越来越沉重。
少年又冷漠地说:“我必须走了。”
陈孟云怔住,急声问:“走?为什么走?”
少年道:“我要走,从不会有任何理由。”
他好像做什么事都从不需要理由。
或许没有理由才是最好的理由。
少年站在风雪中,突然忘我地痴痴吟道:“丈夫志四海,万里犹比邻。”
这是曹植与兄弟白马王彪被迫分道而行时赠别的一首诗中的诗句。
被寒风冷雪中的少年吟出更是说不出的悲愤凄凉。
他吟出这句诗,并非因为他当自己是一丈之夫,只是因为他已心在四海。
他如这风雪一样,冷漠而不宜久留。
心在万里的人,当然留不住他的身。
陈孟云懂得他的意思,他毕竟比他年轻,他还要出去开创自己的新天地。
他的这份权利没有人能剥夺。
所以陈孟云不再多做挽留。
“我果真没有看错。”
少年这下子不得不愕然了:“没有看错什么?”
陈孟云凝注着他,深情真挚地道:“你的志气。”
他很快补充解释:“我发誓,不出十年,你定会成为江湖中的精英。”
少年又恢复冷漠:“我不想成为什么精英,我只想永远不迷失自己。”
他看了看手中安静的剑,声音稍微暖了一些:“不过我还是谢谢你,谢谢你这么看得起我。”
这句话说完他已走到大门畔。
风雪在门外的山川之间更疯狂地肆虐着。
陈孟云几乎要上去拉住他,怕他一旦迈步到门外就立刻被风雪撕成碎片。
但陈孟云始终不再有任何动作。
“你现在就准备走?”
是的,少年现在已非走不可。
既然这里是冷,外面也是冷,为什么不干脆走到最冷的地方,冷一个痛痛快快?
人生在世,所求的,岂非也就是一个痛痛快快?
雪落下来不再诗情画意,而更像伤疤剥落的硬痂,风刮着雪时也已痛得连连**。
现在只有无休止的痛苦,没有痛快。
或许痛苦的极致就是痛快吧。
陈孟云突然叫住少年,从屋内捧出一坛酒,直接抛给他。
“我们这一别,没什么好赠送的,我们既是以酒相识,就不妨送你一坛酒。”
少年稳稳当当地接住那坛酒,声音和表情终于都明朗起来:“今后若有缘再聚,我会首先奉还一坛酒。”
说罢高歌而去,身影很快消失进风雪中。
XXX
陈孟云没有醉,没有疯,他必须清醒,正如昨夜的少年必须走一样。
他已在心底默默地发过誓。
要让少年做他这辈子最重要的知己。
他们一定还有缘再见的,除非之前他已被敌人打败死掉。
但少年给了他无穷的信心,他感觉自己真的算是重振雄风了。
现在他先要学会一个字:忍。
不能再动不动就借酒浇愁,动不动就叹息急躁。
忍自己,忍人言。
虽然他知道忍字头上这把刀能轻易戳穿他的秘密。
他的秘密总有一天会昭告天下,那才是自己跌倒的时候。
天已大亮,白天总是这么晴朗,天空也一碧如洗。
少年离去,好像把肆虐的风雪也带走了。
留给他的只有最纯正的光明。
他很庆幸自己今天没有睡得太晚。
他更庆幸自己照镜子时没有再看见一脸愁容。
他心底依然有很多愁绪,但都已被自己用笑精明地掩藏起来。
他已不迷惘了。
阳光照进院子,照亮了他的眼睛。
他的眼睛和阳光一样无所畏惧。
洗脸水,漱口的茶,也让他看到了生活又开始过得有条不紊。
他含笑洗脸,漱口。
含笑大步走出去,今天他的衣服崭新而整洁,他的靴子也闪闪发亮。
今天的院子也很干净,几树寒梅也很鲜艳芬芳。
他含笑赏梅,然后又大步走过院子的每个角落。
他第一次怀着这么单纯的心境去逛自己的院子,第一次感受到院子真的好大好美丽。
这一切都是属于他的,他还有什么值得遗憾?
知足常乐,果然是句真理。
他的青锋不止这一进院落,他还有那么多忠诚的奴仆,他非但不该遗憾,而且该骄傲。
风轻轻地吹过,带来了一丝暖意,春已不远了。
昨夜那场风雪或许本就是冬季的收尾,所以才那么放肆,甚至悲壮。
满树红梅随风摇曳,飘落下一瓣瓣残雪。
他悄然走过去,弯腰捧起几瓣雪花,痴迷地看着。
从未这么近地看过雪花。
现在才看清楚原来雪花并不只是苍白寒冷。
雪花晶莹剔透,纯洁宁静。
轻轻盈盈地捧在他手心,竟很温暖。
阳光照上去,雪花悠然融化,温暖地化成清澈的水迹。
他的心也似乎跟着温暖地化开了。
那么神奇那么美妙。
就像一场无关生死的梦。
但雪花化掉了,是不是也算死掉了?
或许不是,只是依然以水迹的形态活着。
人难道也一样?
没有真正意义上的死,所以也没有真正意义上的失败。
一个人走过来,走得悄无声息,像个胆小的贼。
他回头。
这个人吓了一跳,但立刻挺胸表现出毫不畏怯的模样。
这个人也是少年。
他却从这个人身上感觉不到一点志气。
这个人只知道假装。
在他面前假装不怕,假装勇敢,假装自信。
但他只需要一根手指轻轻一戳,这个人就会彻底崩溃。
这个人是他的儿子,唯一的儿子。
他一直对他的儿子寄予厚望,他的儿子却将他当成了人生中最大的敌人。
儿子过了半晌才努力挣出一丝笑意:“残雪很美吧。”
陈孟云点头:“很美。”
儿子道:“先前一大堆雪的时候,我们只知道寒冷,现在残剩下一点点,我们却懂得了欣赏。”
陈孟云道:“你认为这是讽刺?”
儿子没有回答,淡淡地叹息道:“可惜春天要到了,残雪总会化完的。”
他突然微笑地看着儿子,柔声道:“不可惜。”
他转过目光去看那树红梅,若有深意地道:“因为雪化了,还有花,花谢了,还有叶子,叶子枯黄败落,冬天就又来了。”
儿子冷笑:“人呢?人一死就再也回不来。”
他脸色变了,知道儿子是什么意思,心中震动,很痛苦。
就在这时月洞门外急匆匆奔进一个仆人来,奔到陈孟云面前,喘息着禀报道:“院主,前院闯来个女疯子,正与四力士恶斗。”
陈孟云道:“最近常有疯子跑来撒野,并不奇怪。”
他已重拾昔日的威严与冷静。
仆人道:“这个女疯子不同。”
陈孟云道:“什么不同?”
仆人擦汗道:“四力士的武功都很高明,却也与之斗得艰难,院主还是过去看看吧,四力士已快撑不住,凶多吉少了。”
陈孟云这才惊愕地沉声道:“在青锋,四力士的武功仅次于我,我就不信一个疯子能有什么厉害。”
四力士师承湖南清松双钩门下,不仅钩法绝顶,身怀的其他功夫也算一流。
从五年前进入青锋以来,成了青锋有名的四只猛虎,中原各派也因畏惧他们而不敢擅自冒犯青锋。
可今天,他们却偏偏斗不过一个女疯子,传扬出去,本已家势败落的青锋定将引起更多敌人的突袭。
——青锋已不复辉煌,连四力士都垂老无用,那些敌人若不乘此突袭,还待何时?
想到这里,陈孟云也不禁手心冒汗。
儿子突然问道:“武功厉害到可挫败四力士的人,怎会是一个女疯子。”
仆人道:“她确实有够疯,一进院门就哇哇怪叫,说什么列位命快休也,何苦再苟延残喘,不如全都给她做砧板肉,看她披头散发,破衣烂衫,没个人形,绝对是疯子了。”
儿子冷冷道:“的确,若不疯,怎会来搞我们青锋?”
在儿子心中,青锋并未败落,依然势力雄厚,足以傲视天下。
陈孟云苦笑:“列位命快休也,这疯子的口气倒不小。”
他对儿子严厉地道:“你在这里,千万别去前院。”
儿子愕然:“为什么?青锋出了事情,你总是让我逃避在后?你干嘛一直不相信我?”
陈孟云的口气更严厉:“相信你什么?相信你能为青锋化险为夷而不丢命?”
话没说完,他已头也不回地大步走向前院。
儿子怔怔地站着,眼中渐渐燃起怒火,双手也握成了拳头。
仆人赔笑道:“少爷,莫怪院主,院主也是为你好,他这么做自有道理的。”
儿子怨毒地冷声道:“从来你们都觉得他有道理,我却永远是个白痴。”
XXX
院子里还有许多积雪。
阳光把积雪晒得松松软软。
陈渊站在阳光里,冷眼看着一丛苦竹。
苦竹下面埋着他命运悲苦的母亲。
陈渊过了良久才肯慢慢坐下去,沉重地叹息道:“母亲,你可知道他现在终于又有了信心?”
母亲听不见儿子的叹息,儿子也看不见母亲熟悉的慈爱的脸。
儿子只能看见冷冷清清的一堆黄土,一丛苦竹,连积雪都不愿意覆盖过来。
儿子总是在深夜仰头对明月痴语说,母亲生来命苦,死了也变苦竹。
他每天都找时间来这里看看母亲,看看母亲变成的苦竹。
只有在面对这丛苦竹时,他才偶尔露出笑容。
他握着一团比白雪还冷的黄土,轻声笑道:“你不该走得那么急,不该走得那么绝望,你其实该和你儿子一样,永远对青锋对他有信心。”
信心,而且是不灭的信心。
风又吹来,吹动竹叶,也吹乱头发,里面似乎有某种神奇的旋律,将埋藏已久的许多故事翻出来娓娓叙述。
这时候的前院正有个故事要被揭发……
那是个比疯子还疯狂的故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