月光一般的剑光,依然静悄悄地闪动着。
剑光从剑锋上发出来,很有些多情的意味。
但执剑的人却并不多情。
他已逐渐在血雨腥风中麻木。
幸好他还只是麻木,并没有冷酷。
他这种人即便杀光了全世界的人,也学不会冷酷。
剑被紧紧握在他手里却永远冷酷至极。
今晚突然间就星光很美,月光也很美。
他走到虚掩着的窗前举剑向夜空。
星光月光争先恐后地投射在剑身上,剑越来越亮,他的双眼却越来越暗。
他深吸了口气。
凝注着自己的剑,一次次用这柄剑杀人割喉的情景又不断回闪,充斥了他的脑袋。
现在这柄剑已洗得特别干净明亮,但剑锋上停留的星光月光竟一下子发红,变成了血。
血光刺眼。
没有了星光月光,只有血光。
没有了宁静诗意,只有痛苦。
他多么想自己抽出这柄剑时,不再是因为杀人。
那些驰骋战场的将军,拔出剑是一种荣耀,而他拔出剑却是一种悲哀。
就算死也无法消失的悲哀。
刻骨铭心的悲哀,如同那年他与她相爱。
所有事都是从那年开始的。
他以为与她相爱会厮守终生,没想到第二年开春,她就悄然离去了。
只留下梦的残痕日日夜夜地缠绕在他心底。
那年以后,他彻底孤独,彻底无望,逐渐地消沉悲观。
他也离去了。
去寻找她,在路上,昔日梦痕突然变得可怕。
他于是重新拾起了剑,重新乘着夜色杀人。
这样才能使他不怕,不痛。
她拯救过他,同样也毁灭了他,遇上她以前他还懂怎么享受孤独,活得还勉强算潇潇洒洒。
但遇上她之后一切就变了。
她已离去,孤独回来,他不再潇潇洒洒。
他开始怕,开始痛。
不停地怕,不停地痛。
他走路都是拄着剑,像个逃兵。
一次失手杀了人,他突然就不怕了,不痛了。
他才领悟到只有杀人见血能尽快使自己从恐惧与痛苦中解脱。
就这样他成了杀手。
然后又成了青锋陈家豢养的一条狗。
他试着把剑放下。
试着在没有剑的陪伴下躺倒沉睡。
可他终究是放不下。
剑已是他身体的一个部位。
比两只手还重要的部位。
拿起剑的时候,两只手反而变得像冷冰冰的工具,剑反而变得像有血有肉了。
但幸好有剑鞘,可以把剑锋暂时地封闭隔离。
此刻剑已入鞘。
星光月光已颤抖着缩回了窗外。
室内依然这么昏暗寒冷。
地板更冷。
他躺下去。
他不在乎冷。
他睡地板的时候本就比睡床要多。
他习惯地板的冷和硬,因为这样可以刺激他麻木的肌肉,减轻心里的痛楚。
他习惯苦行僧一样折磨自己。
只有他睡觉了,手中剑才会变得像个小孩,乖乖地贴着他的身体沉默无声。
床上的陈渊已熟睡,呼吸始终很微弱,这让薛离时刻担心着,睡不安稳。
所以薛离打算今晚自己就索性不睡,身为杀手,他也经常不得不在夜里保持最高的警惕。
他已学会怎么去克制突如其来的困意。
他此刻躺到地板上去,也只是闭闭眼而已。
他毕竟已太累了。
心比身更累。
但陈渊目前的状态时好时坏,薛离再累也不敢大意。
陈渊的呼吸听来就像随时都可能断。
薛离发现自己在大海上。
浪涛凶猛,不停地将他的身体卷来卷去。
他忽然像羽毛般轻轻飞到高空,忽然又像石头般重重坠到海底。
浪涛冲击着他的身体,他的思维也卷起了浪涛。
就在他终于受不了而仰天怒吼一声的时候,大海消失了,浪涛平息了。
很奇怪,竟是大海先消失,浪涛后平息。
仿佛从一开始就有什么被彻底颠倒了。
脑袋沉甸甸的,耳朵在嗡鸣。
眼帘迟钝地睁开。
一张脸猛地压下来,薛离差点又忍不住怒吼。
幸好他立即就认出了这是谁的脸,并很清楚地意识到原来自己还是在不知不觉中睡去。
他吃力地撑起身体,感觉自己已有些头晕,好像刚才真的置身于浪涛凶猛的大海。
他发现自己的剑居然离开了自己的手,被平平稳稳地放在桌上,陈渊就坐在桌旁别有深意地凝注着他。
那张脸就是他的脸。
他的脸上浮出浅浅的笑容,表情随和亲切。
薛离却觉得这样子的他非常陌生。
薛离以前面对的他从未有过这样子的一张脸。
薛离已习惯了面对他的满脸不屑。
现在的他完全就像个久别重逢的故交,他们之间也不会再产生任何不愉快地冲突。
“你醒了,是不是做了什么不好的梦,瞧你满头大汗。”
他的语声也特别亲切,甚至温柔。
薛离经他如此一说才发觉到自己果然满头大汗,头发与衣服全都湿透了,冷冰冰的。
这当然是冷汗。
冷汗当然是因为恐惧而产生。
“你把我的剑拿走了。”薛离急促地喘息着问,他撑起身体的手竟在微微颤抖。
陈渊眼中充满了少有的关切之意:“你在睡梦里突然拔剑,我怕你伤到自己,就拿走了剑。”
薛离眼中却充满了愤怒:“谁叫你多管闲事?”
他在睡梦中起起伏伏地受着煎熬,越加地感到无助,原来是因为手中剑已被人拿走了。
他厉声道:“谁也不能拿走我的剑,除非他想死!”
说着跳起来夺过桌上的剑,整个人仍激动得发抖。
陈渊惊奇地凝视他,半晌才叹道:“对不起。”
薛离呆呆的,那柄又回到自己手中的剑散发着微弱的寒光。
他低声愧疚地道:“该我说对不起,我竟然睡着了。”
陈渊微笑道:“晚上不正是睡觉的时候?”
薛离道:“但我不能睡觉,我得守着你。”
陈渊道:“守着我干嘛?你怕我在你睡觉的时候突然死去么?你看我现在不是活得好好的么?”
薛离道:“你活着就好。”
陈渊又叹口气道:“活着当然好,只要肯换种心态,任何人都可以活得好。”
薛离黯然道:“你怎么也不睡觉?”
陈渊道:“我刚才已睡了踏踏实实的一觉,难道还不够,做人不可以太贪心,否则活得就不好了。”
薛离道:“天未亮,我们两人都不睡觉了,干坐在这里有什么意思。”
陈渊道:“所以我劝你快走吧。”
薛离怔住:“走?”
陈渊道:“你已为我做了很多,我却命不久矣,心里越来越对你感激,想报答已没什么机会,所以你快走吧。”
薛离决绝地道:“我不能走,我还没找到救活你的法子。”
陈渊苦笑道:“你该死心了。”
薛离冷冷道:“我的心早已死了,但这并不能让我放弃。”
陈渊道:“除了那独门解药,你是找不到别的法子的。”
薛离道:“没有找过,怎么知道?”
他说着就打开房门准备走出去。
陈渊愕然:“你干嘛?”
薛离道:“我去给你找别的法子。”
陈渊道:“你不担心你去了之后,有人乘机进来杀了我?”
薛离怔住了。
他慢慢把门又关上。
陈渊笑道:“你若真要去找,可以等到天亮,那时候店里的伙计客人们都醒了,你把我留在下面的大堂里,人多应该会安全一点。”
薛离道:“你比我想得更周到。”
陈渊道:“这只因为我也怕死。”
薛离道:“所以你也并不是真的要我走。”
陈渊道:“你明天若找不到别的法子,就带一口棺材回来吧。”
薛离道:“然后呢?”
陈渊笑道:“然后你就尽管大摇大摆地走,自有人来替我收尸。”
薛离是杀手,这辈子做过最痛快也最痛苦的事,就是杀人。
他本来发誓,倒在自己剑下的人一定要都该死。
可惜到如今,被他一剑割喉的人大多数都很无辜。
有时候他甚至不知道自己干嘛要杀一些人。
但对于杀手而言,杀人的理由本就不太重要了。
今晚他留下来却有了理由,因为他不是为了杀人,而是为了救人。
救人是不是也可以不需要理由?
但对于杀手而言,救人若有了理由,他或许就安心得多。
今晚特别漫长,人不睡觉才会发现夜晚原来这么漫长。
漫长且枯燥。
更鼓声单调地远去了。
陈渊的一句问话却近在耳畔:“你是什么时候进府的?”
那晚陈孟云也问过相同的话。
薛离此刻的态度也和那晚相同——沉默着。
他并非在拒绝回答,而是知道自己根本没必要回答。
他知道陈渊会像陈孟云一样,亲自回答出来。
窗外有风虚弱地吹着。
星光月色已收敛了许多。
夜将尽了。
但陈渊的讲述才刚刚开始。
陈渊疲惫吃力地笑道:“你的记忆肯定很模糊了,毕竟事隔那么久。”
他的语声居然也很像那晚的陈孟云。
原来他的心他的思绪本就和他父亲没什么分别。
薛离静静地听着,在他讲述的时候,薛离绝不打断。
这时候的薛离即使手中有剑,状态也是异常麻木的。
“你进府的那一年,正是我们庄院最败落的时候。家境江河日下,声望一落千丈,亲朋好友们都开始对我们刻意疏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