敲更的人已有气无力地敲过了三更,打着哈欠也准备回家睡觉了。
现在还在外面游荡的人,要么最孤苦,要么最贪心。
三个自龙凤山庄来的黄衣人就属于最贪心的那一种。
他们想不到后半夜的天空竟突然繁星璀璨,月色也很美。
前面巷子里传来更美的女人笑声,他们觉得睡觉的人简直毫不懂得享受。
他们就一向懂得享受,从不错过享受,即便没享受也会创造享受。
他们趁着转好的夜色到前面巷子里去找女人。
他们对夜色和女人同样很懂。
在他们眼中看来,女人只有处在夜色中时才是最美妙的。
所以才惹得他们最贪心。
孙麻子的客栈已被远抛到脑后,那里仍是灯火辉煌,虽然客人寥寥无几。
他们没打算在那里住下来,因为他们目前还没醉。
他们除非醉如烂泥,是绝不肯倒下睡觉的。
他们是典型的夜猫子,夜越深,他们的精神越抖擞。
空虚的小巷,空虚得连最贪心的人也突然想流泪。
刚刚笑声很美的女人呢?
光听那笑声就足够让他们心软流泪了。
但他们终究没流泪,他们杀的人也够多,泪早已在血中凝结。
他们就算要流,也只流血。
他们现在心虽也真的有些软了,但血性还是很强的。
他们找女人的时候,通常不是为了满足**,而是为了热爱鲜血。
他们热爱看女人的血液在面前流出。
黑夜中,女人的血滴滴答答,红得那么耀眼,如深冬寒梅。
女人的血有时能美得令人抓狂。
他们渴望得到越来越多的女人,看见越来越多的女人流血不止。
只有这样他们才会真正地满足。
为了获取这样的满足,他们甚至可以牺牲自己的血。
他们安静地走着,腰畔悬挂的九环刀也沉默了。
在没有满足之前,他们就像三只霜打的茄子。
突然他们停住了。
这时能让他们停住的,唯独女人。
一个幽灵般的老女人。
虽不美丽年轻,却有种独特的风韵令人难以抗拒。
她的头发很长,长得几乎拖到了地面,发色枯黄,但给人柔柔的感觉。
前面大半张脸都被头发遮盖了,露出的小半张脸轮廓精致,红唇火辣。
她的身材也极其苗条,姿态妖娆,皮肤水嫩光滑,根本看不出这竟是个老女人。
她穿着一件又宽大又单薄的月白纱衣,衣角在星光月色中微微地随风舞动,那么轻盈那么梦幻。
她的目光也皎洁如月。
看见那三个贪心的黄衣人,她居然阴森森地展颜笑了。
这是一种既令人恐惧又令人着迷的笑。
她笑道:“我就知道,听了我的笑声,你们是不得不找来的。”
三个黄衣人闷头不响,像中了邪。
女人依然笑道:“你们怎么了?莫非已喝醉?我鼻子很灵的,能闻到你们身上浓郁的酒气。”
三个黄衣人慌张起来,为了表示自己没喝醉,立即争先恐后地贴着墙角站得端端正正。
但最终他们还是站得东倒西歪。
女人道:“看来你们真的已醉了,先是酒醉人,后是我醉人,对么?”
她竟一点也不谦虚。
她醉人的美是实实在在的,她的脾气也是实实在在的,她活到如今,从未向谁掩饰过任何事。
尤其是她无人能比的美貌。
其中一个黄衣人终于忍不住道:“夜寒风冷,不知夫人招我们来有什么吩咐?”
夫人悠然踱步,似在沉思,半晌才停下轻声道:“其实也没什么吩咐,只不过好久不见就想你们了,你们可也是三个迷人的家伙。”
那个黄衣人受宠若惊地脸红了:“夫人言重,言重……”
夫人突然对他瞪眼道:“言重?我的声音明明很轻,你竟说我言重?”
那个黄衣人哆嗦起来,抬手就开始扇自己耳光:“是我狗屁不懂,又说错话了,夫人莫怪。”
夫人抿嘴一笑道:“够了,少在老娘面前装糊涂,你们那点心眼,起先老娘用百万银两都堵不住呢,任凭你们仗着龙凤山庄的名头在江湖中继续撒野,今晚老娘身上分文没有,准备给你们来硬的。”
那个黄衣人垂首喃喃自语道:“百万银两?我们可连一根毛都没瞧见,肯定是你家的谁私吞了,再嫁祸到我们头上。”
夫人道:“又在那里放什么屁?”
那个黄衣人苦着脸道:“狗当然放狗屁了。”
夫人道:“反正我已想通,对付你们这些贪心鬼,只能来硬的,你们知不知道什么叫来硬的?”
那个黄衣人道:“来硬的就等于失去了乐趣。”
夫人赞赏地点头道:“你总算聪明了一次,来硬的虽然不好玩,但也是你们逼我的。”
那个黄衣人不吭声了。
夫人道:“三位白天酒还没喝完就不辞而别,实在让我找得好苦,此刻心也碎了,脸也黄了。”
她缓缓扫视着他们道:“有诗写人比黄花廋,你们看我此刻瘦不瘦?”
她的确瘦,瘦得弱不禁风,瘦得充满了诱惑。
瘦得每个男人见了都忍不住想冲上去抱着她,担心她会突然跌倒。
但面前的这三个黄衣人却始终连正眼也不敢瞧她。
仿佛她已是一朵布满尖刺的玫瑰,瞧她一眼就必须承受着遍体鳞伤的代价。
“我老虽老矣,可还懂得事理,当初是你们许诺要给我偷龙凤令,结果言而无信,空手见我。”
那个黄衣人又鼓起勇气道:“我们是向你许诺过,怎料有人先一步偷走了龙凤令,我们差点还背上了黑锅。”
夫人冷笑道:“说起来你们也很委屈的。”
那个黄衣人道:“委屈倒没有什么,不过我们坚守不离,却还是守不住龙凤令,确为失职,本该被斩。”
夫人道:“但你们的头如今还好生生地长在脖子上。”
那个黄衣人黯然叹息道:“那只因为龙凤庄主大仁大义,要我们将功补过,到江湖中追缉叛徒,夺回龙凤令。”
夫人又冷笑道:“你们差点就做了叛徒,如今却出来追缉叛徒,真是讽刺啊!”
那个黄衣人道:“本来前几日我们已追踪到那两个叛徒的下落,正待去缉拿,你却突然跑出来。”
夫人道:“你们是怪我多事了。”
那个黄衣人道:“你把他们带到哪里去了?”
夫人故意想了想道:“应该是……是将军阁。”
那个黄衣人怔住:“将军阁?”
夫人微笑:“你当然听说过将军阁,那可是个浩然正气的好地方,就缺一点点斗志,龙凤令此去,必瞬间斗志激昂。”
那个黄衣人疑惑道:“你葫芦里到底在卖什么药?”
夫人道:“我是毒蛇娘子,卖的只会是毒药了。”
她居然就是人人闻风丧胆的毒蛇娘子。
她居然已挣脱了殊香仙子的囚禁。
或许无名在将军阁讲的那些故事确实全是谎言。
那个黄衣人颤声道:“你还想拦阻我们去将军阁缉拿叛徒?”
毒蛇娘子幽幽笑道:“反正你们无论成败,都回不了龙凤山庄,就任凭那两个叛徒去吧,他们和你们一样都活不长了。”
那个黄衣人道:“哼。”
另外两个黄衣人也立刻跟着哼了一声。
毒蛇娘子冷下了脸问道:“你们哼什么?”
那个黄衣人道:“我只哼我们太不识抬举,龙凤庄主曾经耗资百万黄金修建凤舞楼,让我们做监工,我们却被你所迷,为着那子乌虚有的百万银两,去做了奸细。”
毒蛇娘子也哼了一声道:“可你们做奸细也最终做砸了。”
那个黄衣人道:“所以见不着你那百万银两,我们也不计较。”
毒蛇娘子道:“真的不计较?你们走出龙凤山庄的第一件事为何是来找我?难道不是为了那百万银两?”
那个黄衣人垂下头。
另一个黄衣人突然昂起头直视着毒蛇娘子,厉声道:“素闻毒蛇娘子手段狠辣,要来硬的,从不留活口,反正这次出来,横竖都是死,不如就此拼了。”
还有个黄衣人胆量很小,听他这样说,立时冷汗淋漓,浑身哆嗦:“二哥,这话说不得……”
二哥瞪着他,怒道:“怎么说不得?横竖都是死,不拼白不拼,拼了至少还是血性男儿。”
先前那个说话的黄衣人显然是他们的大哥,此刻也怒道:“说的不错。”
那胆小的三弟结结巴巴地道:“可是……”
他最终也说不出可是什么,只好把头又垂了下去。
旁边怒目圆瞪的二哥却已手腕一抖,九环刀高高扬起,刀锋映着月光显得惨白,手腕再一抖,刀上的九个钢环摇摆相互撞击,发出叮当声响,竟是清脆悦耳如泉鸣。
他的刀气势逼人,他自己也凛然不惧,但三弟却已变成了彻底的哑巴。
他们都该是有血性的好汉,三弟怎么一下子这般地贪生怕死?
他咬牙暗自在心底叹息着,并不责怪三弟,伸直脖子大吼一声,便举刀迅急如电地向毒蛇娘子砍了过去。
这一刀虎虎生风,一出手就已致命。
不仅致别人的命,也致自己的命。
可以说他完全是冒死砍出了这一刀。
多年来的经验让他懂得,只有先断了自己的后路,才能把敌人真正逼入绝境。
靠着这样的经验,一直以来他居然真的没有败过。
可惜他忘了一点,很重要的一点。
那就是——
他以前没有败过,并不是因为他的经验多么正确,而是因为他还未曾遇上像毒蛇娘子这般可怕的敌人。
今晚他终于遇上了。
所以他终于败了。
惨败。
惨死。
他的刀还举在半空中,他的命已彻底终结。
他的刀出手迅急如电,他的命失去也迅急如电。
大哥三弟看不出毒蛇娘子有任何动作,二哥的刀已反过来劈入自己的脑壳。
血流一条条像蚯蚓般布满整张脸,二哥粗声喘息着。
大哥怔住了。
三弟哆嗦得更厉害,几乎要尿湿了裤子。
等二哥轰然倒下之后,大哥的刀才慢慢地举起来。
刀锋不经意地划过墙角的一排砖,就像切豆腐一样。
毒蛇娘子拍手笑道:“好刀,就是造型磕碜了点。”
她用手轻抚额前垂下的头发,睥睨着大哥,语声却温柔极了:“大哥也那么急。”
她突然衣袖飘舞,风卷残云般朝大哥的刀挥过去。
大哥的刀就莫名其妙地脱手飞出,笔直插进对面的墙体。
刀身震颤低鸣。
大哥满面冷汗,身体也在发抖。
毒蛇娘子的目光柔如春水,含情脉脉地望着三弟道:“他们觉得你是贪生怕死,我可不苟同,我觉得你比他们聪明多了,你至少没有那么急。”
三弟吃力地赔笑道:“不急不急,今晚的月光好,要耐得住性子。”
毒蛇娘子道:“你不仅比他们聪明多了,也更会说话,这样才不亏。”
三弟道:“大家终归都是生意人嘛。”
毒蛇娘子嫣然道:“瞧瞧你大哥二哥,怎么就不及你半分懂事呢?搞得大好夜色一点也不有趣了,试想你们硬要反抗我,没人可保你们的命,你们若依从我,一切就好商量。”
三弟道:“至少我会依从您。”
毒蛇娘子笑道:“好,老娘这辈子最憎恶的就是见风使舵的人,但也分情况,照现在的情况看,我简直爱死你了。”
三弟竟满脸通红,像刚出闺的姑娘家一样害起羞来。
毒蛇娘子继续笑道:“既然话说到了这份上,我不妨给你们几句忠告。”
三弟道:“愿闻其详。”
毒蛇娘子悠然道:“第一句,你们最好断绝了兄弟情谊,大路朝天各走半边,想来你大哥也不会再认你了。”
三弟抬手擦汗,也不知那汗是吓出来的,还是因为惭愧。
毕竟他们是几十年的兄弟,也曾一起出生入死不少次了,他虽贪生怕死,但还不是绝对的狼心狗肺。
他之所以对毒蛇娘子卑躬屈膝,也是事已至此,万不得已。
留有青山在,不愁没柴烧,这道理他的两个血性鲁莽的哥哥不懂,他却终究是懂一点。
与其说他是贪生怕死,不如说他是更圆通。
毒蛇娘子已接着道:“第二句,你们不必再找龙凤令,风水轮流转,龙凤令是时候转到我手里了,对于龙凤令,我这次志在必得,谁也别想跟我抢,谁也别想阻拦我。”
三弟垂头道:“只要您今晚大人大量,放我们一条生路,以后我们是绝不入江湖半步。”
大哥怒哼一声。
毒蛇娘子道:“看来你还没接受我那第一句忠告。”
三弟道:“什么?”
毒蛇娘子道:“你若接受,怎还要口口声声地说我们?都已断绝关系了,就是各管各的。”
三弟又开始擦汗:“对,您说得对。”
大哥怒喝道:“忘恩负义的畜生,今晚就算她不杀你,我也必杀你。”
三弟不敢去看大哥的脸,低头喃喃道:“真是疯子。”
毒蛇娘子道:“你大哥说必杀你,你难道不怕?”
三弟道:“有您在我背后撑腰,还怕什么?”
毒蛇娘子讶然道:“我几时说要给你撑腰?”
三弟觍颜道:“我这只是惜命之为,您有慈悲,也该可怜可怜我。”
毒蛇娘子道:“可怜个屁,可恨才对。”
她笑了笑转眸凝注着大哥道:“不过我倒是很想杀了这莽夫,今晚我带了一瓶毒药,名为蚀骨断魂散,一会儿我的几句忠告说完以后,他若还不安分,我就请他喝下去。保证让他真切地体验到叫天不应叫地不灵的滋味。”
大哥厉声道:“老太婆,有什么花招现在就都使出来,我对你的忠告不感兴趣。”
毒蛇娘子摇手道:“不,不急,你干嘛一定要这样急呢?”
三弟试着问道:“您是不是也讨厌急性子的人?”
毒蛇娘子不回答,突然冷冷道:“第三句忠告,以后我有事找你,无论你身在哪里,都得尽快回应我。”
这一句忠告的对象就只剩下三弟了。
三弟立即躬身道:“以后您之所托,我必万死不辞。”
毒蛇娘子竟走过去拍拍他的头,就像母亲对儿子一样柔声道:“你实在是太乖了,我实在是爱死你了。”
突然背后刀风呼啸,寒侵脊骨,大哥已从墙体中拔出刀,使出浑身解数做孤注一掷。
毒蛇娘子带着妩媚的笑靥,轻描淡写地挥挥衣袖,大哥便连人带刀向对面的高墙撞过去,竟大半个身体都嵌进了墙体。
毒蛇娘子很惋惜地叹息道:“看来我的毒药又没了用武之地。”
她说着自怀里掏出一个小瓷瓶递到三弟手里道:“好几次带出来都没得用,简直是累赘,干脆就送给你了。”
三弟又哆嗦起来道:“谢夫人赏赐。”
毒蛇娘子展颜微笑道:“真乖,这么快就懂得叫夫人了,以后我一定会好好疼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