夕阳中的杀手,他的目光也灿烂如夕阳。
陈渊微睁双眼,看着这从夕阳中缓缓走来的杀手,心思动着,嘴角笑着。
此时他的心思柔软至极,嘴角的笑痕也那么单纯。
他蓦然觉得自己其实很幸运,死到临头,还能再看见这杀手。
他认识这杀手,但他总以为自己比这杀手更冷酷无情。
夕阳仍浓。
马车仍在。
夕阳浓得像一杯酽酽的茶。
马车在那里停放着像已自我陶醉的酒鬼。
一切都和往常的模样差不多。
只不过添了丁点悲伤,丁点凄凉,丁点幽怨。
可是当杀手步履沉重地来到陈渊身旁时,悲伤消失了,凄凉淡薄了,幽怨散开了。
每种感觉都没留下什么痕迹。
空洞的天,空洞的地,空洞的身体,空洞的眼睛,空洞的大脑。
陈渊依旧含笑着看这杀手。
只有这杀手还不是空洞的。
这杀手的无鞘剑也像被夕阳洗过一样地明亮干净。
剑光时而能美得胜过夕阳,却断断续续,稍纵即逝。
他现在的生命也已是这样子的。
剑光映照在杀手身上,似乎正娓娓讲述着一个古老又简单的故事。
这故事的最后是一声叹息:“你何苦呢?”
陈渊笑了,他始终在笑,但听了杀手的这声叹息后,他已笑得很复杂很矛盾。
他不再去看杀手,而是去看夕阳。
黄昏的夕阳。
最后的美好,如那声叹息。
他痴痴地看了不知有多久,突然窝囊地说:“我失败了,事实证明,你能杀的人我却杀不了,老天爷是对的。”
杀手的声音和他的目光一样痴痴的:“我还没有去杀,现在哪来的事实?”
接着他就被杀手抱起,放进了车厢中。
夕阳退缩进了暮云深处,再也照不到他。
他真的变成了一块阴影。
或许连这阴影也是稍纵即逝。
XXX
“想不到最后是你把我救了。”
“我是你爹家养的一条狗,所以你也算我的少主人,我做了条好狗。”
“你别再这么贱说自己了,你从来都不是狗,你是人,堂堂正正的人,比我有用多了。”
“我们是不是已能相互理解?”
“我知道我对你的理解来得实在太迟了。”
“不迟。”
“只有等到快断气的时候,我才懂换种角度去看你,把你当个人看。”
“这样子就足够了。”
“你来我家之后,我虽然仍旧天天吃得昂贵,住得豪华,走到哪里都是前拥后簇的,但你却令我像活在别人屋檐下一样憋屈,没尊严。”
“所以我很抱歉。”
“你不用抱歉,现在我终于理解了,我和你比起来,我还有整个家族,树大根深的家族,有深爱着我的人们,至少陈管家对我是毫不虚伪的。而你,一开始就什么都没有,即便本来有的东西,现在也被我爹给毁了。”
“我们都别怪你爹,你爹其实很好,若不是他收容我,我早已像只野狗死在阴沟里。”
“但确实是他剥夺了你最后的一分尊严。”
“我这种人,有尊严简直是灾难。”
“我不懂,真的不懂。”
“为什么一定要懂呢?你懂了我又有何意义?我只是个无关紧要的人。”
XXX
月黑风高。
今夜会不会也有人在杀人?
那三个黄衣人仍在沉闷地喝酒。
当看到他们腰畔悬挂的九环刀时,孙麻子下意识地警惕起来。
他毕竟是背着好几件人命案的通缉要犯,已经有公门中人来这条街查过了。
这十年隐姓埋名的逃亡生涯使他早就彻头彻尾地变成了只时刻提心吊胆的老鼠。
幸好老鼠虽然胆小,脑筋却也算奸猾,眼睛却也算亮。
他很快看出那三个黄衣人绝非来自公门。
他很快就能放心地在柜台后吆喝着伙计们把客人照顾周到。
伙计们都是好样的,把客人照顾得简直比娘还周到,周到得简直令客人激动不已,连连拍桌子道:“好了,酒用不着你们倒,菜用不着你们夹,饭用不着你们盛,你们怎么像是一个个都干了亏心事?”
伙计们嘿嘿地笑,他们没干过亏心事,就是他们的掌柜勉强干过几件。
不是他们一定要把客人照顾得如此周到,是掌柜怕露陷儿。
掌柜在柜台后也嘿嘿地笑,脸上的麻子都发光了,如夜空的繁星。
今夜的天空特别黑,并没有繁星点缀,也没有月亮。
孙麻子的这家客栈里却充满了光亮。
他喜欢光亮,光越亮越好,越亮才越能将他的秘密掩饰得毫无破绽。
越亮,人们才越难以觉察到黑暗其实也存在着。
他仿佛一下子也变成了个光亮的人。
那三个黄衣人也很光亮。
金丝织锦的衣服紧贴在他们身上,正微微地闪着金光。
衣服就像一张平展光滑的皮,与他们的身体完美融合,竟没有起任何皱痕,始终紧绷地和他们的脸差不多。
只要看到他们的脸,再狗胆包天的人也会退缩,不敢轻易接近。
他们的脸也有表情,而且表情还非常丰富生动,但每一种表情配合着他们的脸型展现出来就莫名其妙地可怕至极。
仿佛他们随时都会拔出刀到处找人大卸八块。
他们喝酒吃肉的时候都安静得要命,像是在喝血吃人般,透着阴森森的刺骨寒意,以及贪婪。
他们腰畔悬挂的九环刀的刀柄上,竟赫然交缠着两条怒龙,刀身上却刻着三只青凤。
他们的右手不停地抚摸那两条怒龙和三只青凤,仿佛生怕稍不注意就会龙飞凤舞而去。
他们在抚摸怒龙青凤的时候,表情是十分傲慢的,甚至完全已目中无人。
别人看了那怒龙青凤就会认为他们的傲慢是很理所当然。
出自龙凤山庄的人都最有资格去目中无人。
如今江湖上三大家族鼎足而立,龙凤山庄虽排名最末,但实力仍很强盛。
他们若不目中无人,简直没有天理了。
因为他们已就是天理。
所以即便他们做出了很无理的事,也没有人会跟他们讲道理。
什么道理都对他们不适用。
或许只有一种道理适用:杀人!
XXX
“现在你打算带我去哪里?”
“去找个郎中给你看看。”
“我身上的这种毒除非独门解药是无法救活的。”
“解药呢?”
“仅有的一瓶已全洒了。”
“但我不能就这么眼睁睁地看你死。”
“反正我自己已心知肚明,活不过明天早晨,你与其大费周章地去给我找解药,不如找个地方坐下来陪我痛快地喝几杯。”
“你都这样子了还喝酒?”
“我想喝酒,从来没有像现在这么想喝酒,或许只因为我突然得到个朋友。”
“朋友?”
“就是你,我一直把你当成不共戴天的仇人,现在我终于明白,我是个多么不知好歹的人。”
“你何苦还如此说自己?你想喝酒,我们就去找地方喝酒。”
马车停在了孙麻子的客栈外。
整条街就只剩下他这客栈没有打烊。
马车一停下来就死气沉沉,仿佛里面装满了孤魂野鬼。
两个男人下了马车,脸色真的和鬼魂差不多,颓废而憔悴。
一个男人扶着另一个男人慢步走进客栈。
客栈也突然变得死气沉沉。
变得像一具棺材。
像一座坟墓。
没有人碰杯子发出笑语声了。
甚至连举筷子夹菜的声音都很压抑。
从这两个男人的身上,再愚蠢迟钝的人也能体会到一种关于死亡的悲哀。
门开着。
风跟随他们吹了进来。
风冷如其中一个男人背负的无鞘剑。
剑锋不是很亮,但有经验的江湖人都应该看得出这柄剑杀死的人绝对不少。
他们坐到客栈里最不起眼的位置上,先要了一坛陈酒,几碟下酒菜。
酒来了。
下酒菜也来了。
那个背负无鞘剑的男人帮另一个好像患了重疾的男人满满地倒了一杯酒。
满得几乎要溢出来。
他们的表情都很不自然,仿佛想努力给对方做出笑脸,却反而把氛围搞僵。
不过一杯酒下肚之后,什么都改善多了。
那个似患重疾的男人深吸一口气,刚刚下肚的那杯酒让他的呼吸变得灼热:“我终于知道人快死的时候喝酒才最舒服。”
那个背着剑的男人表情冰冷,一杯酒下肚没有让他的呼吸也变得灼热,但他心中已有热血翻涌。
他怕自己抑制不住这股热血,所以又把杯子倒满了酒。
他举杯道:“先干为敬。”
干了这杯酒,放下杯子,他看见对方的杯子仍满着酒。
对方微笑:“我可不可以求你一件事?”
他默然半晌,点头。
对方艰难地喘息了一会儿才道:“我若能不死,回去之后想再与你比武。”
他怔住半晌,挤出笑容,点头。
现在无论对方向他要求什么,他都会答应。
他不是除了答应就别无选择,只是他已不愿拒绝。
他这辈子最不擅长的就是拒绝。
对方继续轻声道:“你一定以为我太顽固,对于胜败太斤斤计较,但我只想活得稍微有意义一点,我到死也证明不了自己,却至少可以避免不去沦为懦夫。”
他黯然道:“你本就不是懦夫,你是好样的,你有骨气,你以前都是何苦。”
对方不说话了,举杯饮尽,不知道是因为着急还是因为什么,他立刻剧烈咳嗽起来。
他咳嗽着把杯子放下示意那背着剑的男人再倒满。
那背着剑的男人犹豫了。
他笑道:“怎么,你还以为不喝酒我就能多活几时?”
那背着剑的男人沉重地叹了一声,只好给他把杯子再倒满。
然后他就索性抱起酒坛开始灌自己,像疯子般。
很快那酒坛彻底空了。
他道:“酒没有了,你该休息了。”
那似患重疾的男人怔怔地瞧着他良久才笑道:“你原来还是这么不通人情,我现在只想喝酒,痛快淋漓地醉一场,这或许已是我这辈子最后的一场醉,你却也不肯陪着。”
那背着剑的男人冷漠地道:“我本就是个杀手,是个残酷的人。”
他抬头高声道:“店家,可还有空的房间么?”
孙麻子早已看他们看得愣住,此时恍然回过神来,嗫嚅地赔笑道:“只剩下一间了。”
他很干脆地道:“好,反正今晚我也睡不着,一间不会太挤的。”
那似患重疾的男人深深叹气道:“看来我们都是何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