旭日东升。
曙光在云端微现。
明媚的一天又开始了。
司徒堡雄伟的轮廓清晰地展现。
每片瓦每块砖都泛出了耀眼金辉,整个堡都镶上了金边。
春天早就过去,现在已是仲秋。
到处落英缤纷,但早晨的时候,万物也如春般充满生机。
司徒大少爷立于门前,铁门高耸,曙光投射上去,那些锈迹竟红得灿烂。
司徒大少爷的生命在此刻看来也灿烂无比。
宽阔蜿蜒的山道远远伸向山的另一面。
另一面有些什么呢?
另一面没有司徒堡,没有任何人,只有最原始的大自然风貌。
那才是如春天般美丽的地方。
晨雾稀薄,早霞在天际也稀薄。
阳光将稀薄的雾霞尽皆渲染得绯红。
谁也不知道为什么金色的阳光照进雾霞里面就变成了绯红。
绯红如春天中羞涩的少女脸颊。
绯红如一大片盛开的玫瑰,点缀在旭日周围、大自然深处,等待着情人的手去静静地摘取。
虽然听得见鸟儿的啁啾,虫儿的鸣叫,风儿的细语,整个天地给人的感觉仍是出奇地宁静。
有时候静是需要声音来烘托的。
这种静让空气也仿佛冻结。
静得仿佛一切都丧失了变化。
恍惚之间,一缕凉风吹过,万物都微微地颤抖着,仿佛受了惊。
这样的美好确实很仿佛,难以相信。
这样的危机也确实很仿佛,不可捉摸。
仿佛所有人都恍惚了,他们相互在恍惚地对望。
望着对方脸上恍惚的神情。
恍惚。
仿佛。
美好到一定程度就变成了危机。
车夫不懂美好,却懂得怎样随时随地地制造危机。
他现在就又要开始了。
他的嘴角依然残留着一抹意味深长的笑,如一缕旧梦的痕迹。
他徐徐地从车厢中抱起一坛酒。
几乎在抱起的同时很利落地拍开了泥封。
泥渣乱飞。
飞落道旁的草丛中,引起蟋蟀的阵阵喧哗。
他微笑地抱着酒坛,也像司徒轩那样,把坛口凑近鼻尖深吸了一下。
他转身,伸手,抱起酒坛,又转身,拍开泥封。
这一系列动作都是徐徐的。
但别人却还来不及眨眼。
他居然将一刹那的动作拉伸为几个刹那甚至几百刹那的景象。
这又是怎么样的武功?怎么样的速度?
这简直已超越了速度,已没有了速度。
从来只有以快化慢,谁见过以慢化快?
快的极致正是慢的极致。
都绝对静止了。
仿佛所有人都被无端端夺走了几百刹那的生命。
等车夫这一系列的动作完成之后,别人只觉什么都没有发生过。
但确实亲眼看到车夫手中又有了一坛拍碎泥封的酒。
司徒堡主也不禁震骇。
司徒堡主背后的那个大汉也不禁胆颤。
泥封碎了,已封不住酒香,所以酒香这时候就像诗人的思想一样放纵地弥漫开去。
酒香跑进了山里的每个洞穴,让洞穴中栖息的各种动物也糊里糊涂地沉醉了许久。
酒香飘上了浩瀚如海的林梢,不动声色地卷起波浪,温柔的波浪总会突然变得疯狂。
在这酒香的刺激下,惆怅的人更惆怅,悲伤的人更悲伤,但这份惆怅这份悲伤里面却又夹杂着难以形容的愉悦和轻松。
连司徒堡主也感觉自己跌进了梦境,一时迷茫。
车夫笑着啜饮几口酒,咂舌赞道:“万酒来的酒就是不同凡响,我知道司徒堡主除了自家酿造的酒外,只欣赏万酒来的酒。”
司徒轩沉默,或者他本已沉醉,他也当车夫是在说醉话。
车夫疲惫地眨眨眼,叹息道:“因为万酒来的酒能令人疯癫,人生在世,偶尔疯癫一下也是一种享受。”
大汉终于又忍不住喝道:“所以你现在已是疯子,说的全是疯话?”
车夫淡然道:“是不是疯话,你这凡夫俗子绝对听不出,但堡主何其英明,应该早就听出了。”
司徒堡主展颜开口道:“不错,我欣赏万酒来的酒,曾经亲自拉了一马车司徒家的酒到他那里去交换,和你现在一样,可惜最终也只喝到他一小碗酒而已。”
车夫道:“没关系,现在不可惜了,万酒来为那次交换感觉很惭愧,特别拜托我效仿你也拉着一马车他家的陈酿来谢罪,还希望堡主能尽释前嫌,爽快地笑纳。”
司徒堡主皱眉道:“他怎么不亲自来?”
车夫道:“因为他知道他虽酿得一手好酒,总归是凡夫俗子,不敢随便上山进堡来见你。”
司徒堡主道:“你不是凡夫俗子?”
车夫笑道:“你看我像凡夫俗子么?”
司徒堡主目光一凛道:“的确不像,你也不像是单单来为他送酒的。”
车夫道:“怎讲?”
司徒堡主道:“如果是单单来为他送酒的,就不会玩这么多故弄玄虚的把戏。”
车夫哈哈大笑:“原来堡主不喜欢玩把戏。”
司徒堡主正色道:“你既然敢来司徒堡,应该早知道我见客有一个标准。”
车夫顿住笑声,也正色道:“什么标准?”
司徒堡主道:“坦诚相待,坦诚的客人是绝不在我面前玩把戏的。”
车夫道:“很好。”
司徒堡主道:“你现在开始坦诚也为时不晚。”
车夫道:“我一来就坦诚,只是在你们眼里显得不坦诚而已。”
司徒堡主道:“你认为玩把戏是坦诚?”
车夫道:“我不玩把戏,也许早就被你这黑大汉手下揍得满地找牙了。”
司徒堡主笑了,居然还笑得好像很开心:“可惜他没能揍得你满地找牙,自己的练子枪先被你折成了几截。”
车夫毫不掩饰地傲然道:“这也只怪他没本事,你做堡主还算英明,怎么会派个如此没本事的人来看门?”
大汉瞪圆了眼睛,火冒三丈,几乎要高高跳起来:“你说谁没本事!”
司徒堡主挥手示意他安静,语声冰冷道:“你跟着四大金刚学了这么久,瞎子都看得出仍旧没学到半点本事,从明天开始,你就不用来这里值班了。”
车夫笑道:“原来他不是四大金刚之一,我刚才还那样煞有介事地对付他。”
司徒堡主又挥手道:“你回堡里去吧,这里已用不着你。”
大汉脸上的肌肉一阵颤抖,垂首转身走进了门。
司徒堡主道:“四大金刚为守护司徒堡已劳苦功高,早该给他们放个长假。”
车夫道:“传闻司徒堡主会厚待每个手下……”
司徒堡主没等他说完,冷冷道:“不是每个手下我都会厚待,比如刚才那个。”
车夫道:“为什么?”
司徒堡主道:“因为他是四大金刚瞒着我收的徒弟,何况他太爱狗仗人势了。”
车夫笑道:“这也怪不得他,谁叫你让他做了看门狗,狗只要不咬主人,就是好狗,你还那么挑剔干嘛?”
司徒堡主道:“你比我看得开呀。”
车夫道:“万酒来的酒并非虚名,你喝了也能看得开。”
司徒堡主道:“那我们姑且先干了这一坛。”
他说完就慷慨地仰脖喝起来。
酒水淋漓,不断地泼在他身上,却怎么也流不到地面,怎么也打不湿衣服。
一眨眼间酒坛已空空如也。
那些泼出坛口浇上他身体的酒竟然都不见了。
他整个身体仍旧那么干净那么挺拔。
车夫皱眉冷笑:“你不喜欢我玩把戏,为什么自己又玩起来?”
司徒堡主故作糊涂:“我玩了吗?”
车夫点头:“绝对玩了。”
司徒堡主摇头:“绝对是你酒喝多了,醉眼发花。”
车夫再度使出隔空飞物的技巧,将手中这坛酒送到了司徒堡主的手里。
司徒堡主道;“你想怎么样?”
车夫道:“我想看你再喝一坛,我想看清楚点,到底是不是我醉眼发花。”
司徒堡主慷慨地笑道:“好!”
说着就再仰脖喝起来。
那酒水根本是直接倒在他身上的。
他的嘴也根本没有张开。
但他的喉结却在上下移动。
一眨眼间酒坛又已空空如也。
他整个身体仍旧那么干净那么挺拔。
他还特意擦擦嘴角,打了个嗝:“你看清楚没?”
车夫已看得脸色发白:“我看清楚你绝对是在玩把戏。”
司徒堡主叹息道:“罢了,罢了,你说我在玩把戏,我也懒得跟你争,现在轮到你喝了。”
车夫转身,拿出一坛酒,再转身,却不立刻拍开泥封。
司徒堡主问道:“你愣着干嘛?”
车夫道:“我才想通一件事。”
司徒堡主接着问道:“什么事?”
车夫道:“我此行是专门来送酒的,不是来喝酒的。”
司徒堡主微笑道:“没关系,这些酒既然送给了我,就全都听我支配,我愿意让你喝,你就喝。”
车夫道:“我若不愿意喝呢?”
司徒堡主道:“你不愿意么?”
车夫道:“不愿意,很不愿意。”
司徒堡主道:“原因?”
车夫道:“我不想当着你的面醉成个疯子。”
司徒堡主道:“你未免太看不起自己的酒量了吧。”
车夫道:“我看得起自己的酒量,怎奈今天喝的是万酒来的酒。”
司徒堡主突然沉下了脸色道:“不管是谁的酒,我都知道你今天绝对喝不醉。”
车夫道:“刚刚你不是说我醉眼发花了吗?”
司徒堡主道:“清醒的人经常醉眼发花,雾里看花。”
车夫似乎听不懂。
司徒堡主道:“酒能令人说真话,令人坦诚,所以我才喜欢酒,你眼睛要是发花了,也因为还没喝足够多的酒。”
车夫道:“你这观点岂非有些自以为是?”
司徒堡主道:“但你也同意我这观点吧。”
车夫居然承认:“你知道我今天绝对喝不醉,我同样知道今天我若再喝下去就不是喝酒那么简单了。”
司徒堡主道:“不是喝酒是什么?”
车夫道:“是赌命。”
司徒堡主疑惑,看得出他是真的疑惑:“怎讲?”
车夫道:“何必讲?你本已很明白。”
他说完就拍开泥封痛痛快快地仰脖喝起来。
他没有玩任何把戏,就那么张嘴喝起来。
一些酒水泼在他身上,他的衣服也都湿透了。
他喝完这坛酒用了很长时间,喝完之后就开始气喘吁吁。
但司徒堡主看着他喝,目光却充满了谨慎。
等他喝完,司徒堡主的脸色已发白。
曾几何时,已没多少事情能令司徒堡主的脸色发白了。
“怎么样?还继续喝吗?”
车夫扔掉手里的空酒坛,抬头望着司徒轩。
他们两人的脸色都白得可怕。
司徒轩道:“还停得下来么?”
停不下来。
赌命要停下来只有等到其中一人死。
等到其中一人把命输给对方。
于是他们继续喝。
喝到车厢里只剩下最后一坛酒。
两人都不动了。
司徒轩道:“我终于知道你到底是来干什么的。”
车夫道:“干什么的?”
司徒轩道:“杀我的。”
这三字出口,他已闪电般出手。
车夫当然也不甘落后地出手。
他们的手都伸向那坛酒。
那坛酒却自己先飞出了车厢,飘飘荡荡地悬在半空。
司徒轩道:“最后一坛酒竟有鬼。”
车夫道:“每坛酒其实都有鬼。”
司徒轩惊呼道:“是有鬼还是有毒。”
车夫冷笑:“这情况下,有毒就是有鬼。”
司徒轩道:“所以我们现在都中了毒。”
车夫道:“没有,我预先喝了解药,你却用高明的内功逼出了毒。”
司徒轩道:“你果然看得很开。”
车夫道:“你喝酒时并非在玩把戏,而是在逼出酒里面的毒。”
司徒轩道:“你的聪明是不是也来源于这些酒?”
车夫道:“我也不知道。”
司徒轩道:“你知道这最后一坛酒里面是什么鬼。”
车夫道:“我知道。”
司徒轩道:“所以你才又不动了。”
车夫笑道:“我何须再费力气?”
司徒轩道:“不错,你不用费什么力气了。”
因为那坛酒已被司徒轩拿在手里。
但司徒轩另一只手却猝不及防地捏住了他的衣袖。
眨眼间,司徒轩松手,酒坛跌落砸碎,里面竟已没有半滴酒。
而被他捏住衣袖的车夫,已脸色死灰,口吐白沫,白沫很快变得鲜红,变得黑紫。
过了半晌,司徒轩才松开那只手,车夫软软地倒了下去。
一倒下去就浑身剧烈地抽搐。
司徒轩不再理睬他,转身慢步走上石阶,走进堡门。
堡门吱嘎作声地关上。
秋阳杲杲。
风吹在车夫身上却冷得刺骨。
刚才司徒轩用更胜一筹的内力将酒坛中的酒神奇地通过他的身体传给车夫。
他已在不知不觉间致车夫于死地。
空气被阳光照得灼热了。
但风依旧是那么冷。
冷风吹到车夫的脸上,车夫发起抖来。
他感觉自己每块肌肉都僵硬了。
他慢慢抬手伸进怀里摸索着。
最后只摸索出一些碎瓷片。
那是装解药的瓷瓶,也在不知不觉间被司徒轩用内力震碎了。
司徒轩对付要杀他的人是绝不心慈手软的。
绝不给那人留下丝毫的退路。
只要准备去杀司徒轩,从一开始就无疑先将自己置之死地。
杀司徒轩本就是一场生死攸关的赌局。
车夫瘫倒在尘埃里,背脊硬得仿佛已与大地融为一体。
他不仅冷得发抖,也痛得发抖。
不仅身上痛,心上更痛。
因为他这次又失败了。
惨败了。
他没有能证明自己,他仍旧是那么一无是处。
对不起。
他突然闭起眼睛,嘴里喃喃地念着对不起。
——对不起,陈管家,我辜负了你。
他的内力其实是陈管家传给他的。
陈管家知道他要去做什么事,知道不可能拦住他,但也知道他要去做的事凶多吉少,所以毫不犹豫地把自己的内力全传给他了。
他现在不得不流出了心酸惭愧的泪。
这辈子他唯一对不起的人就是陈管家。
现在装解药的瓷瓶碎了,他最后的一线生机也断了。
他只能躺在这里默默地等死。
突然有光温暖地照到眼帘上,眼帘绯红如一场梦。
他睁开眼,就看见了夕阳。
满天夕阳。
夕阳中还有一片片叶子落下来。
想不到转眼间就已是黄昏。
生命为何总是流逝得如此匆匆。
他吃力地呼吸着。
似乎嗅到了夕阳独有的芬芳。
夕阳很美,很香,很纯,可惜近黄昏。
死亡其实也如夕阳这般很美很香很纯吧。
所以才会来得这么仓促。
他突然悲伤起来。
突然大放悲声。
他诧异自己这时候竟还能哭。
他咬牙,紧紧地咬牙,几乎咬出了血。
嘴里面本已装满了血。
所以再多流一些血也没关系,但泪是绝不能再多流了。
他以前是失败的人,临死绝不能再做个失败的人。
只有失败的人才流泪。
他侧过头去,夕阳仍咄咄逼人地照着他,他却像大地上的一片永远照不亮的阴影。
刚才还温暖的夕阳怎么现在却变得咄咄逼人了?
他没空去思考这个问题,因为他突然看见了一双脚。
一双很稳定的脚。
一双真正男子汉的脚。
他立刻就认出了这双脚。
他冷冷地笑了。
XXX
司徒轩走进司徒堡大门。
铁门关闭,仿佛把整个世界都隔绝在了堡外。
司徒轩也觉得自己疲倦而沮丧。
他又顺利地挫败了一个想杀他的人,但他并不满意,也不高兴。
因为他知道那个人是谁。
他更知道一场不可避免的战争就要揭开序幕了。
他看到大汉立在院子里似乎在等着他吩咐。
他走过去对大汉道:“你的练子枪断了,稍后可以去兵器库选一件趁手的兵器,你没有糟糕透顶,你还是能成器的。”
大汉深深垂首,不敢搭腔。
司徒轩又道:“黄昏时候,那个人应该已死得差不多了,你就出去收尸,算是将功赎罪。”
大汉仍不敢搭腔。
司徒轩突然怒道:“你哑巴了吗?”
大汉这才战战兢兢地应诺道:“是,小的遵命。”
司徒轩自嘲似地一笑,语声转柔道:“你好生努力,总有一天我不会对你发脾气的。”
说罢姿态潇洒地走进了里院。
他显然终于又找回了自信。
黄昏。
大汉开门,走出去,还没走下石阶,就愣住了。
外面已没有马车,没有那个人的尸体。
除了落叶尘埃已什么都没有。
难道司徒堡主也有失算的时候?
突然大汉转头看见了铁门上贴着一张纸。
一张皱皱巴巴的纸,上面当然有字,用血写的字。
——“还会再来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