车身很小,小似林中突然飞出的一只麻雀。
车头吊着灯笼,只见微光闪动,像迷雾中快要死去的一只萤火虫。
一切都显得既疲倦又温和。
但扬鞭策马的车夫却始终表情阴冷。
他彻夜赶车,依旧精神奕奕,毫不疲倦。
疲倦的永远是那些快要死去的东西。
比如现在的夜色。
比如前方林外那个山庄里的人们。
他飞驰过去,正是为了给他们送去催命符。
他头戴宽檐大斗笠,双眼藏在阴影里,背上绑着一柄无鞘快刀,刀锋并不亮,黑沉沉与这夜色相当。
长夜,孤月,月光洒落在刀锋上,也突然冻结变暗。
孤月赶紧躲进了浓云深处,只因它的颜色被刀锋无情吞噬了。
没有了颜色,就没有了光,那它也变成了畏首畏尾的胆小鬼。
马车如飞。
车夫手里的鞭子越抽越急越抽越狠。
他以前并不是个这么狠的人。
但他今夜实在太急,急着想证明自己,所以难免要强迫自己狠一点。
如飞!
飞进了夜晚的心脏。
化作闪电,比刀更锋利,已不容分说地割开了夜晚的咽喉。
前方重峦叠嶂,山风呼啸,树林开始怒卷起波涛。
化作闪电的马车,又如沉入海洋的船只,顷刻飞灰湮灭。
大星在北。
司徒堡也盘踞在北。
茂密深邃的林叶间,已可隐约见识到它巍峨耸立的身影。
恢弘的气势就像正自全副精神备战的军营。
它沉静着,又寂寞着,又冷傲着,就像高僧入定。
不是司徒轩的好友,不能在此地随便进出。
不是司徒轩的好友,也不能痛快地享用此地酿造的美酒。
司徒家自酿的美酒,比司徒轩本人更有名。
喝下一口,再心胸狭窄的人也会突然变得豪气干云。
酒的性格充满喧哗,但司徒堡的夜总透着一种仙风道骨的宁谧。
却又有几人知道,这种宁谧之中,到底潜藏了多少神秘莫测的绝世高手。
他们和这片大地完美相融,像一棵棵直立百年的大树,根深蒂固,坚定沉默地守护着司徒堡。
其中效仿天绝涯十二长老而组合成的十二太保最为人敬重,津津乐道。
只要他们还活着一天,哪怕是个战天斗地的魔鬼,是只小得近乎透明的苍蝇,也都休想侵犯到这里的一草一木。
他们本是江湖上受尽冤屈背负骂名的落魄之士,却被司徒家慧眼识英,慷慨大度地收容了这么多年,从没有产生过任何顾忌。
如此沉重浩大的恩情,就算让他们去为司徒堡当一辈子下贱的看门狗,他们也心甘情愿。
但事实上,司徒堡赐予他们的职位权利之高,已仅次于堡主司徒轩。
至今谁也没亲眼见过他们现身,然而谁也不因此就质疑他们的存在。
据说数百年前,第三代司徒堡主时期,他们就已存在了。
虽然司徒家改朝换代了不知多少轮,人们却都坚信他们依旧在忠心耿耿地守护这里。
再狂妄自大的人也不敢对这里有丝毫的造次,因为他们不出现,四大金刚已足够叫所有造次的人都痛不欲生地付出代价。
四大金刚一生光明磊落,豪气奔放,养他们不需要花费多少钱,他们最满意的报酬永远只是酒。
有好酒,有烈酒,可供他们日日酣饮,他们就会一生对人死心塌地。
当然雇主还要是个很懂酒的人,能随时毫无怨言地陪他们喝得烂醉。
尽管他们以前都是一群公认的败家子,嗜酒如命,为了酒简直可以六亲不认。
但自从结识了司徒轩,受司徒轩爽直性情的感染而决定终生给这个人效命以后,他们喝酒就渐渐下意识地有了节制,除非特殊情况绝不喝醉。
奇怪的是,司徒轩却经常要找他们喝醉。
司徒轩不是败家子,更不是酒鬼,他经常要找他们喝醉,不是为了满足自己,而是为了他们犯酒瘾时不必太难受。
近四十年来,他们将司徒堡防卫得密不透风,真的连只苍蝇也没放进去过。
当然在司徒堡里,最神秘的高手还是堡主司徒轩。
他的武功很高,品格也很高,至少替他卖命的人都这么认为。
每个在他手底下办事的人总会得到非常好的待遇,那更让他们甘心为司徒轩永远肝脑涂地。
要管好如此大的一个山庄,要继承祖业,要发扬光大,就须通情达理。
司徒轩绝对算得上世间最通情达理的人,他从没在手下人面前板过脸,你就算做了再大的错事,他也会对你面带微笑。
但他在对你通情达理之前,会先看看你是否与他坦诚以待。
他这辈子只恨一种人,就是虚伪的人。
他遇到虚伪的人时,也会立刻变得卑鄙。
他有千万张截然不同的面目,只看别人是怎么对待他了。
一声沧桑的马嘶声贯彻云霄,震散了长夜的寂寞。
随着车夫鞭起鞭落,嘴里发出的呵斥也如鞭梢般落下时,天地又陷入了深不可测的安静。
马车已停。
戛然停在了司徒堡外的一条山道上。
道旁绿草菶菶,红花妩媚。
车夫的目光却依旧森冷,顾盼之间,神态也很压抑。
他首先看了看通往司徒堡大门的那段高而陡的石阶,微笑了起来。
但即便是这微笑,也充满了令人难受的气氛。
一阵风吹过,和他的目光同样冷。
天色已灰白,长夜终于快到了尽头。
车夫跳下马车,自车厢中慢慢地取出了一坛酒。
他取出酒来时动作很慢,拍开泥封时动作却很爽快。
又一阵风吹过。
似乎正为了这醇厚的酒香而吹。
酒香像薄雾般散开,虚无缥缈地弥漫在山间的每个角落。
直到吸入鼻孔,酒香才重新变得醇厚,令人心中踏实。
他笑了笑,赞叹道:“果然是好酒。”
旋即仰脖咕嘟一口酒下肚,抹嘴咂舌,目光也不再冷,顾盼闪动间,双脚开始拾级而上。
司徒堡的黑漆铁门稳重地在石阶最上面。
车夫的人还蹒跚地爬着石阶,手中酒坛里散发出的酒香早已飘到了铁门处,铁门似乎也为之所动,在黯淡星光下嗡嗡作鸣。
突听有个冷厉的声音喝道:“什么人竟敢擅闯本堡?”
喝声未落,已见一团黑影隐隐约约地从门畔跃了出来。
车夫很快看清那是个豹头环眼的中年大汉,身穿黑绸衫,手执练子枪,笔直立在门前,俨然一尊万载不倒的金刚。
他目光冷厉地瞪着车夫,口气也仍很冷厉:“请阁下报上大名,否则就早些打道回府吧。”
他的口气虽然很冷厉,但听到人耳中,却给人一种沉稳有力的感觉,像一块巨石落到人的心上。
但车夫却完全充耳不闻,什么反应都没有,只是伸手将斗笠压低,停下脚步朗声笑道:“兄台应该没眼瞎,鼻子也好使,当然已发现我的手抱着这坛酒。”
他的声音也像一块巨石,沉稳有力地落到人的心上。
两个人的声音都令对方很难喘息。
大汉不禁怔了怔,问道:“发现了又怎样?”
车夫展颜一笑,笑中仿佛别有深意,自嘲道:“我不过是一个送酒的人,兄台没必要问我姓甚名谁。”
大汉上下打量着他,眼神鄙夷而迷惑:“送酒?你也不想想这是什么地方,需要你来送酒?”
车夫举高手中的酒坛,酒香愈加地浓烈:“我知道这是什么地方,所以就送了地道的美酒来。”
大汉冷哼一声:“送酒可以,但现在还不是时候。”
车夫问:“怎么不是时候?”
大汉道:“因为现在我们堡内没有人想喝酒,你送来也是白送。”
车夫笑道:“我的这些酒本就是白送给你们的。”
大汉不耐烦了,厉声道:“少给我废话,我说现在还不是时候,你就最好乖乖回头。”
车夫道:“真蛮横,我若偏不走,偏要现在送呢?”
大汉道:“那我就只得把你当做一个疯子,我很擅长取疯子的头。”
车夫笑道:“这么巧,我也很擅长取头,不过我取的一般是狗头,比如你的这颗狗头。”
大汉终于恼羞成怒,练子枪笔直地挺了起来:“果然是个疯子!”
车夫猛地灌自己几大口酒,放声狂笑:“果然是条臭狗!”
狂笑间,他的双脚又开始一步步拾级而上。
大汉怒道:“你敢再不停住,休怪我枪法无情。”
车夫不停住,反而走得更快,笑声也更狂。
突然嗖地一声锐响,如同暗器破风,其实是大汉手中的那条练子枪抖得笔直,朝车夫迅急地刺去。
枪法凌厉,枪影变幻,气势汹汹。
车夫不慌不乱,凭空飘起,就像一片风中枯叶,竟身形轻灵地躲开枪尖,右手同时一晃,一柄刀已神奇地出现在手里。
刀锋雪亮。
车夫眼睛也是雪亮的。
他身体伏低,手中刀已直直地刺入强劲凌厉的枪影里。
只听咔嚓一声脆响,大汉的那条生龙活虎的练子枪竟硬生生断为数截,散乱地掉落地上。
再看大汉本人,已是满脸惊恐,呆怔地道:“好快的刀!”
他的话音未落,周围的树林里忽然又闪出十几团黑影,快速地向车夫逼了过去,齐声道:“十三太保可试试阁下的武功是否配你送的那些美酒。”
车夫毫不畏惧,依旧镇定,冷淡地笑道:“好极了,原来幽灵般的十三太保是真的存在。”
他的身法展开,刀又劈出。
雪亮的刀,闪电般的速度。
几乎在同一刹那,十三太保也闪电般出手。
他们的出手各有特点,或刚或柔,或实或虚,加上他们手拿的兵器也都是奇门,怪招迭出,如无数在云霄间飞舞的龙,从无数不可思议的方位,一齐缠住了车夫的手中刀。
他们的身形、动作、思维都配合得无懈可击。
他们只要联手,就是绝对的坚不可摧。
无论经验多丰富眼光多敏锐的人,也休想找出他们招法间的任何破绽。
他们已彻底成了奇迹,成了神话。
几乎就在双方出手的同一刹那,一切就已结束了,胜负已明明白白地摆在眼前。
车夫莫名其妙地犯晕,体力不支,脚下一滑,身子已从石阶上重重地摔到地面,手中刀斜插在脑袋旁,手中酒坛也摔成了碎片,酒水把他的脸和胸膛打得透湿。
十三太保却又幽灵般不见了,声音如自九霄云外传来:“阁下的武功实在不敢恭维,还不配到司徒堡来送酒,请尽早回府吧。”
车夫心中惊悸,刚才只看到一大片光影,根本没看到什么人,自己糊里糊涂地就头晕惨败。
他出了半晌的神,突然笑了,苦笑,吃力地站起身来,慢吞吞地径直走向马车,又从车厢里取出一坛酒拍开泥封,叹息道:“一群不解风情的狗奴才,只希望主人能懂我的酒。”
失掉练子枪的大汉瞪眼道:“你还想怎么样?”
车夫笑道:“不怎么样,继续送酒而已。”
大汉道:“真是不知好歹,再发疯下去,酒没送掉,脑袋却先送掉了。”
车夫不说话,手一扬,那酒坛已高高扔到半空。
只见那酒坛非但没有即刻落下,反而像陀螺般急速旋转着飞向司徒堡大门。
车夫冷声道:“你们看我这招不请自来如何?”
大汉已看傻了,哪里听得懂他说的什么不请自来。
车夫悠然解释:“不请自来的意思就是随便怎样都非来不可,十三太保拦不住,谁也拦不住!”
但这次十三太保竟不现身去拦。
大门外只有那大汉已看得傻眼。
这招不请自来里面不管有什么名堂,都是非常可怕的功夫。
内力没达到一定火候,也绝难这样稳稳当当地隔空传物。
车夫年纪很轻,内力却已如此高,刚才的挫败竟可以忽略不计了。
十三太保的声音终于又飘渺地传来:“不请自来?这明明是青锋院主陈孟云的祖传绝技散花飞物,你既然使得出,莫非是青锋的人?”
车夫年轻气盛,本来显得很镇定,一听此言,竟厉声怒道:“什么狗屁青锋,什么狗屁陈孟云,我是我,和谁也没关系,这不请自来是我独创。”
旋转的酒坛已快呜呜呼啸着飞到铁门前。
大汉惶恐地闪到一边。
突然铁门吱嘎作声地缓缓打开,一条人影却风驰电掣地窜出。
那条人影在空中伸手接住了酒坛,又如云彩般轻盈地落地,站在门前。
车夫不禁耸然动容。
那大汉更已看得瞠目结舌。
那人在门前迎风玉立,目光灼灼如电,容颜俊朗,神态威武,身材挺拔,穿着虽不很华丽,却一丝不苟,看得出这是个很严谨的人。
大汉认出了他,心里的惊骇才慢慢消散。
只见他已把坛口凑近鼻尖深吸了一口气,赞道:“好一坛不请自来的美酒,我确实懂你的这些美酒,万酒来的美酒我是最懂了。”
车夫目光一凛,也认出了他:司徒堡主司徒轩。
除了他,谁还敢随便去接别人用超强内力隔空传来的东西?
连那些幽灵般的十三太保都对此有顾忌,他却能毫不犹豫地接在手中。
其实在接的时候,他是用自己的内力先去抵消酒坛上的内力,外表看起来始终从容自若。
他不仅内力更强,而且更有胆识。
车夫高声道:“有堡主这一句,我就算挨了打,也不枉此行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