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是座规模不大却商贾云集的城镇。
很多巨商富贾之所以在此地常来常往,只因此地有一个新兴家族司徒。
司徒堡的少堡主大袖善舞,魄力非凡,手腕多端,城里的固定产业十之**已纳入司徒名下。
可以说司徒早就成为整个中原地区最有实力的商家。
南来北往的商人们慕名至此,费尽心机只求与司徒进行一次精诚合作,使自己的脚在商界站得更稳,使自己不落到时代潮流之后,使自己不变成不识抬举的傻子。
如今的司徒,权势雄厚,无人匹敌,朋友遍及天下,关系甚广,后台极硬,不仅已被大多数豪商口服心折地奉为界内龙头,而且在江湖中占据的地位也日趋重要,不容小觑。
每年每季,这座城镇都会鱼龙混杂地来很多人,一些行迹诡秘的江湖人,一些大腹便便的商人,他们长期驻扎在此,等着能与司徒一会的特许。
这座城镇是麻雀虽小五脏俱全,几乎天底下所有的买卖都可在此找到,包括买卖人命,所以也不担心突然暂住进那么多人而挤爆这座城镇。
但繁荣之地,黑市交易一般也很猖獗。
这里却是例外。
自从本地头号黑市大鳄纪三爷被司徒在某夜出其不意地一锅端以后,这里的黑市就彻底肃清取缔了。
司徒要的是干净公平的交易市场,大家光明磊落才可以最大限度地互惠互利,最终皆大欢喜。
正因司徒有这种商业原则,更使他在界内名望巩固,备受敬畏。
薛离走进这座差不多已姓司徒已成司徒家后院的城镇时,天色暗淡,傍晚的云际似乎升起了第一颗闪亮的星星。
只要不计较纷纷扰扰的尘世喧嚣,眼睛看到的每样东西还是那么美好。
但街上的人头攒动,流光溢彩的夜市已初露端倪,使薛离又身不由主地陷入迷茫。
身边来往驻足的人似都在偷窥他。
将杀手身份及姓名泄漏给章氏父子之后,他总感觉全天下的人也莫不洞悉了他的底细。
所有人都知道他是杀手叫薛离,甚至还知道他是来此地暗杀司徒轩的。
在街上走动的人中,可能很多都是司徒轩派来先致他于死地的部下。
他叹一声,苦笑一声,自己竟也变得这么爱疑神疑鬼。
不过街上还真有个人从他一走进这座城镇就死死盯住他了。
这个人头小脚大腰细,披散着蓬乱的头发还蛮清秀,但一双闪烁寒光的眼睛已明确地向世人揭示他的身份与薛离一样,也是以杀人换赏金谋生的冷血杀手。
薛离已看见他了。
从他盯上薛离的那一刻起,薛离就看见他了。
人流匆匆,几乎一下子在他们周围虚化为雾。
天际有云被风撕成了千丝万缕,星光似已坠落,残月却突然升起。
夜市终于热闹开局。
但环绕着他们的这片世界已彻底冻结静止。
杀气就像沿街的灯火一样徐徐朝四面八方流溢。
“薛离?”
薛离点头。
“可否与你过几招?”
最近常有人找薛离过几招,薛离也懒得想太多,知道这种事无可避免,于是又点头。
“我绰号金梨子,我预先得知了你的名字,你不用问为什么,反正这不算占便宜。”
薛离默认。
对于杀手之间,知道名字并不意味着就彻底知道对方的一切。
杀手在出道以前必须懂得怎样最完美地隐藏自己的底细。
杀手的名字,充其量也不过是一种伪装。
“这里闹市人多,一则难展拳脚,还恐伤及无辜,二则我们都不愿节外生枝,若因此被官府抓去治个市集斗殴之罪就得不偿失了。城外清静开阔,我们且去那里如何?”
薛离不回答,突然迅如闪电般在人流中穿梭,很多人只感到有人与自己擦肩而过,却看不清是谁。
金梨子诡笑着赞道:“这轻功身法,已是快得难以置信,不比南宫绝那老头差多少。”
她倒不着急,迈动闲散的步伐向城门慢慢走去。
看起来她好像走得真有些慢,但很多人还来不及眨眼,她的身形已穿过长街到了城门外。
竟比薛离先到了一步,她的轻功也着实令人匪夷所思。
高耸的城墙上立起了几根灯笼柱,并没官兵把守,只有模糊的两条人影出现在灯笼光最亮处。
那其中一人必定就是岳空。
他怎会不亲眼观赏观赏她和薛离的这场比武呢?
杀手之间的比武应该是可以无所不用其极的,不消顾忌什么江湖道义,打起来绝对够刺激够精彩,也够卑鄙。
然而大大出乎岳空的意料,今晚比武的双方都一点也不卑鄙。
他们简直比名门正派更显得规矩。
金梨子一在城外的那片平坦空地上站定身形,就堂堂正正地拿出了她已搁置很久的成名兵器。
一双光华暗沉了无生气的判官笔。
一双威武笨重的判官笔竟被她看似弱不禁风的小手稳拿着。
城外,护城河逝水汹涌,城墙根除了一些潦倒困窘的浪子在蜷缩身体不停地瑟瑟发抖之外,还有寒风刮来的成堆落叶。
那些浪子们就紧靠那些叶堆保暖,保着一丝气息奄奄的暖,如同将死的人睡在自己新筑起的坟墓前。
天地更放肆地释放出砭人肌骨的寒气。
凄凉寂寞的秋意已深植于每个人的心,每个人都仿佛在静候死亡。
拔剑声尖锐刺耳,却也刺不破这夜晚的浓浓秋意。
金梨子开怀大笑,好看的杏眼突然眯成了一条似有如无的细线,竟由衷地对薛离的剑脱口而赞:“不同凡响的剑,是不是因为杀的人已太多,饮的血已太多,所以和人一样彻底无情了?”
薛离紧握住重新发烫的剑柄,给出的回应却是一成不变的冷淡:“剑本无情,人已无情。”
金梨子点头,开怀大笑转为嘴角微扬的一抹讪笑:“无情人执无情剑,天地也可因此无情,这虽不敢定论是剑术之最高境界,但绝对算得上是杀手之最高境界。”
说话间,她直直凝注向薛离的目光已悄然变成了一对毒汁蓄满的蜇针。
她佝偻地站着,背上的包一时间也不禁消减了些许寒冷如秋的光芒。
手中一双黑沉沉的判官笔昂首指住薛离的咽喉:“废话就此为止吧,你要注意了,我的第一招马上会展开,你可千万别看走眼。”
话音如落叶在突然刮起的夜风中狂躁地纷飞卷动。
夜风也越来越狂躁了,护城河堤岸的柳树们被刮得残叶碎枝乱飘,城墙根原本安于窘境的浪子们也被突如其来的狂躁夜风刮得四处闪躲,惊叫连连。
金梨子原地飞速地旋转身体,判官笔忽东忽西忽左忽右,根本看不清具体的招法走向。
城墙上,岳空身旁的大汉吃惊道:“这莫非是……”
岳空颔首微笑道:“不错,这便是追龙引凤的第一招血海无涯。”
他的表情里竟透出了一种无法解释的快感,仿佛对这场决斗的兴致也愈加昂扬。
金梨子的笔锋果然一下子喷溅出大片血红光影,光影交织,连绵不绝,目睹此景之人都只觉眼花缭乱,惊心动魄。
薛离执剑,剑尖直指前方,也不管前方还有没有对手的存在。
风声飒飒,怒卷着血腥海浪袭来,但一袭上他冷漠不动的身躯,海浪就即刻化为飞灰,即刻湮灭。
一切皆是幻象,只要永远不信,什么伤损也不会产生。
大汉又吃惊道:“怎么这一招对那小子不起任何作用?”
岳空似也有些吃惊,皱眉缓缓道:“这一招是出了名的虚有其表,徒具气势,实则不过乃下一招蓬勃激发的铺垫而已。可是那小子身形不动,表情不变,难道早就看出这一招是毫无威胁的虚招?”
大汉在他身旁屏息凝神地沉默了。
岳空忽然冷笑道:“我知道了。”
大汉哦了一声,小心地问道:“将军知道了什么?”
岳空不语,眼神诡秘地盯着城墙下空地上又已定住身形气喘吁吁的金梨子。
金梨子的如意算盘一开始就搞砸了。
她非但没吓到薛离,让薛离心生错误的判断而走入她预设的陷阱,反倒令她自己严重受挫了。
她气喘吁吁,只是因为薛离在她那招血海无涯的最后以其人之道还治彼身。
这便是岳空忽然知道的真相。
薛离看似分毫未动,其实已巧妙地还击。
他年纪轻轻,内力之深,令岳空也忽然胆寒。
他的内力简直已达到了天人合一的绝顶境界。
天与地,夜与风,万事万物皆成了他身体的一部分。
血肉在精密地水**融。
任何形式、力度的发功都能化作虚无,瞒过世间每一双锐利的眼睛。
一切变化在他身上都是循序渐进无懈可击的。
如魔法一样,消失不久的血红光芒又一次疯狂地从他剑上复生。
那种光芒继续封闭着金梨子手中判官笔的各方退路。
但剑本身似已突然丧失了足够穿透对手气场的攻击力。
对手气场于是就此死灰复燃,薛离的脸色却开始发白,一种颓败枯萎的感情无声无息地渗出微闭的眼帘。
安静。
沉甸甸的安静。
压得所有目睹此景的人很久都难喘过气来。
在一片令人热血沸腾的光芒映照下,安静的氛围如同世界在缓慢崩溃、灭亡。
大汉恍然觉悟,一惊一乍地脱口而叹:“原来金梨子只不过是稍微收住了一下笔尖的力道,却似悬崖勒马,及时减弱了对手身体反弹过来的几分功力,还让对手误以为有可乘之机。当那小子聚精会神小心翼翼地试探金梨子身法的破绽时,金梨子竟猝不及防地折回锋芒,促使对手扑了一个空。”
岳空冷笑:“看不出金梨子还暗藏了如此有趣的一着,看不出金梨子祸到临头还满怀自信地耍小聪明。”
大汉怔住了:“将军所言合意?小的实在鲁钝不懂。”
岳空漫不经心地缓缓道:“我的意思是,如意算盘砸了就是砸了,无论金梨子还会耍多么高明的花招,也已败局注定,绝难扭转。”
大汉哦了一声点着头,眺望城墙下,又不禁眼色疑惑:“但那小子为什么一直都静如泰山,毫不动弹呢?”
岳空道:“他刚才已动,只是你这俗眼看不见罢了,现在他又在等。”
大汉擦了把汗,依然不解:“我想杀手间的交手,每一次都该速战速决,他还有什么可等的?”
岳空表情一凛,并不立刻作答,或许他也不知道薛离究竟在等什么。
金梨子的第二波攻击也迟迟未发,也似在处心积虑地等什么。
她每招出手,本就带着很多顾忌,从未真正彻底地放开自己,顺利发挥到最完美的状态。
因为最完美的同时,也该最保险。
而她就是永远无法确定自己出手已最保险。
晴朗的夜空渐渐病变了,出现了大堆紧迫的乌云。
天地间的沉默更如死。
金梨子拔回笔锋,终于冷笑开口了:“第一招,算你赢了,第二招马上就到。”
倏地笔锋挥动狂舞,竟是洒脱自如,大开大合又严密异常。
然而有些经验的明眼人都能很轻易就看出,这招法里布满了破绽。
薛离的双脚仍稳如磬石地站定,整个人没有任何动作。
他当然也第一眼就看出了这招法的千疮百孔。
可他毫无打算动手击破的迹象。
看出破绽却不趁隙一击,他的思维越来越令城墙上观战的岳空琢磨不透了。
大汉皱眉:“他还不动?”
岳空道:“这一招,金梨子使的好像是追龙引凤第四式空谷百穴。”
大汉道:“这一招,不攻不守,傻子也看出是在诱敌深入,为下一招的速战速决做了很好铺垫。”
岳空满意地点头。
他对这个部下的聪明劲一向感到很满意。
大汉接着道:“但这一招风险极高,金梨子也真够大胆。”
这个部下懂得适度的聪明,适度的犯傻,在表现自己的同时又不忘给足上司的面子。
岳空缓缓解释道:“虽然是最薄弱的一招,稍不注意,必将全军覆没。如果少了这一招来投石问路,追龙引凤的威力却也要减损太多。”
大汉想了一会道:“那小子若决定将计就计呢?岂非平白捡了个便宜?”
岳空懂他的意思:“没那么简单,兴许这只不过是圈套而已。”
大汉讶然问道:“谁会笨到用自己的失败来做圈套?”
岳空微笑:“金梨子用的不是她的失败。”
大汉道:“那她用的是什么?”
岳空傲然扬了一下浓黑的眉毛,斩钉截铁地道:“对方的谨慎。”
大汉动容,试着又问:“对方越谨慎,金梨子岂非越没有取胜的机会?”
岳空诡秘地笑道:“你忘了一点,最根本的一点。”
大汉叹道:“所谓当局者迷,有时旁观者也未必清醒。”
岳空点头道:“不管人是当局者还是旁观者,都不该犯那种糊涂,都不该忘了武林中有一大忌。”
大汉急不可耐地追问:“什么大忌?”
岳空道:“生死相拼,胜负未决,对方所露出的每个破绽可能都是陷阱。”
大汉恍然笑道:“我真糊涂了,从来在比武场上,各人神经紧绷,谁敢有半分松懈?除了硬碰硬,谁也不能单靠运气。”
岳空道:“不错,运气这东西有时候可比砒霜还致命,尤其是杀手交战,阴诡凶险,谁若一心想着钻人家的空子,必将陷入人家精心设好的陷阱里,要全身而退就难了。”
大汉又是一叹:“所以那小子才一直不动,不出手,他太过谨慎,已经中了金梨子的计。”
岳空道:“那小子可不容小觑,但这一招,金梨子委实太狡诈,他必输无疑。”
大汉笑了笑道:“这一招他若不接,下一招金梨子已算绝对的胜券在握。”
岳空反倒突然皱眉了:“不,或许我们都错了,那小子或许还有奇招来扭转战局。”
金梨子的手越来越沉,似乎想稍微缓一口气,把早已完全激发的招式停顿须臾。
目前使的这一招漏洞百出,不仅累手,更费神,因为一切都是竭力营造的假象。
她干燥苍白的额头凸满了青筋,眸子深处却仍旧闪烁着摄人心魂的锋芒。
她已不得不过早地确定薛离此番绝不会出手,她看透了薛离冷漠的表情下正有一些谨慎在暗暗滋生。
他的嘴角也正刻意勾勒出自信饱满的笑纹,至少她已让他轻松地赢过一招。
他比她更有理由自信,更有理由笑。
两人都向对方营造着假象,都费尽心机地利用着对方的某个弱点。
或许,那弱点本身就已是攻无不克的假象。
“侥幸”才是他们身上真正最大的弱点。
金梨子瘦削的手已将判官笔握得更紧。
风平浪静,第二招比第一招更突兀地结束了:“你怎么还不动?这次可算是我赢了。”
薛离轻描淡写地笑道:“这次才刚刚开始。”
他连眼睛都没有眨一眨。
说话的时候,别人也很难看出他的嘴唇在动。
他的双脚踩着大地,大地上的尘土落叶已积了厚厚一层。
他似乎踩得很用力,尘土落叶随他双脚逐渐加强的力度而四面飞扬。
金梨子没去注意他的双脚,在她看来,所有惊人危险的变化永远只发生在上半身,下半身只是巩固人与大地的联系,不值得提防。
就算与北派谭腿对战,她也懒于去管敌方脚上的变化。
双脚一旦巩固了与大地的联系,就彻底像死了一样,而变化,却永远不会死。
所以金梨子只用心提防由手上勃发的澎湃攻击力。
要对付一招险棋,手总比脚更方便更灵巧。
也更有保障。
脚似乎在各方面的发挥都一直远远落后于手。
但这次薛离的致胜奇招却正寄托在脚上。
他的手伸直,剑锋指向金梨子的额头。
这便是他的手自始自终发生的唯一变化。
紧接着脚的变化开始奇妙地应运而生,简洁明了的一系列变化,只为了辅助手上已定的杀着。
杀着不多,也不复杂,但因为有了脚的变化做辅助,这一杀着就显得极其惊人。
看懂这一点后,岳空的心忍不住又打了个冷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