枫林的红别具一格。
红得斑驳,红得缤纷,红得繁华,如一场短暂的梦,如一段漫长的人生。
往事的碎片陆陆续续从陈渊心底翻出来。
陈渊清晰地感到了那年那月那日薛离剑上的寒意。
陈孟云也显出了冥思的状态,这通常是他向儿子大发雷霆的前奏。
风摇动着一片片枫叶,发出类似心碎的声音。
阳光笼罩下来,父亲的背影被无情地穿透。
父亲终于暴露出最现实的自己。
衰老,疲惫,沮丧,脆弱,连秋天气息奄奄的阳光都能轻易穿透他自诩永远是钢筋铁骨的身躯。
陈渊目不转睛地凝视父亲,脑海里却一直有薛离在漫空落叶间挥剑的形象,像一团难以拂去的尘埃。
天色因浓密枝叶的封锁而变得幽暗。
从枝隙叶缝照下来的缕缕阳光,忽然柔如头发,忽然锐如尖针。
陈孟云不禁仰面透过一角枝隙叶缝看着那轮冻成了冰的太阳。
火红的太阳已显得无比苍白,和他此刻的脸一样没有什么生机。
还要这样子沉寂多久?连他自己也弄糊涂了,为何要将陈渊叫来这里?
为了证明!
陈渊想证明某件事,他也有件事急于证明。
但该怎样开始呢?
他久久为此而困惑。
他的人生本已没多少困惑了,不料面对陈渊,他会一再困惑。
陈渊成了他的人生里最后一个亟待解决的问题。
仿佛只有解决了这个问题才能使他的人生彻底完美。
他绝不容自己带着任何缺憾离开这片世界,这片他亲手铸造的世界。
如今的身份名声地位已让他不得不近乎执迷地追求完美。
他恍悟了,原来他将陈渊叫来这里,就是为了证明他有多完美,在他面前,陈渊永远都幼稚不堪。
陈渊的脸也似被阳光无情地穿透了。
顽皮的风突然搅乱了整个枫林的美丽。
每片枫叶都在风中消瘦憔悴了容颜。
有枫叶徐徐飘落,像殒逝的星光。
陈渊终于听见了他此刻最想听的声音。
拔剑声!
不是他自己在拔剑,而是对面的父亲。
剑锋如一座冰山,坚固而深寒,只等撞碎他扬帆起航的自信。
“把你的剑也拔出来,别让它永远做装饰的蠢物。”
父亲的嗓子干涩,所以声音低沉沙哑,显得有气无力,甚至气喘吁吁。
但陈渊从没听过更具威慑力的声音了。
拔剑!
陈渊的手哆嗦着慢慢靠近剑柄。
很多年没再碰剑,剑成了刺猬,成了沉重的包袱。
他不安地等,等他的手像冒着生命危险般最终摸到剑柄。
剑柄竟是滚烫的,一下子激奋了他的心。
他的手也因此一下子稳如磬石,充满力量。
有人说,拔剑的声音就是死亡的声音。
但某些时候某种情况下,拔剑的声音却更是重生的声音!
他也像父亲一样,威风凛凛地猛然拔剑。
父亲自以为剑会消磨他的勇气,吞噬他的信心。
然而一切都反转了!
他的勇气更大,信心更坚定,引发的力量也更强!
事实证明,这一回父亲彻头彻尾地错了。
但父亲还没有输。
父亲命令他先出剑。
他迟疑了。
他先出剑,往后传出去,他就是大逆不道的罪名。
“事到如今,你还顾忌什么?既已下定决心要证明,就别再婆婆妈妈的。”
对,他不是废物了,不是酒鬼了,不是败家子了,他早已被认定为逆子,还顾忌什么?
剑终于直直向父亲刺了出去。
风猛然咆哮,他也遏制不了内心的愤怒委屈而猛然咆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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千万缕强光像荷花般突然从他们剑上绽放。
但很快荷花就褪色了枯萎了,整个世界开始匆忙地躲避强光。
浑浑噩噩的生命已彻底恢复清醒。
强光穿越了对方的身体思想灵魂记忆。
陈孟云的剑平举,剑上怒放不止的强光令他倍感兴奋畅快。
他犹未动,绚烂夺目的强光下,他们互相无视。
剑似重千斤,但无论平举多久,他都不吃力不疲累。
陈渊也一样。
飞动的剑比静止的剑更重,然而除了前所未有的刺激之外,他并不懊悔今天的一切选择。
落叶飘飘,秋意萧萧,冷风瑟瑟,不知何处的落花纷纷也赶来喧闹。
天地万物皆已成了剑割开对方灵魂的痕迹。
当陈渊的剑笔直刺进强光中心、所有强光眨眼间一哄而散、暴露出父亲举剑的形象时,父亲纵声狂笑,终于还击了。
父亲穿得冠冕堂皇,剑法却简约优雅。
简约的一种大气,优雅的不落俗套,一招一式透着烟火般的热情,缭乱中暗藏谨慎。
相对于陈渊一出剑就虎虎生风,陈孟云显得温婉了许多。
但他的剑法每一招都能瞬间令人感到紧迫异常,心跳加速,神识迷乱。
而陈渊仿佛出的根本不是剑,而是无比强悍的拳头。
一只愤怒到极致的拳头直击一幅意境悠远的水墨画。
陈渊看不懂父亲的这种大气,也鄙夷父亲的这种大气,他觉得大气就该激烈直接,而非如此具有艺术美。
水墨画寂寥,拳头狂躁,风起了涟漪,世界起了褶皱。
眼看拳头将毫无悬念地击碎这幅水墨画的完美意境。
但突然一切又反转了。
这幅水墨画自己先不遗痕迹地毁灭了。
陈孟云的剑像追逐月亮的海潮,急匆匆地涌动着席卷了陈渊的剑。
陈渊的剑立刻脱手飞出。
父亲的剑紧紧吸附住了他的剑。
父亲的剑已无招,一切都奇异地返璞归真。
这似乎到达了剑法中最博大精深之境。
有招看上去无招,无招其实藏有招。
幻梦一般虚无缥缈,又柔得沦肌浃髓,令人永世难忘。
陈渊手中空空,人也空了,双脚无从着力站稳,整个刚勃发强大能量的身躯突然崩溃瘫倒。
他输了。
那年输给薛离,很惨。
今天输给父亲,更惨。
他感觉自己很快会因此而发疯。
但他很快又从地上站起,虽然还踉踉跄跄站不太稳,却毕竟已承受住了这次突如其来的失败。
他果真比以前要坚韧了些要强了些,失败对他来讲,已不是什么多了不得的事。
在失败中再也站不起来才是最严重最可耻的。
他绝不会重蹈那年的覆辙,让父亲更瞧不起自己。
父亲应该也能看出并认同了他身上的一些重要改变,所以主动把他的剑捡起送回他手里。
他从容地接剑,像征战归来的将军接下君主赏赐的勋章,又像从敌人手里接过胜利的尊严,双脚重新充满了力量,站得非常稳定。
父亲却冷冷道:“再来!”
陈渊举剑,点头,剑出,相击,两人的剑法都完全摒弃了花哨。
什么意境也没产生,只有很生硬单调的剑锋碰撞声不绝于耳。
时而绽出的火花取代了华丽的剑光,失去修饰后的剑法才最真实致命。
果然,陈渊握剑的手已被父亲的剑刺得伤痕累累鲜血淋淋,终于受不了剧痛又抛下剑。
就这样真实,就这样致命,真实的伤痕鲜血剧痛,稍有疏忽必致命。
再来一次,输的还是陈渊。
这一次陈渊没跌倒,虽受了很多伤出了很多血,但他反而显得更坚毅。
他昂首直立,从容不迫,瞪着父亲,父亲的剑已冰冷地逼在他咽喉:“还要再来么?”
陈渊咬牙,嘴里也似出了很多血,腥涩异常,他的目光和父亲的剑一样冰冷,凛然决然地点头。
“好!”
父亲的剑正待刺出,一个人已冲过来拦住他,嘶声叫道:“你想杀人?那你也把我杀了,今天你姑且杀个痛快!”
陈渊看见这个人,又全身虚脱,意志崩溃,摇摇欲倒:姑姑。
姑姑也用一种冰冷的眼神瞪着父亲,或许是因为太愤怒太惊愕而急促喘息不已:“今天你打了我还不够?还准备灭子?”
陈孟云没有放下剑,却突地哈哈大笑,像发了失心疯。
此时的父亲终于使陈渊心中再度惶恐了,但他也从父亲的疯狂笑声里听出了些许辛酸自嘲。
他竟担心父亲会因此而轰然倒下,和他以前一样,沉沦堕落腐败,很难再站起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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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座孤坟,一个孤独的老女人。
一阵孤独的风不经意吹过,吹落几片孤独的枫叶,像迷失在荒凉废墟间的蝴蝶般徐徐落到老女人身上。
挨了陈孟云一耳光的那半边脸犹有余痛,而附带出的另一层痛已深入灵魂刻骨铭心。
一耳光就把所有美好的旧时光都无情摧毁了。
她空虚地坐在坟前,坟里正葬着陈孟云那更要强的前妻。
坟墓当然修得很豪华,这一片本就已成了青锋陈氏的世族陵园。
但再豪华也不过是一座冷冰冰的孤坟而已。
她死后也会是一座冷冰冰的孤坟吧。
生前自以为恩爱的夫妻,死后也只有各寻各的寂寞归宿。
“如果现在躺在这坟里的人是我,而你还活着与他相伴,一切景况就大不相同了。”
这坟里的女人似乎显灵了,开始回应坟外的女人。
“恨他了吧?是不是特想杀他?”
“不,”她忧伤地笑道:“爱至最深,就该容忍他每一次突变的性情。我已这么老,恨他有何意义?”
“换作是我,他休想打我一耳光,只要他敢打,我就敢让他在短时间内身败名裂。”
“那是因为你不真的爱他,他也不真的爱你,你是个有头脑的女人,做人处世各方面都比他更优秀,他对你一直很嫉妒又很敬畏。”
“好吧,我承认我不是个称职的妻子,但你呢?”
“我也不是,那一耳光打醒了我,我终于知道原来我仍未抓住他的心。你至少能让他怕让他有顾忌,可我注定一辈子任他蹂躏摆布。”
“他不听话,你却永远听话,你说你到底有多傻?”
阳光吵起来了,风在喧哗,枫林在咆哮。
不,那咆哮的不是枫林,而是——“陈渊”!
神思猛地收回现实,孤坟又孤寂,陈孟云的前妻仍冷冰冰孤零零地在泥土下的棺材里沉眠到永恒。
梦惊碎了,刚才真是做了一场梦吧。
远处陈渊的咆哮已变成了另一种更令人不安的声音。
似乎有刀剑相击,生死搏斗。
陈渊会和谁在这片枫林里作生死搏斗?
难道又是那个薛离?
自从那人进了青锋以后,青锋就再也没安宁过,很多矛盾纠葛就如旋风般停不下来。
她猛地起身,朝传来搏斗声的方向急奔而去。
她准备将此刻内心产生的所有愤怒通通发泄到那人身上。
若非是那人,陈孟云也不会一再和儿子反目,漠视亲情,今天又打了她。
她一定要那人为此付出更惨重的代价。
她很快到达了能看见真相的地方。
真相总是残忍的,难以置信的,不可思议的。
她又被一种无形的巨大力量击倒。
那和陈渊对战的人竟分明是陈孟云!
两个已建立了深刻父子情的男人竟分明在拔剑厮斗。
另一种无形的巨大力量突然将她从地上拽起。
风紧紧缠绕住她发痛的双脚,她的整个身体完全是被风硬拖着向前狂奔。
她气吁吁地奔着,气愤满腹地奔着,气急败坏地奔着。
反正她现在除了气,已一无所有。
她几乎快奔得骨头散架了。
终于奔到陈孟云面前,惊愕地瞪着这个冷血无情的男人。
陈孟云仍紧握剑柄,平举着剑直指陈渊咽喉。
此刻剑锋已被她挡住,惨碧的寒光映在她满是皱纹的脸上,就像一张沉重怪异的面具。
天地寂寂,只听见陈渊受伤的手在滴血。
她的心当然也在滴血。
陈渊终于开口了,他的声音坚定而冷酷:“你要证明,你可以杀了我?”
她立刻大声道:“他想杀的话,就杀个够吧。”
陈孟云笑道:“你滚。”
他的笑容很空洞刻板,他整张脸也似被森森剑气变成了面具。
她也笑了:“你今天打了人,还准备杀人,这些事令你前所未有的享受,对吧?”
陈孟云冷冷道:“谁说我准备杀人?”
她不禁一震一愣。
陈孟云的眼神表情声音突然都显得异常平静:“我只不过想让他知道,一个人无论对错,都得背后有资本。我永远是他父亲,永远比他强,这就是我的资本。我至少扛起了整个青锋,青锋陈家因我而迅速在江湖上崛起壮大,换成是他,他能做到吗?”
陈渊决绝地道:“我能!”
陈孟云也决绝地道:“你不能,如果你能,今天就不是这么弱了。”
陈渊激动得出了几滴豆大冷汗:“这么弱?”
陈孟云道:“酗酒,赌博,一个本就失败的男人只要沾染了这两样,就再也休想站起来。”
陈渊咬牙沉声道:“我肯定能站起来,现在我已站起来。”
陈孟云终于收剑回鞘,漠然丢下两个字“很好”,就转身离去。
陈渊的手还在滴血,但他用这只伤痕累累的手又拿起了剑。
他看着剑,面无表情。
姑姑催他赶紧回去包扎伤手,他却淡淡一笑道:“不痛,真的不痛。”
他也转身离去了,背影看起来竟有几分像陈孟云。
只看这背影,恐怕没有人会怀疑他其实不是陈孟云的亲骨肉。
他身上已有越来越多和陈孟云相似的特质:倔强,冷酷,顽固。
是什么令这对父子都变得如此倔强冷酷顽固?
她的心一阵痛,只因耳边仍回荡着陈渊的最后一句话:“不痛,真的不痛。”
真的不痛,往往就表明伤已太深,很难救治了。
麻木才是最可怕的状况,她突然也开始怕自己变得麻木。
像风吹落叶、枝条毫无感觉般的麻木。
像一座孤坟般的麻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