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个虽已年华老去却依然方方面面都透着可爱活泼的女人,此时安静地坐在一片正值最美季节的菊园里。
几只和她一样可爱活泼的蝴蝶误以为春天还没走,飞舞在菊花丛深处久久地嬉戏。
但她早已看不见它们了,它们追随着春天的梦,自己也突然成了人们遥不可及的另一场梦。
她一直保持微笑地看向它们消失的菊花丛深处。
它们感应到她的满心期盼,会重新出现来填补她此时的寂寞吧?
万物皆有灵,这五个字是她这辈子坚信不疑的。
然而毕竟已时过境迁,她的可爱活泼渐渐变成了一种幽怨,但恰是这种连她自己都捉摸不透的幽怨才令她嘴角轻扬出的笑意显得无与伦比的美妙。
朦胧中,她又看见了一个人,一个虽已白发苍苍却依然威武潇洒的男人。
或许是因为峥嵘岁月终究磨去了他身上的太多棱角,使现在的他表面看上去已比年轻时更平易近人。
唯有能深入他内心的人才真正知道,现在的他变得多么冷酷陌生。
然而不管他已变得多么冷酷陌生,他永远代表着她人生的最大幸福。
他就是这里的主人陈孟云。
因为他,这个庭院的面积已变得越来越庞大,景色变得越来越美,人心变得越来越富足,但辉煌到一定程度,许多矛盾就接踵而生了。
xxx
她与陈孟云的姻缘始于一场游戏。
一场长期处在阳光背后见不得人的肮脏游戏,为了满足**而苦苦纠缠的游戏。
那时的他们才刚成年不久,偷尝禁果的奇异快感刻骨铭心地迷惑着他们,使他们一次次暗中疯狂尝试,直到那场游戏延续了两年之后的某个夏天,炎炎烈日下的草堆承载着两具紧密相贴的肉体,他们在快感中无法自拔又在快感中领略到了一种前所未有的罪恶。
但他们仍没有停下来,尽管日益厌憎对方,却实在已离不开对方。
她每次进行那场游戏时都会对他严正声明:把身体给了你,不代表也同样把爱给了你。
他也毫不示弱地声明:我渴望你的身体,不代表也同样渴望你的爱。
他们那时并不真的懂爱是什么。
有种爱是与身体息息相关的。
没过多久,他们不再以游戏的心态去交流身体。
他们开始延长前戏,开始用更多的时间细致入微地抚慰对方,开始走下床结伴去游山玩水,甚至说一些莫名冒出来的类似情话的句子。
爱就这样神不知鬼不觉地产生了。
他们的关系也随着陈孟云在青锋地位的日益巩固而转到了阳光下,陈孟云最终义无反顾地娶了她。
当他们以爱的名义再度尝试那件事时,肮脏的罪恶感已荡然无存,已完全被缠缠绵绵如胶似漆的甜蜜取代。
以前他们都是自私的,只要自己舒服痛快,不惜伤害对方。
而现在他们时刻注意着动作的轻重角度,尽全力奉献,使对方感到最大程度的满足幸福成了他们做那件事的唯一目标。
他们终于完美地融为一体,成了众人艳羡的神仙眷侣,经常在人前骄傲地出双入对,直到郎中诊断出她今生无法生育时,这份完美似渐渐出现了裂痕。
没有孩子的爱,如不开花的春天不结果的秋天一般,令人惶恐猜疑。
他们盼子心切,不想因此而破坏两人间的感情,于是打算收养。
正好陈管家的妻子难产,最后孩子保住了,大人却没捱过来。
丧妻之痛令陈管家完全感受不到得子之喜,面对稚嫩可爱的孩子就总会失控地想到妻子而心痛如绞。
于是在得知主人有意收养的时候,他全无留恋地答应,反正以后在同一个庭院里生活,还算一家人。
这个事一直瞒着陈渊,但越来越深的父子裂痕使陈孟云越来越有说出真相的冲动。
然而每当看见她,那种冲动又秘密地平息了。
她尽心尽责养大了陈渊,却不愿陈渊认她做母亲,所以陈渊才刚满月,她就要求陈孟云休了她,让她以一个姑姑的身份终生爱护在陈渊左右。
陈孟云深知她的苦楚,她天性要强,无法安心地做别人孩子的母亲,否则她会为自己的虚伪而痛苦自责一辈子。
休了她以后,随着陈渊的一天天长大,陈孟云开始捏造一个假母亲。
实际上那个假母亲并非全都是假的。
在娶她之前,在父母未出征双亡之前,父母就强硬地给陈孟云选了个妻子。
同样出身名门,但性子刚烈,很有头脑。
当陈孟云与妻子同行外出时,很多人明显更尊重他的妻子,他的妻子在江湖中的声望一直稳稳凌驾于他之上。
有人甚至认为今日青锋的辉煌,全是他妻子的功劳。
但很爱抛头露面的妻子管起闲事来更无节制,最终惹祸上身,在一次单独回青锋的路上遭人暗算而死。
妻子意外死于途中,他表面哀痛,心里却长长松了口气,不到一年的时间他就名正言顺地娶了他真心挚爱的女人。
这些往事都不能让陈渊知道。
陈渊活在了他们合谋编织的一个巨大谎言里。
更要命的是,这谎言一点也不美好,充满了可悲可笑的细节。
xxx
秋高气爽,风和日丽,菊花也像千千万万的谎言在人前沉默着。
陈孟云自菊花间一路走来,与绚丽多姿的菊花很不搭调。
几片菊花瓣柔弱地落到他身上,他的脚继续无情地踏过满地的落花。
菊花掩映出他内心的忧郁无奈,他粗心鲁莽的脚步却破坏了她眼中所有的美好。
她赏秋意渐浓金菊渐瘦,他伤她的心渐深。
曾几何时,他不再留恋身边的种种美丽?忽视人间的种种真情?
他脸上总浮现着思索事情的神态。
哪有多少事情一直让他思索个不停啊?
她希望他暂时停下来歇一歇,或者把所有精神都转移集中在她身上。
十几年了,他已没有一次深情款款地看过她,让她重温他年轻时的热烈。
她对昔日感情的追溯如同他的心事,永远也停不下来。
他肯定不知道,每当他想心事而变得冷漠的时候,仍有个女人执着地在身边凝望着他。
他的目光在花丛间游走,最后定格在她脸上。
她心悸了一下,感觉他的目光就像坚冰,冻得万事万物都了无生趣。
他步履稳重地向她逼近。
那份稳重令他整个人看上去极不自然。
她假装不介意他的逼近。
恍惚以为他又要突然加快脚步急冲过来紧紧拥住她,疯狂地蹂躏她。
那时他对她充满了厌恶,却能从容不迫地和她上床。
爱会最终变质,而恨将延续到死亡。
“你出来了。”
陈孟云的声音那么飘忽,这倒是她绝对预料不到的。
她展露微笑,像从前每次等着被他尽情折磨时一样:“关在屋里这么久,应该出来好好透一下气了。”
她觉得陈孟云若肯回她一个同样的微笑,那她与他就还是一双贴心的璧人。
然而陈孟云脸上仍没出现任何生动的表情,似乎太深的皱纹已使他很难自由地做出每种表情:“的确应该。”
她按捺着内心的失望,反正这十几年来她尝惯了失望,如今的陈孟云除了能让她一次次失望之外,还能给她什么呢?
她勉强保持住微笑,笑容虽是微妙柔弱的,她却必须费很大劲来保持。
她真怕这微笑突然崩溃,真怕一切都变成了昙花,稍纵即逝,以后她也忘了怎么微笑才好:“你不是不喜欢菊花吗?说菊花太愁,太瘦。当初我种下这片菊花时,你总是不情不愿地被我强行拉来参观。今天竟主动来这里了?”
陈孟云叹道:“因为今天我心烦,大清早就出门到处散步,根本没注意走到了什么地方。”
只有在叹气的时候,他脸上才会出现一些容易辨别的表情。
她也叹道:“今天我一样心烦,心烦就来这里看看。以前我常来,是纯粹因为悲秋情结,现在我常来,是纯粹因为心烦的事已太多。”
陈孟云道:“人老了,心烦是在所难免,经常和年青人说说话,感受一下他们蓬勃的朝气,别怕什么代沟隔膜,一切就还是很美好。”
她浅浅地笑问道:“你呢?”
陈孟云黯然:“我不同。”
她道:“有什么不同?你也老了,却依然看不起年青人,难道就因为你是堂堂的青锋之主?”
陈孟云的态度开始严肃起来:“不错,我身处的地位所要考虑到的事,你永远也无法明白。”
她终于忍不住冷笑道:“我明白,我早已明白。”
陈孟云目光一凛,怔了怔问:“你明白什么?”
她的冷笑立刻变成了苦笑,声音却咄咄逼人,连她自己听了也倍感惊讶:“你所要考虑到的事,只有名声,因为那摸不着看不见的名声,你这些年来已疏忽了很多人的感受。”
陈孟云沉声道:“摸不着看不见?你走出去,只要说明自己是青锋的人,无数敬畏的眼光都瞬间投向你。唯有先建立了这么好这么高的名声,青锋才将赢得越来越多人的信任。”
她不笑了,彻底不笑了,冷淡地道:“但你忘了,你已有多老,既然大部分事务都交给了陈管家,你自己就该学着回归家庭,学着理解身边的每个人,不要临死了才知道什么是真正的遗憾。”
她缓缓起身,背对陈孟云,似乎在暗示陈孟云像从前那样从容地拥抱她,安慰她:“现在名声你已得到了,照你的人生标准,你是不是很满足开心?还有何烦恼的?”
陈孟云道:“你以为我已得到了?”
她道:“你当然已得到了,但你失去了更多比名声更重要的东西。以前我是个十分要强的女人,但我现在已懂得适可而止。你毕竟不再年轻,为什么在强加给别人太多负担之后,又强加给自己?”
陈孟云咬牙沉默。
没有人能说停就停,说退就退,说歇就歇。
陈管家也是一样,他们都老迈如此,却仍要坚持下去,并非不信任年青人,只是不想彻底无所事事。
不想彻底成为一个不中用的糟老头。
所谓功成身退,终究太冠冕堂皇了。
“对陈渊的漠视,将朋友变成杀手,你还会做多少令人痛苦绝望的事?”
——将朋友变成杀手——
陈孟云无法继续沉默了,浑身一阵剧烈的震颤,猛力拉过她来,惊怒交加地瞪着她,声音也前所未有的激动:“你说什么?”
她凛然不惧地与他对视,冷冷道:“你的那些事,真以为永远没有谁知道么?一直以来,你都是在自以为是地自欺欺人。”
啪地一声,陈孟云遏制不住中烧的怒火扬手狠狠打了她一记耳光:“闭嘴!”
她被打得跌倒进一丛菊花里。
花瓣纷乱地落上她的衣裳。
阳光不由自主地暗了下去。
她又笑了。
她以为自己会永不再笑了,但一记冷酷突兀的耳光又使她从容不迫地展露笑靥。
笑靥映残花,那么凄美地面对仍怒火中烧的陈孟云。
她笑着一直闭嘴,她变得很听话,过了半晌,颓然起身默默地远去。
仍有花瓣在风中飘落,天地死寂。
陈孟云瞪住那丛被她的身体压过的菊花,菊花不仅瘦而且残了。
他心里越来越乱,一阵乱的痛苦,他终于体验到了人生的艰辛。
名声积攒太多,老了就都变成负担,压得他好艰辛,这便是她要提醒的现实吧?
为什么?他开始逼问自己:为什么得到就一定会失去?
他付出了大半辈子在这个庭院的各方面,难道不该最终得到一些相应的回报吗?
追求名声建立名声巩固名声真有错吗?
他已处在这么特殊的位置,若不为名声而努力,又有什么值得努力?
他已不单纯代表自己,他代表的是整个庭院的所有人。
所有人的利益荣誉都指望他去争取。
“他们只埋怨我从未真正理解过他们,他们又何时真正理解过我?”
他终于自那丛残菊里收回目光,转身一步步走出菊园。
他想她怎么不能永远无知呢?
永远无知的话,她会活得愉快许多,她会永远感觉幸福。
对每个人而言,无知是某些恐惧的来源,但也算一种幸福。
xxx
走出菊园,陈孟云又看见了一个加剧他内心痛苦的人。
他的儿子,确切地说是养子:陈渊。
——她不是说我对陈渊漠视吗?
陈孟云咬咬牙,昂然大步走向陈渊。
——看我主动去接近陈渊,与陈渊交流,又能改善什么。
陈渊今天整个人都焕然一新。
衣着干净笔挺,头发也梳得一丝不苟,不再远远就开始散发满身的酒臭,不再面容颓唐如患重病,不再走起路来背脊佝偻步态迟疑如垂死老人。
唯一没变的是他身上的傲慢之气,甚至比往常更明显了。
这个样子的陈渊正是陈孟云一直想看到的。
尽管如此,陈孟云还是对陈渊非常反感,心中例行公事般烧着怒火。
他反感陈渊,不是因为陈渊实乃别人骨肉,而是因为陈渊已做了他今生独一无二的儿子,他早就对陈渊各方面都寄予了厚望。
即使陈渊达到了他所要求的最高人生标准,成为一个比他更优秀更有影响力的大人物,他也仍觉得陈渊很多地方做得不够理想。世上大部分的父亲岂非都总不满意儿子的一切作为么?当儿子的成就已完全登顶时,父亲还要一个劲地催促他再上层楼。
xxx
陈渊今天不仅外表上发生了重大改变,而且破天荒地将一直高高悬挂在卧室墙上的装饰剑取下佩于腰畔,更显英姿飒爽,气派不凡。
但当看见陈孟云像只怒狮般昂首大步向自己走来时,陈渊整个人又紧张了,不知所措。
六年前,父亲的脸总是洋溢着慈祥温暖,绝没有一丝一毫的冷酷严厉。
六年后——“别再酗酒了,酒害了我一辈子,我不想你的人生也在酒里面腐败。”竟看不出今天的儿子根本滴酒未沾。
毫无色泽的脸,苍白到近乎透明的脸,冷酷的眼神,严厉的语气,令他们的父子情一点点支离破碎:“不是酒让我的人生腐败,而是你。”
父亲曾几何时,不知不觉成了一个这么盲目的人,无情的人?
父亲像一匹倔强的老马,总要反复训斥儿子来维持他仅剩的尊严。
“酒和剑一样。”陈渊从腰畔取下了剑,因为本是作为装饰之用,所以制作格外细腻精美,还嵌着几颗光华夺目的小宝石,漆金的剑鞘也在仲秋艳阳下灿烂生辉:“酒有时能要命,有时又能救命,其实人间的很多情感也是如此,既能成为某个人的幸运,又能成为某个人的枷锁。”
陈孟云眼睛里布满血丝,他更愤怒了,想不到儿子说出了令他一时间无地自容的道理而更愤怒了。
怎么今天好像所有人都变得比他有道理?
他自以为有道理地说每句话,却连他自己也开始感觉在无理取闹。
他与儿子一样,内心早已受了重伤:“今天你穿成这样,还拿出了剑,究竟是想干嘛?”
“我要证明。”“证明什么?”“我不是你所想的那种败家子,别人能做的事,我通通做得更优秀。”
陈孟云若继续问清他口中的“别人”是指谁,以后就不会发生那么悲惨的事了。
冷笑,利剑般出现在陈孟云的眼睛里。
陈渊的表情却已梦痕般模糊:“你总以为我不断在丢你的脸,总以为我做不到别人那样争气。但今天我就开始证明,你一直有多么低估我。”
“你错了,我从未低估你,是你自己低估了自己。”
阳光下的大地秋色壮阔而多情,他们都试着去承受这久违的美丽。
陈孟云今天终于和儿子一起领悟到了世界的美丽。
虽然这美丽令他感觉有气无力,就像被一下子抽掉了灵魂。
“其实。。。。。。”他舌头第一次在儿子面前打结了,他甚至越来越惶恐,而相较之下,儿子的表现却越来越从容,他们的立场竟似彻底颠倒了。
“其实什么?”陈渊的目光只有以前一半那么亮,但能轻易看透父亲。
“你真的想证明?”
“你以为这又是一次愚蠢的冲动?”
残云似的笑,白纸似的真情,陈孟云装得一塌糊涂。
他只好再次用态度强硬来掩饰内心突发的不安:“对,你就是冲动,到最后你将发现其实什么都证明不了。”
“证不证明得了,是我的问题,至少我会努力。”
突听父亲冷冷道:“既然你这么坚定,现在就跟我去后山。”
陈渊顺从地跟着父亲走向后山。
每次父亲要严厉惩罚他时,地点都必选在后山。
因为列祖列宗都葬在后山,父亲似乎想借助列祖列宗的英灵来加强自身的威慑力。
反正陈渊绝不在那里忏悔,绝不在那里低头妥协,他没有罪,所以也从不逃避。
后山枫林,落叶萧萧,亘古不变的所有细节又残忍地唤起了陈渊很多痛苦至深的记忆。
在这片林子里,他首次败给了薛离,好几次承受过父亲狠心扇来的巴掌。
在这片林子里,他才彻底是个失败者,是个永不中用的废物。
但今天不同,今天他的背挺直了,表情凛然无惧,并非因为再一次犯错而来。
今天他充满了勇气自信,坦坦荡荡,甚至根本无所顾忌。
他曾经跌倒在这里,今天就必须从这里昂首站起来。
一切改变都要有源头,这里无疑是最佳选择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