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3 古怪
转过年,我跟着小朱去了东营市。他是我的同班同学,但同镇不同村。他蹬着三轮车在市区的各大市场上卖水果,我进了一家橡塑厂。
离家远了,特别想家。
小朱说:“买一块手机吧,打电话方便。”我摇摇头:“手机很贵的。”小朱笑了:“二百块,不算贵。”我愣了:“能有这么便宜?”小朱说:“二手的,但一样用。”
我也笑了:“我从来不用别人用过的东西,还是买一张IP卡吧。”同学也愣了:“IP电话机就没被别人用过吗?”我说:“不一样,这有本与性的区别。”
工厂附近有个市场,每逢星期天,我就跑去那里看书。虽然书摊上的书都是盗版书,价格很便宜,但我也舍不得买。只看不买,没过多久,各个书摊的老板便都认识我了。
一次,我正在翻弄书,那书摊老板说:“放下,出去出去!”我一愣:“出去?去哪儿?”他说:“这些书只卖不能看。”我更愣了:“世上还有不能看的书?”
他不耐烦了:“别管了,拿来!”话音甫落,旁边一个便衣警察也说:“拿来!”
他一愣:“拿来?拿啥?”那警察说:“你这儿的书不能看,是不是有色情书刊?”说完,他便将目光迎向我,似是在等我举报。
那书摊老板赶忙递给我一本书:“小伙子,你忘记拿你的书了,跟警察叔叔可要说实话,哈。”我接过书,不耐烦地:“我不管,你这儿又没有黄书,你让我说啥?”
我刚走出几步,只听那警察说:“罚款一百,拿来!”那书摊老板愣了,两手一摊:“这又是为啥?我这儿可没有黄书呀,刚才那小伙子……”
那警察哼了一声:“算卦不求人?你好大的牛胆,居然敢卖迷信书刊,拿来!快拿钱来!”
我听了暗自得意,一看手里的书,却是眼皮一坠——封面上写着“周公解梦”四个正楷大字。
从这往后,我只好坐公交车去市区的新华书店看书了。
日子过的好快,眨眼间,五一节就到了,厂里组织去青岛旅游。早就听说青岛是个美丽的海滨城市,那又是我第一次去,心里特别兴奋。
那天,早上六点便出发了。从东营到青岛有三百多公里,我们到达青岛时,已是晌午。在海边的一家饭店吃过饭,厂领导又在附近找好了旅馆,然后演讲了一番,便带着我们去了海边的栈桥游玩。
下午三点多,大赵找到了我。他说:“咱俩去坐轮船吧?”他是东营人,三十几岁,跟我交情“很铁”。我问:“厂里出钱?”他摇摇头:“我问过了,票价十块,虽然挺贵,但咱们好不容易来一趟,不坐坐轮船,岂非白来?”
这是一艘小型游艇,只三十几个人便坐满了。船开得很慢,感觉过了老长时间,才离岸不远。
船正驶向一个小岛,女导游介绍着沿途风光。我探头望了望浅蓝色的海面:“这里算是深海吗?”大赵笑了:“这才离岸几里地呀,再驶出十几里地,才算是深海哩!”
我一愣:“十几里?要驶出这么远?”大赵说:“你傻呀,花十块钱,你想驶出多远!”我又问:“开船的那几个人是大力水手吗?”他点点头:“应该是吧。”
我笑了:“他们这么瘦,会游泳吗?”大赵说:“在海边长大的人差不多都会游泳,你问这干什么?”
我说:“如果有人不小心落水……”他不待我说完,便“嘘”了一声,然后扭头看了看四周,小声说:“在船上千万不要说这种话!”
“怎么?”我一怔。
“下了船再说。”大赵说。
刚下船,我便迫不及待地问大赵。他眉头一蹙:“你怎么还惦记着这种事呢!坐船是有忌讳的,我听一个哥们儿说起过。”我问:“什么情况?”
他说:“你别问了,我不想说。”我说:“反正闲着无事,你说吧!”他忽然笑了,我看得出他的笑容里有些无奈的味道。
“有位年轻的母亲带着孩子去坐船,她的孩子还很小,在船上不停地哭闹,无论她怎么哄,那小孩子也是哭闹不休。她急了,你再哭,我就把你丢下水。她本是吓唬一下她的孩子,谁知,她刚说完,船就不动了。”说到这里,大赵住了口。
我问:“后来呢?”他叹了口气:“后来,船上的人只得把那个小孩丢下了海。”我一愣:“如此一来,船就能动了?”他点了点头。
我怔了怔,又问:“你那哥们儿是干啥的?”大赵说:“他跟着捕捞队捕过鱼,不过,现在他早就不干了。”
我不知道大赵说的这件事是真还是假,但我听不少远洋捕鱼的朋友说过,坐船的确是有很多忌讳的。但我认为这件事一定是假的,只是道听途说的故事,如果是真的,岂不是杀人?
吃过晚饭,我们便回了旅馆。睡到半夜,我起来入厕。那晚,月光皎洁。我从厕所出来,正往回走着,身后突然响起了脚步声,很轻,很慢。
我毛骨悚然,猛回身,只见身后有一个人,定睛一看,却是同事小董,我不由地长吁了口气。
他背对着我缓缓向前走去,脚步很机械,就像是个游荡的魂儿。他缓缓走到过道尽头,又缓缓转身走下楼梯,然后,他朝旅馆外走去。
我忍不住问:“小董,这么晚了,你去哪里?”他像是没听见似的,既没有回身也没有开口。我正要冲过去拉住他,却不见了他的身影。
“晓冬,”大赵见我回来,一下子坐了起身,轻声说,“你去了哪儿?”
“厕所。”我钻进被窝,“你知道小董去了哪里吗?”
“他自己都不知道自己去了哪里,我怎么会知道!”
我愣了:“他自己都不知道?”大赵叹了口气:“他有夜游症,刚才我还以为你也梦游呢!”
一个周末的早上,同事小林约我去他家玩。小林和大赵是一个村子的,离工厂并不远,于是我便答应了。在小林家吃过午饭,我便提议去大赵家。
我俩刚穿过两条胡同,便远远望见了大赵。他见到我,微微一怔:“你咋来了?你要去哪儿?”小林抢着说:“我们正打算去你家呢,你去哪儿了?”
大赵说:“我去了李叔家。”小林问:“狗蛋在家吗?”大赵也问:“你想去找他?”小林说:“是呀,很长时间没见到他了,听说他在外面混得人模狗样的……”
“狗蛋是什么东西?”我这句话一出口,小林和大赵便哈哈大笑起来,笑得眼泪鼻涕都流出来了。
我愣了:“你们傻笑啥?”小林依旧笑着:“狗蛋不是东西,他是李叔的小儿子,也是我的发小。”
“你暂时先不要去找狗蛋!”大赵忽然叹了口气,“他家里出事啦!”
“出事?”小林一脸错愕,“啥事?”
大赵说:“他二嫂死了。”小林一怔:“死了?这是啥时候的事?她还很漂亮很年轻呀,怎么会……”
“她跟狗蛋的大哥吵架,一气之下便喝了敌 敌 畏。”说完,大赵又叹了口气。
“吵架也不至于喝敌 敌 畏呀!”小林蹙着眉,“这到底是怎么回事?怎么回事?怎么……”
“别急,听我解释嘛。”大赵说,“不知因为什么事,李叔的大儿子跟他的二儿媳妇春花吵了起来。两人越吵越凶,我实是听不下去了,便过去劝架。谁知,春花突然跑进里屋,随手拿起了窗台上的一瓶敌 敌 畏,一扬脖全喝了下去。很快,她就断了气。就在这时……”
“有人拨打了120?”小林接口问。
“没有。”大赵说,“李婶回来了。谁也没有想到,她刚进屋,就哇哇大哭起来,边哭边骂,牛子不是东西,他坏透了,我恨死他了……呜呜,我不想死,我后悔了,我……”
我问:“牛子是谁?”小林说:“就是李叔的大儿子。嗳,李婶这是咋了,疯了?”大赵说:“她被春花的灵魂附了身。”
小林一怔:“灵魂附身?你是听谁说的?”大赵说:“我猜的。”小林忽然笑了:“猜的?你可真行!人哪里会有灵魂呀,再说了,春花已经……”
“你想呀,那些话难道不是春花借李婶的嘴说的?李婶刚回来,她根本不知道春花已经死了,更不知道牛子跟春花吵架了呀,若非灵魂附身,这又是咋回事呢?”大赵说。
小林一呆。霎时间,气氛寂静而沉闷。很快,我便打破了这份沉寂,我问:“后来呢?”
大赵说:“出了这种事,李叔家自是乱作一团,惊动了街坊四邻。不多时,便有人到外村请来了一位神姑。她看上去二十来岁,长得……”
“二十来岁的女人还能称得上神姑?”我很不解。
“有志不在年高嘛,”大赵说,“再说了,我说的这个‘姑’是姑娘的姑,不是姑妈的姑。”
“明白。”我说。
大赵微一沉吟,又说:“那神姑观察了一阵,便对李婶说,你后悔了,可你已经死了呀,你就走吧,别留在这里了,不然会把你婆婆的身体弄垮的,你……”
“连神姑都这么说,看来李婶真是被春花的灵魂附身了!”小林又说,“我算是服了,我信了,我彻底地……”
“住口!”我正听得入神,他这么一打岔,我很不乐意,“你能不能别插嘴?我先插句嘴,那神姑真是这么说的?”
大赵说:“当然。”我又说:“后来呢?”大赵说:“那位神姑说了一阵子话,李婶忽然就瘫软在地,想来那时春花已经走了吧!”小林问:“李婶怎么样了?”
“不碍事了。”大赵说,“不过,她看上去无精打采的。很快,我就离开了。”
我问:“后来呢?”小林说:“住口!哪里有这么多后来!赵哥,后来呢?”大赵说:“后来?我也不知道,现在他家里应该正在准备办丧事吧。”
人没有灵魂,自然就没有灵魂附身这种事。可,这件事是大赵亲眼所见的,又作何解释呢?我相信,大赵并未撒谎,他也没有必要撒谎,他更不是个随口就能编出故事来的人。
过了十几天,我无意间记起了这件事,便去询问大赵关于李婶家的后事,后来的事。大赵告诉我,李婶已经恢复如常,只是,她的亲家还时常去家里闹腾。
很快,盛夏到了。那阵子,厂里的活儿很忙,每天都加班,有时连星期天都不休息。一天,同事小董下了班便去请假(就是有夜游症的那个人)。
“活儿这么忙,厂里肯定不准假,你为什么要请假呢?”我劝他,“请假的事能不能再缓一缓?”
“厂长也是这么说的。”小董忽然眉毛一扬,“管他呢,我要去拿工资,我原先那个厂里还压着我好几个月的工资呢!”
尽管没请下假来,小董还是离了工厂。他骑着摩托车离开后,小林便说:“晓冬,你有没有觉得他的脸色很难看呢?”我摇了摇头。
小林一怔:“什么?你连这还看不出来?哎呀,他今天的脸色多难看呀!”我讪讪一笑:“不好意思,我还真是看不出来……你觉得他的脸色怎么了?”
小林蹙着眉:“不好说。反正,今天我看见他的脸就像是看见了死人的脸,不知为何。”我大奇:“你有这种能耐?”小林依旧蹙着眉:“不好说。”
不管好不好说,居然还真被他言中了。两天后,我听到了小董的死讯。
小董那天离开后,还未到达那家工厂,便发生了车祸。他的摩托车跟一辆卡车相撞,他被撞出了十几米远,送到医院的时候,他早就断了气。
“晓冬,”小林说,“小董真的出事了,我没说错吧,那天我见他的脸色非常难看,就劝他先不要请假,我……”
“这是我说的,你根本就没有劝他!”我急道。
“不管是谁说的,反正他就是不听,唉!”小林又说,“我还听人说,他出事的前一天晚上,他喝醉了酒,居然钻进床底不停地撞头,他……”
我一怔:“他钻进床底不停地撞头?”小林说:“是呀,那天晚上,他喝醉了,突然就钻到了床底。”我问:“那他为什么要撞头呢?”小林说:“这……我就不知道了。不过,我觉得此事肯定与他的车祸有联系,你觉得呢?”
我想了想:“我认为这或许是巧合,也或许是预兆。”小林皱起眉:“预兆?难道这还不算是跟他的车祸有联系?”我又想了想:“这……我就不知道了。”
过了半个来月,接连好几天,每到晚上,我就做噩梦,且噩梦一个比一个恐怖。我以为是这些日子以来经常加班而睡眠不足所导致的,也就没在意。一天早上,我刚起床,小林抬眼一看,便是一声惊叫。
我吓了一跳,当即怒道:“怎么了,一惊一乍的,你脑子有毛病?”小林说:“你看看你的眼睛吧!”
我更是大怒:“你这家伙说话真不着调!你还能看见自己的眼睛?”小林说:“你照照镜子吧,你的眼睛血红血红的,跟妖怪似的,吓人啊!”
我赶忙拿起镜子,只见我的双眼充满了血丝,且整个眼球一片血红,很怪异!我笑了:“别怕,大概这几天我老是做噩梦的缘故吧!”
小林一怔:“这几天你老做噩梦?”我点了点头。小林也笑了:“你怎么不告诉我呢,大笨蛋,你让我说你什么好呢!”我说:“这有什么好说的,再说了,告诉你有用吗?”
“有用。”小林看了看四周,突然压低声音,“我告诉你一件事,你可千万别害怕哟。”
“啥事?”我一怔,“与我有关?”
“当然。”小林说,“去年秋,厂里有个叫小雷的,他是我的好朋友。一个星期天的下午,我们几个一起去快餐店吃饭。往回返的时候,只见大道边站着一个穿着很时髦很暴露的漂亮小妞。酒壮色胆,小雷便调戏……”
“就这事?此事与我无关!”我摆了摆手。
“我知道。”小林笑了,“很快,就从不远处的一家修车铺里走出了一个身材高大的小伙子。他奔过来二话没说就飞起一脚,正中小雷头上的涌泉穴。这小伙子……”
“头上的涌泉穴?”我愕然。
小林想了想:“也有可能是环跳穴或是丹田穴,反正是个穴。嗳,你认为这小伙子是谁?”我说:“李小龙?”他摇摇头。我又说:“莫非是黄飞鸿?”
小林哈哈大笑,“正是那摩登少女的男朋友。他的摩托车坏了,先前,他就在那修车铺里。小雷中了这一脚,晃了一晃,便栽倒在地,不省人事了。等我打电话叫来救护车将他送到医院的时候,他已经没了呼吸……”
“他死了?”我说,“一脚致命?那小伙子会功夫?”
“屁!”小林说,“一脚踢中脑袋能不死嘛,这就是传说中的巧合。”
我点点头:“那后来呢?”小林说:“后来……那小伙子的父母赔了小雷的父母两万块钱。”我一怔:“私了?小雷的命难道就只值两万块钱么,他的父母为啥不起诉那小伙子呢?”
“起诉?”小林一撇嘴,“那小伙子是本地人,小雷的父母是外省的,怎么起诉?即便打起了官司,小雷的父母也未必能赢呀。何况,这件事本就是小雷的错。”
我隐隐感觉这件事似乎有些不妥的地方,但也没有多想。我说:“你告诉我这件事干嘛,吃饱了撑的?”
小林看了我一眼,“小雷生前睡的就是你这张床。”
我心头一跳:“那……为啥没人告诉我呢?”小林笑了:“你睡得好好的,人家为啥要告诉你,吃饱了撑的?”
“如果不是我和小林脾气很合得来的话,怕是他也不会告诉我吧!”我心里想。
这天下班后,我便将被褥搬到了另一张空床上。很奇怪,换了床以后,我居然就不做噩梦了。
这年深秋的一个晚上,这天轮到我值夜班。同事们都离开后,我便溜进了门卫室,因为门卫王大爷这里有电视和影碟机。王大爷已年近古稀,他原是一家国有企业的退休工人。
电视上正播放着碟片,林正英的僵尸片。
看了一会儿,我便问:“有鬼片吗?”王大爷一愣:“这还不算鬼片?鬼片很吓人的!”我笑了:“电影都是假的,再说,世上哪会有鬼呀!”
“你凭什么说世上没有鬼?”王大爷突然一脸严肃,“我就遇到过!”
我一呆:“你见鬼了?到底怎么回事?”
“这是两个多月前的事了。”王大爷说,“那天晚上,我去一个朋友家玩麻将,一直玩到夜里十二点多。我快到村头的时候,忽然看见大路边站着一个白胡子老头,他一声不吭,就一直低着头,也看不清脸。我感到很奇怪,便上前打了声招呼。可他根本不搭理我,还是低着头,一动不动……”
“他是人吗?”我忍不住问。
“不知道。”王大爷说,“当时,我也感到很蹊跷,同时也害怕了,便加快了脚步。回到家,房门却怎么也关不上了。刚关上,就无风自开,关了几次,门就开了几次。我害怕极了,我忽然记起了一个传说——我听老人们说过的,鬼魂惧怕瓷碗、铁刀之类的东西。那时,我已别无他法。我赶紧跑到橱柜前,摸出了一个瓷碗,用力掷在地上,古怪的事就发生了——瓷碗碎裂的同时,吱呀一声,房门自行闭上了。”
“后来呢?”我问。
“后来也没有发生什么事。经过这件事,我觉得人应该是有魂灵的,你说呢?”
“按理说应该……我不清楚。”我说。
依我看,那白胡子老头未必便是鬼魂,但房门为何能无风自开?摔破瓷碗后,房门为何又能无风自闭?这件怪事,我无法解释,我也只能说不清楚。
转眼间,又是深冬。
一天早上,我发现同事小高没来车间。午饭时,我便询问小林。他一脸惊讶:“你还不知道?昨天夜里,他摔断了腿,住院了。”我一怔:“咋了?”
“昨天深夜,小高起来入厕。”小林说,“他刚到楼梯口,便觉有人在背后猛地推了他一下,然后他就跌下了楼梯,摔断了一条腿。他回头望时,却发现身后没有人,连个人影都没有。他大声呼喊,却没有人听到。他只得挣扎着爬到了门卫室,王大爷打电话叫来了救护车。”
我问:“后来呢?”小林一愣:“后来?他住院了嘛。”我眉头一皱:“厂里咋就这么古怪呢!”
小林转头看了看四周,压低声音说:“我听人说,几十年前,这里是一片坟地哩!”
我仍然皱着眉:“你是说,工厂这地方以前是片坟地?”他使劲点点头:“厂里经常发生怪事,光去年就发生了好几桩呢。我觉得,小高这件事肯定与这块地皮有关系!”
不管这与地皮有无关系,捱到年底,我就辞了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