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2 搅拌机
那年深秋,我所在的水电暖安装队因为接连出了几次工人受伤的事故,一下子变得很不景气,工资也大受影响。我觉得在那里已经赚不到银子,便辞职了。
我在市区转悠了几天,也没找到工作,每到晚上,我还得住在安装队的宿舍里。又过了几天,一位工友给我找了一份很阳光的工作——在建筑队里做小工。
那时,我对市区并不了解,实已别无选择。那建筑队在一条繁华的大街后面,两旁尽是高楼大厦。
我的工作很简单,只是负责用搅拌机和水泥,然后用小推车将和好的水泥推到升降架上,供上面的泥瓦匠使用。然,我只干了一天就厌倦了,原因是住宿和伙食。
住宿条件实是太差了,没有宿舍,就住在未完工的楼层里,也没有床,在地上铺一层稻草,就那么睡,甭提多潮湿了;伙食也很不乐观,每天都是水煮菜,菜里没有一滴油,手里拿着窝窝头,比犯人的饭菜也强不到哪里去,甚至有所不及。
我本欲一走了之,但工友老赵劝住了我。他四十多岁,也是个小工,他的工作就是用小推车往升降架上推砖头。我俩只处了一天,但已经很熟络了,他也很乐意跟我聊天。
“咱们离家出走为的是什么?背井离乡为的是什么?出来打工为的是什么?不是为了呜咽的小溪,也不是为了天空飞翔的小鸟,而是为了银子。这里的住宿条件和伙食虽然稍差了一点儿,但工资高。老师有这么高的薪水吗?教师有吗?教授有吗?呃……教授的工资的确比咱们稍微高了一点儿。何况,再过三个来月就过年了,你现在回家干嘛?养老吗?”
听了老赵一席话,我如梦初醒,大彻大悟:“过了年再说,就当在这里劳动改造吧!”
第一天,我并未感觉累,但第二天,便觉出来了,何况每天都是还未睡醒就得从被窝里爬起来,更觉疲惫不堪。终于,我在这里已工作了半个多月。
也许适应过来了吧,我感觉又不怎么累了,只是吃的太差。在此,我觉得我有必要声明一点——我不是个吃货。
一天深夜,我被尿憋醒了,便披衣下楼。楼道里的光线很暗,我只得摸索着前进。外面,月光皎洁,一派朦明。
我刚走到院子里,耳畔便传来了细微的声响,像是不远处有人在低声抽泣。声音虽小,但已是深夜,万籁俱寂,便听得十分真切。
我循声望去,几米外是我日间工作用的搅拌机,除此之外,再无藏身之所。那时我想,定是有人躲在搅拌机的后面哭泣,但这么晚了,会是谁呢?
抽泣声突然停了,显得很突兀,很不自然。我鼓起勇气冲那搅拌机说:“是谁躲在那里?”没有人回答。
我不禁为我的举动感到好笑——这么晚了,哪里会有人躲在这里哭呢,定是外面大街上的哭声传到了这里。
然而,当我往楼道走的时候,那抽泣声又响了起来,且比刚才的声音大了一些。这一次,我清楚地听到声音的确是从那台搅拌机旁边传出来的。
可是,刚才怎么没有人回答我呢?我大着胆子又喊了一遍,还是无人回答,但抽泣声却更真切了。
如果有人躲在搅拌机的后面,即便他不回答,我也应该看见他的影子呀,可我什么也没有看到。
蓦地里,恐惧感袭上了心头,我不自禁地打了个寒噤,实无勇气过去查看。
抽泣声越来越是清晰,越来越是响亮,我望了望空荡荡的院子,突然大叫一声,没命价往“宿舍”跑去。钻进被窝,我兀自心颤不已。整个下弦夜,我都没能睡踏实。
这只是一件微不足道的小事,第二天醒来,我似乎就已经忘却了。
几天后的一个晚上,几个工友围在一起玩扑克,我闲得无聊,便坐在一旁观看。直到深夜,大伙儿才散去。
我正准备睡觉,老赵说:“陪我去买盒烟,顺便到外边走走,怎么样?”我说:“没问题。只是,这么晚了,商店都打烊了吧!”他微笑着:“别管了,市区的夜景挺美的,走吧!”
于是,我俩下了楼。
刚到院子中央,不远处又响起了那低低的抽泣声。我下意识地望向那台搅拌机。就在这时,倚着搅拌机的一辆小推车突然倒在地上,发出“咚”地一声。
这辆小推车是这天完工后我顺手将之竖起并倚在搅拌机上的,如果没有人推它,它就绝不会自己倒在地上。然,这里除了我和老赵之外,什么“活物”都没有,又是什么东西将它推倒的呢?
我心头“咯噔”一下。谁知,老赵却冲那搅拌机吼道:“你给我安静点,不是都已经给你送去很多钱了嘛,你怎么还不老实呢!”
奇怪的事发生了——老赵这句话说完,那抽泣声便停止了,异常突兀。
“刚才你吼谁呢?”从超市里出来,我忍不住问。
“一位工友,”老赵点上一根烟,“他已经不在了。”
“他死了?那你为何还要吼他?他在哪里呢?你能看见他?”我很困惑,“我咋就没看出你有这种本领呢!”
“这是三个多月前的事了。”老赵吐出一口烟雾,“今年夏天,来了一个二十来岁的小伙子,他也是做小工的,跟你做的是同样的工作,”
“别提我,这件事跟我没有任何关系!”我大声说。
“他跟你差不多大……”
“别说了,我不想听!”我冷冷地。
“你……你是不是害怕了?没事的,你死不了。”
“我害怕?笑话!我从不知道害怕是什么。”
“这就好。”老赵说,“那小伙子在这里总共干了还不到十天的活,就搭上了身家性命,想想真是不值啊!人要是不顺利,连放屁都能带出屎来!这真是天有不测风云,人有悲欢离合,但愿……”
“赵哥,我只想知道他是怎么死的。”我说。
“那天上午,他正在和水泥,一不小心,衣角被搅拌机的轮子绞住了。他本能地往外拽衣角,但不知怎地,一条胳膊也被轮子绞住了。等我发现、拉下电闸的时候,他整个人都进了搅拌机,已是血肉模糊,毙命当场。我清楚地记得,那天是七月十五中秋节……”
“赵哥,那叫中元节。”我忙说。
“你这人真爱较真,不就是一字之别嘛。”老赵又点上了一根烟,“没过多久,夜深人静时,那台搅拌机里便经常会传出哭泣声。包工头得知后,在搅拌机旁为那小伙子烧了好多冥币,但哭泣声还是时不时地响起。慢慢地,工友们都习惯了,也就不怎么害怕了……”
“何不把这台搅拌机卖了,再买台新的呢?”我说。
“说得轻巧!”老赵说,“搅拌机很贵的,何况它又没坏!再说了,老板很抠门!”
“很抠门?”我笑着,“当今这个世道,只要是个老板,都有的是钱,他能有多抠门呀。”
“多抠门?”老赵说,“咱们老板平时根本不大便,他就憋着,一个礼拜只大便一次。每到礼拜天,他就会去垃圾箱里捡个破酒瓶,卖给收破烂的。然后,他让这收破烂的用脚踏三轮车载他去郊区的一户菜农家。他在那户菜农的菜园里大便一次,那菜农便给他二分钱。你说,他抠门吗?”
“抠门!”我说。
第二天,我便跟老赵换了工作。因为我不想再接触那台搅拌机了,尽管我并不害怕。
我的心在等待,一直在等待,终于等到了月底。拿到薪水,我便辞职了。
从这之后,“人是没有灵魂的”这个说法在我心里忽然就变得模糊了。如果人类真没有灵魂的话,那“搅拌机”这件事又作何解释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