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7 丧事前后
我和小明从关帝庙回来的那天晚上,小明的父亲便做了个奇怪的梦。他梦见——无星无月,伸手不见五指,也分不清天与地的界线。他就在这团混沌中听到了一个天籁般的声音,说小明亵渎了神明,让他去庙里谢罪。
他猛地睁开眼,只觉浑身烫热,脑里一阵阵眩晕。他躺了一会儿,就无碍了,便没在意。谁知,翌日清早,小明突然发起高烧,且满嘴胡话。他赶忙带小明去了镇上的医院,做了检查,挂了吊瓶,却是无济于事。
小明的母亲知道前一天正是我和小明在一起的,便去了俺家,却发现我也是“神志不清”,但她也从我口中获取了她想要的“信息”。于是,赵姐在我家做完“法事”,便直接去了小明家。然,她却没能顺利地治好小明。
忙活了半天,赵姐一声长叹:“这孩子的情况很特别,不像是掉了魂,治不了啊!”小明的母亲忙说:“千万别泄气,你再发发功!”赵姐摇摇头:“无能为力,我得走了。”
明母急忙拦住了她的去路:“老赵,钱都收了,饭也吃了,古话说‘拿人家的东西手短,吃人家的东西嘴软’,你可不能不讲职业道德啊!”
“你又不是不知道,钱到了我手里就算是死了。”赵姐瞥了她一眼,“这孩子像是冲撞了神灵,解铃还须系铃人,我实是心有余……”
“等一下,”明父记起了那个怪梦。
这天下午,赵姐和小明一家便去了那关帝庙。具体的情节,母亲也不知道,我就更无从得知了。
直到星期三,小明才来了学校。他脸色苍白,眉宇间有难掩的倦怠之色,虽然仅三两天不见,但消瘦了不少。不过,雨来和大宝并未“生病”。
我认为这件事与神明毫无关系,但要说出原由,却又无从措辞了。
母亲有她的看法——我硬拽了“青龙偃月刀”几下,小明更坐在关帝像的头上并扬言要大便,如此冒犯神明,才导致我俩生了这么一场怪病。我“作的恶”小一些,所以“得的病”才会轻一些。
“世上真有神明的话,或许母亲的看法就是正确的。”有时回想起来,我偶尔也会这么想。
流水匆匆,带走光阴的故事,带来又一个新年。
寒假的一天上午,二姨家的表妹小薇来我家邀我同去姥姥家玩。小薇比我小两岁,是在姥姥家长大的。所以,她对姥姥、姥爷特别亲,亲过了她的亲生父母。当年,二姨为了要个儿子而躲避计划生育,才不得已将不满周岁的小薇送去姥姥家的。
“我要做作业呢,要不……我带你去滑冰,咋样?”
“不咋样。”母亲接口说,“河里冻得还不够结实,这么冷的天,掉到水里咋办?”
“你就不想念姥姥姥爷吗?他们可想你了,一起去吧,好吗?”小薇有些央求的说。
“算起来,我有好几个月没去姥姥家了,还真是挺想念他们的。只是,我还有……”
“别唠叨!就一个字,去还是不去?”小薇鼓着腮帮。
母亲招呼我们吃饭的时候,我俩已出了家门。在姥姥家吃过午饭,我便一头钻进了南屋。
南屋有不少书,各种各样的书籍,大多是舅舅上学时的教科书。有的书,我虽然看不懂,但大多数的文字还认得,即便囫囵吞枣,我也乐此不疲。
我正翻弄着,小薇闯了进来。我忙说:“我肚里缺少墨水,你就让我看会书吧!”
她笑了:“喝点儿墨水,肚里就有了,看书没用的。我去找几个伙伴,咱们一起玩。”我叹了口气:“别去了,咱俩还是玩‘收电费’吧,好不好?”
“收电费”这个游戏是我几年前偶然间“发明”的。不知为何,我自小就很爱看书。去邻居家玩,我只要看到书便会忍不住动手翻阅。哪怕几块纸片,一张废弃报纸,我也会捡起来。只要有文字的东西,我就会多看上几眼。
几年前的一天,我偶然发现姥姥家的南屋里有很多书。那时,我就像哥伦布发现了新大陆,心头火热,两眼放光,于是悄悄推门进去,任意翻阅。
一会儿,也是小薇闯了进来,说要跟我玩。我便说,咱俩一人背上一个书包,包里放几本书,去别人家收电费吧?她一听,欣然答应了。那时,我俩一去,总能惹得邻居们呵呵大笑。
这几年,只要我去姥姥家、表妹要跟我玩的时候,我便提出跟她玩这个游戏,她也很乐意玩。但此时的她却一脸不屑:“咱们已经不是孩子了,不玩这种低级游戏了好不好?嗳,你手上拿的什么书?”
“哎呀!”我低头一看,只见封面上写着“孕产全书”四个字,不由地大窘,“我……我随手拿的。”
“小小年纪,牙齿还没长全呢,”她满脸鄙夷,“就偷看黄书!”
“别乱说!”我忙不迭地说,“你只要别去告诉别人,我就跟你玩。”
表妹是在这个村里长大的,她认识很多我不认识的伙伴。当然,她的这些伙伴大多是女的。很快,她找来了小芳。
在我的记忆里,小芳是个脸蛋红红圆圆的女孩,扎着两条小辫,模样十分可爱。如今,已有十数年没见过她了,或许她嫁去别村了吧。
小芳问:“玩啥?还玩踢毽子?”表妹沉吟着:“这回咱们也玩点儿高难度的,别踢毽子了,打毽子吧!”
“好耶!”小芳欢声雀跃。
表妹拉起我的手,问:“哥,你愿意打毽子吗?”我说:“我有选择的权利吗?”她想了想,便摇了摇头。
姥姥家的前面有个大斜坡,爬上斜坡,往东走几个胡同,便现出了一块很大的空地。夏天,村里的人在这里晾晒麦子;冬天,这里就闲置起来了。
打毽子不是踢毽子,至少得三个人——中间站一人,两头各一人。两头的人将毽子掷向中间的人,中间那人便不停地闪躲,接住一次,便得了一分,被打中一次,就丢了一分,分数没了,就得换另一个人到中间去“挨打”。
几个回合下来,我就腻味了,尥了蹶子。表妹很是不解:“这么好玩,你干嘛不玩?”我叹了口气:“没女人,没意思!”她一愣:“难道我俩不是女人吗?”
“噢,说错了,我是说玩女人没意思。”
“你想玩女人?”小芳大惊失色。
“对不起!”我忙解释,“我是说跟你们女人玩……”
“还是一个意思嘛。可是,这会儿太阳还没落山呢!”表妹撅着小嘴。
“要不……我去找几个男的来,”小芳说,“咱们一起玩?”
“玩什么?”我大奇。
“玩‘洞房花烛’,玩‘坐月子’也行呀,好不好?”小芳一脸的期待。我实是不忍拒绝,便答应了。
“本就没有几个男人,你去找谁?”表妹问。
这村子很小,仅三、四十户人家,跟我们年纪相仿的孩子本就不多,何况只找男的。
“我去找‘女人狂’和‘伪娘’,等着吧,我一定会回来的!”小芳边跑边说。
好一会儿,小芳还没回来。我便说:“太阳快落山了,大概小芳被她父母扣下了,咱们也回家吧!”表妹嘟着嘴,忽然冲我身后说:“二婶子,你背着彤彤去哪儿呀?”
我闻声回身,只见一个三十来岁的妇人背着个约摸一两岁的小女孩走了过来:“在家无所事事,我出来走走。咦,这男孩是谁呀?”
表妹说,“我大姨妈家的表哥。”
“噢,晓冬呀,几年不见,你真是长大了!”
“哥,”表妹跟这少 妇说了一阵子话,忽然小声地,“小芳肯定出事了,我去看看!”
“你要去小芳家吗?”我急道。
“去胡同口。”表妹头也不回。
虽然这少 妇知道我的名字,但我并不认识她。一时间,我不知道该说些什么。
“三大妈,”我正欲打破尴尬的气氛,她忽然冲我身旁说,“好久不见,是什么风把您吹来的?什么?噢。”
我扭头一看,顿时成了丈二和尚:“二婶子,你在跟谁说话呢?”她一指我身旁的那两扇黑漆的大门:“这是我丈夫的三大爷家,刚才那个头发全白的小脚老婆婆就是我丈夫的三大妈。我跟她打招呼,她说是来带老伴走的。”
我如堕五里雾里:“三大妈去了哪里?”她似是一愣:“她回家了呀,你没看见?”我摇摇头:“我没看见什么小脚老婆婆呀,我根本就没看见有人。”
她变了脸色,紧接着恍然大悟似的:“是呀,三大妈都死去十年了,我咋就看见她了呢?!”在她转身的一刹那,我发现她的脸色变得煞白。
“她定是逗你玩的,”表妹回来后听了我的话,笑了,“她还能看见鬼?”
“这是她自己说的,或许她真的……”
表妹似是忽然想起了什么,压低声音说:“这院子里住着一个老头,听姥姥说,他是阴阳眼。”我指了指那两扇黑漆大门:“是这户人家吗?”她点了点头,又说:“那小脚老婆婆就是进了阴阳眼的家?”
“是的。咦,阴阳眼是怎么一回事?”我问。
“我也不明白,听姥姥说,他能看见死去的人……”
“这不就是‘活见鬼’嘛,还阴阳眼呢!”我说。
“他去过姥姥家呢。他走路时,屁股一扭一扭的,跟模特似的,不害臊!在大街上碰见,我都躲着他!”表妹看了看胡同口,“看来小芳不会来了,太阳就要落山了,我们回家吧!”
我俩刚到胡同口,远远就见小芳朝这里跑来,到了近前,她已是气喘吁吁。表妹用很埋怨的腔调说:“你咋才来呀,我等得花儿都谢啦!”
“你不知道的,跑路好累呀,”小芳喘着粗气,“太累啦!‘女人狂’和‘伪娘’都不在家,只有‘男人婆’在家,你哥不愿意玩女人,所以我……”
第二天,早饭过后,我怕表妹会让我陪她去打毽子,便抢先说:“我们去抓鱼吧?”表妹一听,两眼放绿光:“鱼儿好吃,猫儿就爱吃鱼。走,我们去吃鱼……去抓鱼,嘻嘻。”
姥姥家的后面有条小溪,常年溪水淙淙,水里有不少的小鱼小虾。记得去年夏,我在那里还抓到过一条大鲤鱼哩。很快,我和表妹扛着铁锹提着水桶来到了小溪边。
虽是年底,但溪水并未结冰。我俩先挖了一道“水坝”,截住水流,然后才换上了水靴。然,折腾了半天,我俩却只抓到了几条很小的鱼。表妹搓着冻得通红的小手,有些泄气。
我猛地一拍脑门:“坏了,我忘记这是冬天了,想是鱼儿也怕冻吧!”
表妹小嘴撅起老高:“哥,这件事可千万不能让别人知道,丢不起人!”我听了脸上火辣辣的。
我俩刚到大门外,就跟姥爷来了个面对面。他拢了拢大衣领子:“我去前面办点事,你俩快回屋暖和吧!”话落,姥姥从屋里追出来:“糟老头子,你带钱了吗?”
“这种事我怎能忘记带钱呢,你这糟老婆子,瞎操心!”
“你平时丢三落四,老年痴呆似的,”姥姥说,“我怕你忘了带嘛,糟老头子!”
“糟……你们快回屋吧!”姥爷摆了摆手,扬长而去。
一进屋,我和表妹便跑到火炉旁烤火。姥姥问:“你俩去哪儿了?哎哟,手都冻红啦!这么冷的天,手要是冻烂了,那可就麻烦了!”
“没事,”我抢先说,“我俩出去堆雪人了。咦,我姥爷干什么去了,怎么还带着钱呢?”
“老李头老了,”姥姥叹了口气,“你姥爷去他家帮忙办丧事。唉,这日子没法过了,净是花钱!”
表妹问:“这么多老李头,到底哪个?”姥姥说:“还能有谁,就是那个阴阳眼呀。”
“阴阳眼?”表妹看了我一眼,又问,“他什么时候老的?说死就死,真是的!”
“别这么说,没礼貌!”姥姥说,“听说是昨天夜里。黑灯瞎火的,他不声不响地就死了,也不打个招呼,唉!”
表妹突然站起身,拉起我的手便往外跑,姥姥急忙喊,“快回来!你们小孩子不能看这种事的!”
“你放心吧,我和哥哥一定会回来的!”
“你真的要去阴阳眼家?”爬上斜坡,我停住了脚步,“要不,你再考虑考虑?”
“不用了。看来,二婶并未说谎。只是这件事……哥,你怎么看?”
“我看必有蹊跷。”我沉吟着。
“你放心吧,我必将此事查个水落石出,让真相大白……”
“得了吧,你以为你是福尔摩斯还是黑猫警长?”我说。
“哥,请你务必相信我的实力,我行的!”
大门外围满了人,男男女女大人孩子,他们都探头探脑地朝院子里张望。
我俩挤了进去,但见院中人来人往,几个中年男人正在角落里扎纸人、纸马之类的东西。
表妹忽道:“咱俩进去瞧瞧,如何?”我说:“瞧了又如何呢?”她说:“进去一探究竟,方能直捣黄龙啊!”
“兹事体大!更牵扯到很多利害关系,我就不进去了,一路多保重吧。”我摸着没有胡须的下巴说。
好一会儿,表妹还没出来。我等得不耐烦了,正欲离开,忽听身后一人说:“冬仔,你也来了!”
我闻声回身,只见几米外站着一个脸蛋红红圆圆的女孩,日光下看得分明,却不是小芳是谁?
“好久不见,”我忙打招呼,“你啥时候来的?”
“刚来一会儿,小薇呢?”
“她进去了。”我说。
“死了人能有什么好看的……那你们玩吧,我走了。”
“你别急着走呀。”我急忙挽留。
“不了,我还有事,改天吧。”小芳笑了笑。
“那……常来常往哟。”
小芳刚走,表妹便到了近前:“哥,你这是勾引谁呢?”很奇怪,她眼里明显有一抹惊诧的神色。
“小芳呀,怎么了?”
“小芳?”表妹显然一怔,“她在哪里呢?”
我转过头,便怔住了——从我站立的地方到胡同口足有七、八十米远,即便小芳快步奔跑,也绝不可能在这么一瞬就跑得无影无踪了。然,这条街上的确已不见了小芳的倩影。
表妹皱着眉:“刚才,我转了一圈也没有看见小芳呀,你咋就……”我强自一笑:“她在跟我说话呢,你到别处去了,当然找不到她啦!”表妹说:“可是刚才……我见你是自言自语呀,你身旁没有小芳!”
我心里莫名地升起了一股恐惧感:“你……你不要吓我,她还跟我说话了呢!”说完,我心里的恐惧感更重了。
“去小芳家看看吧!”表妹微一沉吟,“咱俩从近路跑着去,我相信准能比她先到家,你说呢?”
如果那个女孩真是小芳,我和表妹就一定能赶在她的前面。因为远路几是近路的两倍路程,她走的是远路。而且,她也未必就是跑步回家。
“跟我说话的那个脸蛋红红圆圆的女孩若不是小芳的话,她又会是谁呢?”我心里想。
我俩一口气跑进了小芳家的堂屋,只见小芳坐在床沿上,正聚精会神地看电视。我看见她的那一刹,直觉脸皮一紧,眼前更是一阵发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