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十三章 绝地
书名:江湖如昨2唐门往事 作者:纺瞳 本章字数:16168字 发布时间:2021-02-15

唐门一旦进入了临战状态,就四处布满杀机。

唐门机关重重,平常绝不会随便触动,因为在唐门最为隐秘的某处设置了一个总机括,只有将那个总机括开启,别的机关才能发生作用。

今天是特殊日子,唐门已二十年没举办这么大的盛会,难免鱼龙混杂,以防万一,老早就派人开启了总机括。

而唐门近半的机关除了老祖宗外无人了解,机括一开,连唐家人自己也莫不小心谨慎。

这高台的机关,正是属于这近半的其中之一。

高台匆匆沉下,稳稳落地,已深处黑暗阴冷的地道。

台上除了老祖宗外,所有人都是一脸惶惑,这高台的机关实在是发动得太突兀,不少人都在沉落的一瞬间狼狈不堪地跌得横七竖八。

老祖宗面向唐东游,冷声道:“幸亏祖辈们有远见,要新门主就任半月之后才交与门中各处精密机关的设置图,若早些交到你手上,你这吃里扒外的不肖子孙,恐怕也得把各处机关的秘密都出卖了,连我们最后的一条退路都堵死了。”

唐东游诚惶诚恐,忙不迭地跪下磕头:“孙儿一时身心蒙蔽,遭贼人蛊惑,使唐门深陷困局,孙儿知罪难赎,甘受老祖宗严罚。”

老祖宗道:“贼人蛊惑?你又不是小孩子,更不是傻子,其心若正,何来蛊惑?”

唐东游冷汗直冒,头磕得更重:“孙儿的初衷也是为了保全唐门。”

老祖宗勃然怒道:“朝廷要灭唐门,这么大的事不早些通报我,却私下擅做主张,此乃罪上加罪。”

唐东游不再磕头,却解下佩剑,呈给老祖宗:“既是孙儿已如此重罪,也只能一死相谢。”

老祖宗冷冷道:“你想让我这糟老太婆亲自动手?你还在为难我这将死之人?糟老太婆的力气可没剩多少,拍只苍蝇都拍不死,你要死找别人去,或者自刎也行,干脆利落。你死了自在,可活着的人,不管是糟老太婆还是年轻后生,都要继续在困局里折腾。”

唐东游静止半晌,终于是抽出了长剑,反转剑锋,猛然刺向自己的咽喉。

寒光掠过所有人的眼睛,似先切碎了所有人的意志。

老祖宗的心也不禁一寒。

唐五爷突地冲上去,赤手紧捏住剑锋,跪地向老祖宗道:“东游的初心确实不坏,只是年轻气盛,想事不周,不通报老祖宗也不是他的意思,是我觉得老祖宗年迈体衰,不该再多为家事挂怀忧愁。我们这些儿孙最年轻的也二十上下了,最老如我,也近七十古稀,若还不能为老祖宗解忧,为唐门力挽狂澜,那我们这满堂儿孙岂不个个是不肖?”

老祖宗眼角含泪,轻声叹道:“你们都起来吧,怪我老来小气,一时间忍不住怨责了你们几句,其实你们的真心,我何尝不懂?你们不是孩子不是傻子,我当然也不是。老六多年修佛在外,今日好不容易被我召回家来,也是我自知老衰,处事心有不济,才寄望于他,岂料他竟一直是隐瞒着身上沉疴,活活地病倒在众人眼前。论起罪责,我比你们轻不了多少。”

所有人都闻言心酸,深知不管后辈如何努力,威震江湖的唐门也势必走向衰败,盛极而衰本就是无法避免的宿命。

老祖宗率先走下高台,语气已温和,态度却坚定:“现在我气也撒了,你们头也磕了,脚也跪了,也在我面前要死要活了一番,到头来还都是一家人。只要证明你们绝非心怀鬼胎的叛徒,这条路就可以一起走下去。再大的困局,唐家人也得团结一致地去面对。”

所有人闻言,酸楚的心立刻备受鼓舞,连心已傀儡的云亦萧也似血热了一阵。

所有人都深知,老祖宗不倒下,唐门今天就还有希望。

XXX

唐门地下的密道蛛网般四面八方地延展而去,总面积之大,显然已超出地面许多。

这些密道错综复杂,似无穷尽,即使是经验丰富的唐门耆宿走在其间也难保一直不迷。

唐东游知道这些密道的存在,也知道近一半密道机关设置于外面何处,但他一生至今也只进来过三次,每次都走不上五百米就得小心翼翼地循原路退出。

可以说这里不仅对外人而言是杀机四伏,对大部分唐门自家人而言也是须时刻慎重的险境。

最了解这里的人有五个,正是他们当初秘密地联手设计了这些地道的布局。

他们中,带头的就是老祖宗,及老祖宗的夫君即当时的唐门宗主,及四子唐敬,另外两个则是唐门中技艺最精的工匠,据说唐门十之七八的暗器原型都是出自这两个工匠之手。

这些地道工程浩大,数千人轮番在里面上工,各筑一方,互不相通,所以竣工之后,除了他们外,照样是没人知道这里的一切真相,甚至没人知道他们始终是在为唐门工作。

现在老祖宗成了寡妇,四子唐敬也故世多年,两个工匠生死成谜。

老祖宗当然知道谜底,却绝不会轻易告诉任何人。

“你能知罪悔改,好好做你的唐门宗主,”老祖宗拄着拐杖蹒跚前行,嘴里又开始对唐东游絮叨不休:“过了半月,不仅要把唐门所有机关消息的图谱交给你,还会将这片地道的总图纸交给你,有了这些才真正算是掌握了整个唐家的命脉,获取了整个唐家的最高权威。”

唐东游默然谨听,唐门的实力究竟有多强,到此刻他终于惊心动魄地有了一点了解。

老祖宗严厉地冷冷道:“不管朝廷是多么心黑手辣,只要我们还保着这里的百年基业,朝廷来几次千军万马,都绝对让他们有来无回,让他们的尸骸滋养我们的继续壮大。”

唐东游胆颤地轻声道:“难道唐门真的要就此与朝廷翻脸作对?”

老祖宗道:“当初我劝你爷爷不可太张扬,他就是不听,不仅修了这么多惹人注目的殿宇,还一门心思地想被那些历史悠久的名门正派认可。这样的最终结果只能是引起朝廷的不容。”

她深深叹了口气,缓缓接着道:“若不是我不厌其烦地在他耳边劝告,他恐怕绝不会想到秘密地修建这些地道和机关,以防万一。”

唐东游也不禁叹道:“老祖宗对唐门果然一直是殚精竭虑。”

老祖宗微笑道:“只要你们现在都理解我从来的苦心,我就算现在死了也无憾。”

她眼睛在幽暗中又隐隐闪过一丝忧虑的光:“我们倒是逃进了这里,可你爹和东山还在外面,必须想法子及时去把他们带走。”

唐东游奋勇道:“老祖宗把路线告诉孙儿,我去带他们出来汇合。”

老祖宗断然道:“不必,我若所料不差,现在那些人也跟着进了这片地道。”

唐东游突地脸红,立刻知道老祖宗又看破了他的另一层秘密。

老祖宗的声音没有因此变回严厉,反而更柔:“东游,你之前是不是也告诉了他们广场围墙上一扇暗门的所在?”

唐东游愧悔无已,再次跪到老祖宗面前:“什么都瞒不过老祖宗,孙儿实在是罪不可恕。”

老祖宗笑道:“你起来,我不怪罪你,之前你们合作时,当然想过广场上一定是潜藏着许多连你也捉摸不透的杀机,为防万一,才告诉他们那扇暗门的存在,让他们见机避身。可你也不知道这些地道的真正布局有多复杂多深邃,你自己以前也没进过多远,你也想不到我们此刻都必须深入其间。他们开了暗门,发现了密道,当然也能猜到我们刚才站在高台上沉落,多半是落在了这片密道中,所以定会迟迟疑疑地走进来。正好被我们重新占据主导,而他们却沦为了瓮中之鳖。你这么做,非但没有罪,反倒是立了大功。”

唐东游已羞惭无地,无话可说,只是重重地朝老祖宗磕了个头,慢慢站起来。

老祖宗道:“此后别再乱磕头,要磕头等我死了,到时候随便你们想怎么磕,就算磕破了脑袋,我也不会突然爬起来阻止。”

众人不禁失笑,老祖宗这一番对于死亡的调侃,反而似驱散了地道里积压太久的阴冷死气。

这老人的智慧与魄力,的确非同小可,唐门实力能在这几十年里抵达巅峰,正是因为有了老祖宗在时刻殚精竭虑、思谋周祥。

老祖宗无疑是唐门的武则天,身怀大略又豪气干云。

这样的老人谁能不尊,谁敢不敬?

XXX

前边的拐角处突然射出了大片金光,就像是那里有个装满黄金的宝库。

唐东游不禁问老祖宗:“这地道中有没有宝库?”

老祖宗笑道:“有,但和你们想的宝库不一样。”

唐东游纳罕:“是怎么不一样?”

老祖宗虽然还在笑,但被金光映射的脸上已出现郑重的表情:“你们想的宝库里一定是装满了闪闪发光的黄金。”

唐东游承认。

老祖宗道:“这地道中的宝库却不装黄金,连半根黄金毛都没有,只装杀人的暗器,而且是看不见的暗器。”

唐东游更不解了:“那前边的金光是什么发出的?”

老祖宗居然说出了一句连她自己都想不到的话:“不知道。”

这地道中还有她不知道的事?

众人的心又被不祥之感笼罩。

老祖宗没有停步,众人只好跟着继续走。

走过拐角,一个金光灿烂的大殿赫然出现在他们眼前。

有人甚至被吓得腿软。

阴冷黑暗肮脏的地下竟有一个这么华丽的大殿,着实令人不可思议。

可他们走进去后,才发现殿内之大,足有外面半个广场的面积,容下数百人是绰绰有余,然而却无一物陈设,空洞死寂。

灿烂金光全是大殿装潢发出的。

唐东游道:“这真的像个宝库,可惜是空的。”

老祖宗道:“我刚才对你们说的那个宝库正是这个宝库,这里依然是装满了杀人暗器,却每一样都深藏不露。”

唐东游道:“为什么要修得这样华丽?”

老祖宗感慨:“因为你爷爷生性奢侈,即使是修这种以防万一的避难所,也要弄一处贵地来彰显气派。可惜这里竣工不久,他就病死了,一天也没能享受。”

唐东游环顾殿内,惊叹道:“这里如此洁净,想来是有人天天打扫。”

老祖宗正色:“多年来,我从未派人打扫过,刚才看见这里发金光,我也着实吓了一跳。”

唐东游狐疑:“莫非这里……”

老祖宗冷冷道:“这里必有不速之客久居。”

这话没说完,他们已听到脚步声,循声而望,只见一个羽服纶巾的道人飘然从很高的一根横梁上走过来,然后竟直接踏着一根笔直光滑的石柱走下来。

他的身体和地面完全平行,却能始终走得步态安闲,四平八稳,仿佛脚心是一块磁铁,而石柱也变成了铁柱。

他的内力之强,连老祖宗也心头一震。

老祖宗心有寒意却面无惧色,只因她立刻认出了此人身份:“孤云道长,原来你还活着。”

孤云四平八稳地缓缓走到地面,飘然而立,殿内无风,他衣冠上的几根缎带及脸部长髯却在微微拂动。

他轻弹拂尘,单手向老祖宗作礼,恭声道:“多年未见,老祖宗身体安泰。”

老祖宗冷笑道:“托儿孙福,糟朽的身子骨还勉强无病无灾。”

孤云气定神闲,眉目间甚至隐有一种悠然自得的神韵。

在老祖宗面前,他既保持着如往昔的尊重,也不失往昔的洒脱。

可他眼睛深处还是有另一种失落凄惶之色越渐掩饰不住,而苍苍白发及枯瘦老手也尽呈不堪岁月的衰弱。

老祖宗直截了当地问:“孤云道长何以现身在唐门地下秘密的大殿内?看这里打扫得纤尘不染,想来你在这里已非一日了。”

孤云也直截了当地答:“不瞒老祖宗,贫道在这里不知天日,自行掐算,估计至少是已足两月。”

老祖宗道:“这么久了,唐门地下有个非同小可的贵客,我竟一直蒙在鼓里。”

孤云道:“不瞒老祖宗,这么久了,若非您刚才说明,贫道根本不晓得这里竟是唐门地盘。”

老祖宗冷冷道:“不是你自己走来的?”

孤云点头:“有个老祖宗更熟悉的人将贫道带来这里,途中贫道被下了迷 药,始终在昏厥。”

老祖宗动容:“那个人现在是否也在这里?能对你下迷 药的人,世间绝没有几个。”

孤云道:“她确实也在这里,老祖宗应该也猜出了她是谁。”

老祖宗正色:“翠蜂夫人。”

她故作和颜,看看四周,柔声道:“故人已在,相见更待何时?”

前门开启,翠蜂夫人漫步而出,沿阶而下,人皆对她瞬间看得发痴,两眼发直,老祖宗也没能例外。

老祖宗看得尤其痴,赞叹道:“多年不见,还是一样的妙绝天下,美貌动人。当初你比我小不了几岁,今天我已老掉牙,皮肤没一块是不起皱的,你却依然年轻,绝色无双。你到底是怎么保养的?真是羡煞我也。”

翠蜂夫人嫣然道:“老祖宗说差了,当初我比你可不止小几岁,而是小十 七岁。”

老祖宗皱眉:“今年我九十三,算来你也有七十 六了,一个七十 六的女人也该是十足的老太婆,但你——”

翠蜂夫人抢道:“我却成了老妖精。”

老祖宗垂下眼睛,长叹一声:“不可以看你太久,否则我会嫉妒得发疯。现在直入正题,我问你,真是如孤云道长所说,是你故意将他下了迷 药再带来这里?”

翠蜂夫人道:“能对他下迷 药的人,世间绝没有几个,确切的说,不超过五个,而女人中就咱俩有那个本事。不是你,当然只会是我了。”

老祖宗道:“你将他带到唐门的地盘是想干嘛?”

翠蜂夫人道:“因为他有个死对头,今天正准备大闹唐门,我若料得不错,现在那个死对头也进了地道,让他在这里,正好可以帮你们挡一挡。”

老祖宗沉声道:“我们现在确实需要争取时间。”

翠蜂夫人道:“我这么做,不仅是在帮唐门,更是在帮自己了断一些早该了断的恩怨。”

老祖宗突又抬眼,咄咄逼人地直视着她,眼里却很快透出了一抹温柔:“咱俩的恩怨……”

翠蜂夫人笑道:“咱俩的恩怨,十年前已一笔勾销,当初你得偿所愿,终于把我驱逐出唐门,我一点也不怨你,因为我很快就遇到了我真正的归宿。”

老祖宗也笑了,是苦笑:“你在唐门,本就一直活不舒服。”

翠蜂夫人目中似有泪光:“当初我和唐大先生的情缘,真的只是单纯的你情我愿,绝非我故意勾 引,尽管我入唐门的初衷,是替苗家堡当细作。”

老祖宗道:“这事何必重提?这些年我也明白了自己的恶毒,也付出了相应的代价。可你的女儿——论辈分,她还在我之上,因为她很不安分,人们又难控制她,只好将她隔绝在后山的花圃中。”

翠蜂夫人道:“我已见过她,为她精心梳妆了一番也相伴下山。她此刻就在门后,不过我知道你不喜欢她,所以不让她跟出来。她在我的安抚下,已不那么顽劣了。”

老祖宗面露愧色,叹道:“你不怪我一直以来对她的那种安置?”

翠蜂夫人道:“今天来唐门,我是为了偿还唐大先生的情债,至于其他事,都没什么大不了。何况我看见她时,已经亭亭玉立,出落得比我少女时还娇艳动人,说明你们绝没有亏待她。”

老祖宗愧色未消,说话似已吃力:“接下来……”

翠蜂夫人笑得很爽快:“接下来你们只管走,金存弓他们来了,先让孤云道长挡一挡,然后我再出来了断自己的恩怨。”

老祖宗诧道:“莫非你是与那姓金的有恩怨?”

翠蜂夫人道:“这些事,老祖宗不必多问,问了也没意义。”

老祖宗道:“好,我不问。”

她凝视翠蜂夫人半晌,继续蹒跚前行,其他人继续老老实实地跟着。

“我还有个请求,希望老祖宗答应。”

翠蜂夫人上前拉住云亦萧,冼若雅只能发痴地闪在旁边:“将你的云侄孙借我一会儿。”

她转头看着冼若雅,嫣然柔声道:“也求你将你的新婚夫君借我一会儿。”

老祖宗毫不迟疑道:“只要不会伤着他就行了,他此来本也无辜,卷入这场祸事,若伤着了,不说难向长白山的云老庄主交代,我自己也从来是非常心疼他的。”

翠蜂夫人含笑道:“老祖宗放心,不说你心疼,我一见了他也忍不住心疼,有我心疼他,就算是在刀山火海,也绝不让他伤分毫。”

她又柔声相询仍在发痴的冼若雅:“你呢,你放不放心?毕竟你们是新婚不久,一刻离别如隔三秋,那滋味确实不好受。”

冼若雅终于回过了一点神,脸色瞬间羞红:“我可以留下陪他。”

翠蜂夫人断然道:“不可以,你不在,一切万事大吉,你在,他虽不至于身体受伤,你们的心却都要痛不欲生。”

冼若雅闻言急道:“为什么?你到底想借他干嘛?”

翠蜂夫人伸手轻抚她颤抖的肩:“又不会借太久,很快我们就在外面汇合。”

冼若雅道:“既是如此,为什么我不可以留下?”

翠蜂夫人陡地冷下脸:“我说过,你在,你们的心都要痛不欲生。”

冼若雅似被她的冷肃吓到了,浑身一震,寂然片刻,表情奇怪地笑道:“我明白了,原来是他也在。”

翠蜂夫人道:“你明白就好。”

冼若雅眼里也出现了蒙蒙的泪光,嘎声道:“这样的话,我的确是不留下最好。”

她稳定下来的肩摆掉翠蜂夫人的手,自顾自又发痴地向前走,比老祖宗还先走出大门。

老祖宗却不明白,但也不愿意再明白这些年轻人的情怨纠缠。

她突然想到自己这辈子最幸运的不是嫁给了正任黄金期的唐门宗主的男人,也不是其他别的事,而是她的感情生涯从始至终都是一帆风顺,毫无波折,更谈不上纠缠。

她这辈子安然长大,在恰当的婚龄嫁给了恰当的男人,生了一堆不断让她劳心费神的儿女,再无多余的心思去顾虑儿女情长。

丈夫死后,她主导唐门,成了整个江湖上最具权威的女人。

婆婆妈妈的儿女情长对她而言,一点值得关心的价值都没有。

可她这些年来也看惯了晚辈们为情所苦,不少也付出了无法挽回的代价,比如她的四子。

四子半生在女人之间沉浮,最终被女人气死,是她这辈子最挂虑和痛苦的事。

但直到现在,看见素来疼惜的云亦萧夫妻也明显地难逃情苦,她才终于明白自己这辈子是多么幸运。

而这幸运在令她身心前所未有的轻松同时也令她迈出的脚步前所未有的沉重。

她的背脊佝偻得也更厉害。

XXX

一行人离开那个金碧辉煌的大殿又在阴暗潮湿的地道中曲曲折折高高低低地走了良久,前方终于出现了另一抹光。

只要眼睛正常的人都立刻看出那是天光。

还没到残阳西坠的时候,外面的太阳仍是酷热逼人。

但新鲜的空气对久行地道的人而言又非常诱人。

他们朝着阳光照射的方向走去,走到出口,阳光难免刺眼。

久行地道,恍如隔世。

走出地道,回归地面,每个人的身心都顿感轻松。

唐东游发现他们是在一个院子里,正房的门开着,老祖宗瞪住那扇门竟是满眼怒火。

老祖宗突然转身,疾步走到院门,险些踉跄跌倒,唐东游赶忙上前要扶,却被她怒斥:“混账东西,竟偷到我门上来了。”

唐东游惶恐迷惑,实在不懂她何以这么骂自己。

但很快他也就想通老祖宗骂的其实是另一个人。

老祖宗抬起拐杖,一拐狠狠地敲开了虚掩的院门,脚步更急地迈出槛去,也不顾及别人有没有跟上。

别人只能满心不解地紧跟在后,却也都突然知道原来这农舍般毫不起眼的院落是老祖宗的隐秘居所,除了一两个亲信丫鬟外,唐家无人来过此处。

XXX

一行人在重重院落间穿梭,发现身边的花草越加旺盛,周围的树木也越加茂密,若不是看见脚下还有白石甬路,花影树影摇曳时偶露一角红墙碧瓦,恐怕他们都要以为自己走上了久已无人问津的后山。

在一个荒草遮掩的水池畔,老祖宗停下,焦躁地伸拐扒开池上疯长的草叶,人们凑近才发现这池中已枯,有一段非常隐蔽而狭窄的木梯呈现眼前。

老祖宗的拐杖点了点旁边的池壁,突然翻身向木梯踏了上去,后辈们赶紧要搀,岂料又被她甩出拐杖打退,厉叱道:“都是窝囊废,闪到边上,别在我面前碍手碍脚。”

她的身体虽较同龄人健朗得多,却毕竟已是耄耋之年,上下如此陡仄的木梯难免颤巍巍,看得后辈们无不提心吊胆。

木梯久无人踏,每一节上都斑驳着绿苔,壮年男人在其上下也要屏息凝神,何况这水池不大却极高。

唐家人轻功都不怎么样,想纵身先她一步跳入池中也难,加之谁都对老祖宗的倔脾气无可奈何,此刻只能眼睁睁地瞧着,空自内心如焚。

老祖宗最终还是平安地在池底落脚,拐杖也落下,遮掩水池的草叶又严实地遮住大半个池身。

有人刚伸手想捋开眼前的一丛草叶,下面立刻打来老祖宗的拐杖。

其他人见状再也不敢乱动,等了半晌,草叶窸窸窣窣地被拐杖扒开,老祖宗气急败坏地爬上木梯,嘴里一个劲儿地骂道:“混账东西,让我抓住,非剥了你皮不可。”

她爬上池畔,又是自顾自地扭身疾走,这次走得很不稳,走两步就踉跄一下,但别人若去扶还是要被她厉声呵斥。

唐家人何曾见过老祖宗发这样大的脾气?

老祖宗的样子简直像是恨不得杀了她口中所说的那个“混账东西”。

到底那个“混账东西”是指谁?

有谁敢动老祖宗的秘密?

人们只进一步想到那个人必定是家贼。

XXX

今天漫长而波折,所有人都累得气喘吁吁。

幸好老祖宗要去的下一个地点很快就到了。

这是一片更茂密的树林,展眼皆是郁郁葱葱,神经衰弱的人身临此地恐怕立刻要草木皆兵。

跟在老祖宗身后的人们大部分就已神经衰弱,他们随着老祖宗走一步越加觉得扑面而来的秘密完全脱离了唐门。

那些令人窒息的秘密只属于老祖宗自己。

老祖宗嫁入唐家几十年,手握唐门最高权力几十年,身后早就延展出了一张复杂巨大的秘密之网,而她也逐渐变成了一只凶险莫测的寡妇蛛。

第一次有这么多人同时走上她的大网,人人都突然心生恐惧,错觉自身已是老祖宗要残酷猎杀的食物。

看着老祖宗更加佝偻的身体,人们无所适从,就在这时候前方传来了激烈的打斗声。

绕过一片树丛,来到一小块空草地,尖石错落,此刻若有人居高临下会骇然发现那些尖石是被人刻意摆成了骷髅头的样子。

这块草地正是老祖宗所有秘密的中心,也是以摘花飞叶困住敌人的绝境。

这时候有四个怪人在草地上剧斗不休,而一男一女瘫坐在对面的一棵老树下。

唐家人都一眼认出那女人是唐三姐,少数资历深记性好的前辈认出那男人是唐飞叶。

唐东游也慢慢认出了唐飞叶。

这么多年又回唐门,唐飞叶首先还是找到唐三姐叙旧。

当然谁都看得出他们紧挨在一起绝非是为了叙旧。

老祖宗瞪着唐三姐怒不可遏,却暂时无法冲过去,因为剧斗中的四个怪人身法如电,变幻莫测,小小草地在凶猛凌厉的掌风剑气下根本没有安全立足的空隙。

老祖宗愤恨难当,焦躁不安地用拐杖直捣地面,向身周紧随的人们低叱:“快上去止住他们的打斗。”

唐门虽大,子弟虽多,武功高强者却少,这些人里只唐东游的武功算一流,所以老祖宗的话音未落,他已率先冲了出去。

可他刚冲入草地,一巴掌一拳头一剑一折扇就纷纷重击他身体。

巴掌打脸,拳头打胸,剑刺伤了他的右手,折扇在他腰上点了个穴道,痛得他整个人像是突然四分五裂了。

四个怪人随便一个的武功都远不是他对手,可惜他根本没机会和随便一个单打独斗。

四个怪人相互恶斗时毫不留情,若有人插手,他们立刻非常默契地化敌成一体,严不透风地将插手之人打回去。

老祖宗沉声道:“莫忘了咱们可是唐家人,唐家以什么威慑江湖?现在都给我使出来,叫这四个怪人尝尝厉害。”

可这些唐家人无不是久已养尊处优的唐门高层,身上从没带着任何暗器。

财富权力足以腐烂一个国家,当然也足以让任何民间组织逐渐忘本。

老祖宗看这些唐家的头头脑脑迟疑地始终不出手,心里已知真情,不怒反笑道:“唐门堕 落至此,我再大的本事,再给我百年的活头,也无力回天了。”

她拐杖突然笔直地向四个怪人的战团伸过去,按动杖首的机括,看似普通的木拐竟顿成吹 箭筒,一蓬蓬寒芒漫无声息地激射而出。

四个怪人尽管身法迅疾,变化难测,但老祖宗拐杖里射出的寒芒在半空铺展成网,无孔不入地罩住了整片草地。

唐家人不寒而栗,都看出这是昔年令无数武林人闻风丧胆的暴雨梨花针的改制。

这拐杖的机括设置,明显比昔年的暴雨梨花针更隐蔽精巧而准确,更难以躲避。

果然四声惨呼响起,四个怪人也没能避开,纷纷落地,人们这才看清那是一个竹竿般瘦的人一个臃肿又矮的人一个秀气书生一个肮脏老叫花。

瘦竹竿骂娘道:“范兄,老子今天也栽了。”

范兄就是那矮矮胖胖的人,也跟着骂娘:“谢兄,号称七爷八爷的咱俩终于遭了别人的暗算。”

书生自身难保,却在旁边幸灾乐祸,纵声大笑:“什么七爷八爷,谁曾把你们放在眼里?你们两个熊,出门在外不长心眼,被人暗算是迟早的事。”

老叫花怒道:“风弟,少和他们废话,我现在身上痛得紧,你怎么样?”

书生强撑着,大笑的脸已扭曲:“这感觉真像是中了暴雨梨花针。”

众人闻言又惊,听他言下之意是曾被暴雨梨花针射中过,要知暴雨梨花针淬有奇毒,射入人体,最慢也是一刻钟就发作,中者口喷黑血,大半肌肉肿烂而死。

被暴雨梨花针射中的人,绝无一个能及时保住性命,就连昔日妙手回春的陆神医,在自己的医馆中针,身边全是各类奇珍药材,满腹药经的他也难逃一死。

即使是暴雨梨花针的创造者失手误中也必死,因为针上的奇毒本就无药可解。

而这书生年纪轻轻,却说出这种惊人之语,他若曾中暴雨梨花针,现在怎会还活着?

老祖宗也不禁骇然:“四位不速之客,闯我唐门禁地,可尽快报上名来。”

书生首先坦言道:“晚辈风一贤,江湖绰号马面,你向我们发射的是什么暗器,是不是暴雨梨花针?”

老祖宗冷笑:“是没有淬毒的暴雨梨花针,只是射中了你们一些穴道,让你们的身体暂时无力。”

风一贤道:“虽毒不死人,却痛得紧,我号称马面,自然是久行幽冥,无惧死亡,但对肉体的剧痛实在难以忍耐。”

老祖宗道:“没关系,你们让我觉得无威胁了,我立刻走过去亲手替你们把一根根针取出。”

风一贤道:“你的生辰未尽,我们牛头马面专在幽冥提孤魂野鬼去阎王殿受审,即使拿着催命符,也催不了你的命,何况那是黑白无常的执事,自然对你更没威胁。”

老祖宗看看老叫花,笑道:“你是马面,那他就是牛头么?”

老叫花点头:“在下崔映谷……啊呀,痛得紧,快来帮我们取针。”

老祖宗悠然道:“不忙,我还没认识七爷八爷。”

她的目光转向那边,从七爷八爷的脸上扫过。

瘦高个冷哼,黑矮胖子也冷哼。

老祖宗慢慢走过去,走到他们面前,用拐杖分别在他们脸颊戳了一下,悠悠道:“我也看过不少的志怪奇谭,若我记得不差,七爷八爷是阴间的黑白无常,七爷叫范无救八爷叫谢必安。你们谁是谢必安,谁是范无救?”

瘦高个嚷道:“我是谢必安。”

黑矮胖子也嚷道:“我是范无救。”

老祖宗满意地笑道:“黑白无常的脾气比牛头马面大多了,牛头马面痛得紧,难道你们一点也不痛?”

谢必安已痛得整个人直抽搐,嘴却依然很硬:“不痛。”

范无救已痛得冷汗如雨,态度却充满不屑:“痛有什么大不了?”

老祖宗道:“好,那我就不必费劲地给你们取针。”

旁边的风一贤又大笑:“不必,他们从小到大就是不知好歹惯了。”

老祖宗慢慢走到他面前,沉声道:“看样子你们四个中就你最好相处,那我可以先给你取针,但我得问你一个问题。”

风一贤道:“你问。”

老祖宗道:“你们是从哪里来的,为什么要闯到我这里?”

风一贤道:“你这是两个问题。”

老祖宗道:“在我这里,两个问题通常就是一个问题,不管多少问题都可以是一个问题,只要我愿意。”

风一贤苦笑:“是,现在由你做主。”

老祖宗冷冷道:“那你快回答。”

风一贤长叹,幽幽道:“我们从地府来,因为取一样东西而闯进此间。”

老祖宗再问:“什么东西?”

风一贤道:“这又是个问题。”

老祖宗道:“这个问题的答案包括在我刚才的那个问题内,况且,现在由我做主。”

风一贤摇头:“其实你这是明知故问。”

老祖宗道:“是么?”

风一贤道:“这里是什么地方你最清楚,像我们这种怪人突然闯进来,只会是一个目的。”

老祖宗眼神微厉,声音微急:“摘花飞叶?”

风一贤点头:“所以我说你是在明知故问。”

老祖宗抬眼看了下那边树阴里的唐三姐和唐飞叶,冷冷道:“他们定是得手才会来这里。”

风一贤忍痛而笑:“我们是跟着他们来的。”

老祖宗道:“现在摘花飞叶定已不在他们手中。”

风一贤道:“你赶紧取出我身上的针,我立刻把摘花飞叶还给你。”

老祖宗冷笑:“我何不趁你现在痛得无力时直接搜你身?”

风一贤道:“因为摘花飞叶根本不在我身上。”

老祖宗道:“在黑白无常和牛头身上?”

风一贤道:“你知道黑白无常为什么要和我们打起来?”

老祖宗道:“你们在阴间就已是死对头?”

风一贤道:“但我们各为其主,还勉强能相安无事,今天之所以发生恶斗,是因为他们要从我们这儿抢走摘花飞叶。”

老祖宗道:“他们是不是还没抢走?”

风一贤笑道:“所以他们才脾气那么大。”

老祖宗道:“既然如此,摘花飞叶难道是在崔先生手中?”

崔映谷痛歪了嘴,闻言嘶声道:“我手中怀中都是空的。”

老祖宗皱眉:“那么摘花飞叶在何处?”

风一贤道:“只有你取出我们身上的针,摘花飞叶才会物归原主。”

老祖宗道:“阴间鬼使,说话算数?”

风一贤正色道:“阴间鬼使说话算不算数,死了就知道,阳间鬼使说话是从来算数的。”

老祖宗道:“你们是阳间鬼使?”

风一贤道:“何况牛头马面向来比黑白无常更懂人间的礼貌,现在有主子驾临,不速而来的我们也不好再失敬。”

老祖宗笑道:“你确实很懂礼貌,很会说话,我突然真想认你做干孙子。”

风一贤也笑道:“与你一见就知缘分非浅,我今年十 八岁,做你的干孙子正好。”

老祖宗沉声道:“干孙子,让你受罪了,我这便给你取针。”

干字出口她的拐杖已迅疾凌厉地扫向风一贤身上某些要穴,针字音落她的拐杖从风一贤身上移开,风一贤满身的剧痛顿解。

“你取针比发针更令人不可思议。”风一贤跳起来抖擞精神,拍拍衣服的尘土,折扇又文雅地摇了起来:“干孙子着实佩服。”

老祖宗道:“现在可还我摘花飞叶。”

崔映谷叫道:“不行,把我身上的针也取了。”

老祖宗道:“还了我东西,你们三个的针我都取。”

风一贤道:“黑白无常不是和我们一路的,取不取针无所谓,反正你的针也要不了命,给他们一点教训是应该的。”

谢必安范无救又开始骂娘。

风一贤不再与他们冷嘲热讽地针锋相对,而是非常守信地走到空地西边的一棵枫树上,抬手摘了一片艳红如霞的枫叶,又弯腰在树旁的花丛里采了一朵殷红如血的小花。

他将这片枫叶和这朵小花诚诚恳恳恭恭敬敬地交到老祖宗手里:“物归原主,你可验货。”

老祖宗当初几乎寸步不离地监督唐飞叶制作摘花飞叶,当然除了唐飞叶上厕所和洗澡睡觉时,所以她拿着这片枫叶和这朵小花并没有产生一点惊疑。

手感告诉她,这片枫叶和这朵小花拥有以假乱真的质地,但用小指轻触其茎蒂,会有铁丝扎肉的刺痛感,这便是区分真假的唯一设置。

平时她隔三差五就忍不住偷偷潜入地道,取出这叶这花来仔细把弄,试图探清其中更多的秘密,从而启动,付诸运用。

今天她不必自己再费神摸索,因为唐飞叶就在那边树下。

她转身走过去,单刀直入地对唐飞叶用命令的口吻道:“把启动的秘密告诉我。”

身后传来崔映谷的叫嚷:“说好了物归原主后就给我们都取针的。”

老祖宗不回头,还是命令的口吻,却是向那些唐家人发令:“你们将这四个擅闯唐门禁地的贼人就地格杀,东游,现在只有一个能动了,你应该可轻松对付。”

这四个人不守规矩,不请自来,按照江湖规矩,就该付出惨重代价。

没有比死亡更惨重的代价。

唐门子弟杀人从不在乎胜之不武,也从不直接上手,要么用暗器,要么用毒药。

他们对自己的一双手看得很重,此刻他们身上却既无暗器也无毒药,幸好空地上抛落了这四人中某人的一柄利剑。

已有唐家人上前准备捡起那柄利剑,风一贤的折扇却先往他咽喉直直地打了过来。

风一贤的出手如风,唐东游纵身一掌虽拍中了他的折扇,却终究慢了一步,没能救到那个唐家人。

风一贤的折扇和唐门暗器一样,暗藏了诸多不可思议难以预料的变化。

唐东游的手掌刚拍中折扇,每根扇骨竟垂直地立了起来,就像一柄柄比地上那柄剑更锋利的小剑。

若非唐东游闪避得快,一只肉掌恐怕不免被刺穿。

风一贤动若游龙,身法忽快忽慢,疑真疑幻,四面八方都是他模糊的影子和清晰的笑脸。

快时唐东游根本无隙可乘,慢时唐东游一出手却无不落入风一贤巧妙设置的陷阱,等他的身形终于稍稍稳定时,再看唐东游已是被打得遍体鳞伤,连脸上都青了一大块。

但唐东游阵脚不乱,仍是心知此人的武功其实远在他之下,只是此人动得毫无章法,虚实难辨,一时半会真还看不出任何破绽。

突然老祖宗身不转,却将拐杖向后一甩,一蓬寒芒射来,风一贤惊呼地跌在地上,再次动弹不得。

老祖宗冷冷道:“以后咱唐门的子弟也该重视身法的锻炼,不能光靠暗器的快,身体也必须快。”

唐东游深觉愧恨不甘,却不是因为老祖宗的这番话,而是因为不能单靠自己的实力击倒风一贤。

难道唐家人对敌都要胜之不武?难道唐家人只有暗算突袭这一条制胜之道?

风一贤虽又中招,剧痛难忍,却笑得仍充满信心。

老祖宗厉声道:“我还没闻到血腥气,说明这四个贼人还活着,你们一个个都是在唐家白吃饭的?连我的命令也敢违抗?”

唐东游闭眼咬牙,准备走开让别的唐家人来动手。

老祖宗竟似背后也有可洞穿一切的锐眼,不必转身也知道唐东游的表情和心思,冷冷道:“东游,风一贤就由你格杀,作为唐门新的一家之主,千万不能对敌心软。”

唐东游脸更红,心里的愧恨不甘也更重。

他一生至今从未像此刻这么痛苦羞 耻。

老祖宗瞪着唐飞叶,冷笑道:“告诉我摘花飞叶最后的秘密,今天我就免你们一死,放你们这对鸳鸯远走高飞,尽情地去过你们一直梦想的幸福生活。”

唐飞叶道:“我可以把最后的秘密告诉你,可以帮你把这片用石块布局成骷髅头的空地变成真正的绝地。”

老祖宗笑道:“这样才皆大欢喜。”

唐飞叶道:“但我想求你放过那四个人,他们背后的力量超乎你想象的强大,你杀了他们,那股力量就要很快扑上来,吞噬整个唐门。”

老祖宗不笑了:“你在威胁我?吓我?我小时候听的鬼故事太多,已经无所畏惧。”

唐飞叶痛苦地咳了几下,眼角渗出了泪:“我和我的父辈都是唐门的一份子,我父亲的遗言就是要我帮着四爷重振唐门,不可行叛逆之事。”

老祖宗细细的老眼突地精光爆射,如利刃出匣:“现在你难道不是在对唐门叛逆?”

唐飞叶声音发颤,却显得更凛然:“朝廷要秘密地剿灭唐门,这件事被某些唐家人去落雁谷享乐时喝醉了失口说出,洛煌得知后便私底下找到我。她和我一样,一片真心都是想挽救唐门。”

老祖宗怒道:“你说那臭婊 子想挽救唐门?本来我还对你的话半信半疑,现在是可以完全否定了。那臭婊 子现在正在前面与朝廷的鹰犬勾结,言行举止无不透着对当今唐门的恶毒,我看她只是本性难移,一辈子的害人精。”

唐飞叶苦笑摇头:“老祖宗您这次是真冤枉她了,她表面上配合朝廷,实际上是想找时机尽可能地牵制他们,阻碍他们的一切行动。”

老祖宗怒火更盛:“我看不出她今天的所作所为是在阻碍他们行动,我也不相信一个气死我儿子的臭婊 子有朝一日竟然会反过来帮唐家。”

唐飞叶道:“在你看来,这一定是太阳从西边升起,无比的荒唐可笑。”

老祖宗冷冷道:“我今天起得很早,实际上为了保养身体,每天我都起得很早,只要看得见日出,我就绝不会错过。”

唐飞叶道:“所以你也知道今天和每天一样,太阳都不是从西方升起来的。”

老祖宗道:“所以我怎么会相信她对唐门的心突然变好了?”

唐飞叶苦笑,却不再摇头:“我用不着替她多解释,这种事应该由她自己解释才对。”

老祖宗道:“你觉得我会给她解释的机会?”

唐飞叶道:“到时候你非给不可,就像现在你也必须给我解释的机会一样。”

老祖宗道:“我给你机会,只因你现在还捏着摘花飞叶的秘密。”

唐飞叶道:“其实这秘密你没必要问我的,现在知道这秘密的人至少有两个。”

老祖宗道:“一个是你。”

唐飞叶笑道:“对。”

老祖宗眯成细缝的眼睛似乎眨了眨:“难道这里还有另一个人已知道这秘密?”

唐飞叶的眼睛也似乎眨了眨,笑意突显诡秘:“对。”

老祖宗握住拐杖的手已激动得轻微颤抖:“那个人是谁?”

唐飞叶道:“老祖宗没有昏聩,我以为您早就想到了。”

老祖宗道:“我想不到,你说是谁。”

唐飞叶道:“要知道是谁,真的非常简单,我只提醒你一句。”

老祖宗道:“快说。”

唐飞叶道:“刚才是谁从树上摘了这片枫叶,又是谁从草地上采了这朵花?”

老祖宗笑了,振奋道:“原来如此,的确简单,我真该早就想到了,看来我必须服老,人上九十岁,多多少少总会比年轻人要糊涂。”

唐飞叶笑道:“幸好你还不太糊涂,还能一点就通,在同龄中相比,你已算是不得了的奇迹。”

老祖宗又沉下脸:“我只希望你的摘花飞叶也是不得了的奇迹。”

她转身向风一贤走去,冷冷道:“我知道问你比问他容易,因为你的嘴和你的身法一样快如风。”

风一贤仍疼得脸色铁青:“你再把针取出来,什么秘密我都告诉你。”

老祖宗走到他面前,用拐杖狠狠地在他脸上抽了一下:“这是对你不听话的教训。”

风一贤几乎要哭出来,完全失了惯常的文雅,摸着脸道:“我不听话?”

老祖宗道:“你擅闯唐门,该当死罪,我唐家人堂堂正正地来杀你,你干嘛不听话地俯首就戮?”

风一贤哭笑不得:“原来是指这不听话。”

老祖宗道:“我现在给你把针再取出,你若还不听话,还要逼我对你发针,下次你就算跪下来舔我的脚,我也不会开恩了。”

风一贤道:“好好好。”

老祖宗道:“针取出后,你立刻告诉我摘花飞叶的秘密,否则我下次对你发针,就不是普通的只会让你剧痛的针。”

风一贤道:“明白。”

老祖宗拐杖从他身上迅急扫过,立刻他就不疼了,但他依然躺在地上,舒舒服服地先扇几下扇子,仿佛刚才痛得他又累又热。

老祖宗提醒道:“听话。”

风一贤优哉游哉地笑道:“摘花飞叶的秘密,就是没有秘密。”

老祖宗脸上怒色又起:“没有?”

风一贤道:“摘花飞叶只是顶尖的发暗器手法,永远不可能做成暗器本身。”

老祖宗厉声道:“胡说。”

身后传来唐飞叶颓丧的声音:“不是胡说。”

老祖宗被打击得浑身颤抖,脚底摇晃,似乎就要崩溃跌倒:“当年我亲眼看着你做……”

唐飞叶凄然自嘲:“当年我也有野心,听见你说让我把摘花飞叶做成暗器,我并不感到那是异想天开。我全力以赴,呕心沥血,只想如果成功了,我的成就和荣耀必然超越了我的祖辈。”

老祖宗额冒冷汗,颤声道:“你难道没成功?”

唐飞叶道:“实验了无数次都没成功,我陷入了深不见底的痛苦和迷惘,心力交瘁,胡思乱想,慢慢想到即使成功了,我能获得的也不是荣耀,而是被你悄无声息地灭口。我领悟这一切的确是异想天开,所以头天给你这假的枫叶花朵,说是摘花飞叶成功了,还在这片空地做了许多假的花草树木,次日我却逃出唐门,让你以为我带走了摘花飞叶最关键的秘密。”

老祖宗顿觉昏天黑地,一口热血激涌上咽喉。

唐飞叶继续说下去:“我那时候想,凭我潜伏的能力,唐门就算倾巢而出,也定然找不到我。而那所谓的摘花飞叶,却成了你捏在我手心的一个把柄。”

老祖宗终于不支跌倒,唐家人冲过去赶忙把她搀起。

唐飞叶看着老祖宗,正色道:“摘花飞叶的秘密是我透露给翠蜂夫人,至于三姐如何得知——”

一直眼神空空的唐三姐突然怒道:“你为什么要把秘密透露给夫人?”

唐飞叶不敢看她:“因为只有把她引来,才可能救唐门于水火。”

他苦笑叹道:“靠唐门自己,这次是必死无疑。”

唐三姐又魂不守舍地沉默。

唐飞叶抱着她,含泪道:“牛头马面两位使者,现在你们还想带我回山庄?”

风一贤面无表情,突然从风流倜傥的书生变成了冷冰冰的僵尸:“当然还是要带你回去,只有你自己向庄主解释,他才不至于迁怒我们。”

唐飞叶道:“好,我跟你们回去,救你们一命,人活至今,我也算功德无量。”

风一贤道:“这些事本就是你自己惹出来的,当然该你自己去解决,和功德一点关系也没有。”

唐飞叶苦笑:“的确。”

风一贤看着和唐三姐一样已魂不守舍的老祖宗:“现在老祖宗可否行行好,减少他们仨的痛苦。”

老祖宗脸色惨白,嘴唇发乌,眼睛里满是惊恐的泪水,早就说不出话了。

唐东游厉声道:“老祖宗说过,擅闯唐门者死。”

风一贤摇着折扇,淡淡道:“唐飞叶也说过,只有夫人才可能救你们唐家,而我们四个正是夫人的手下,你们杀了我们,就要惹恼夫人,到时候她非但不再出手相救,还会反过来在唐门大开杀戒。”

唐东游怔住,眼睛里也似有了泪水,悲愤难抑:“难道我们唐门今天真的已如此不堪?真的只有依靠别人的力量苟存于世?”

他突然站起来,腰杆挺得笔直,对唐家人咄咄下令:“现在唐门子弟还有多少?”

一个唐家人道:“镇上的唐门子弟绝不少于三千。”

一个唐家人垂头丧气道:“和朝廷比起来,这点人手还是……”

唐东游厉叱道:“唐门子弟,个个精锐,有那么多别人防不胜防的暗器机关,何惧朝廷那几条狗?”

一个唐家人战战兢兢地低声道:“唐门和朝廷密切合作已久,唐门不仅已有大半的暗器送给了朝廷,也帮着神机营制作了许多我们唐门无法独力完成的新型兵器,如今的情势对唐门来说确实很不利。”

一个唐家人汗颜道:“我们也亲眼看见,言将军的部将们,每人手里的兵器都是极为特别,威力不容小觑。”

唐东游道:“他们再厉害,也已深陷唐门,门中各处暗卡机关,难道还将他们制不住?”

一个唐家人道:“本来有希望,可我们没能及时开启总掣,现在我们离总掣石室又太远,又难以联络外面的唐家人,何况言将军部下还有数千,外面拥挤了更多鱼龙混杂的江湖人,恐怕……”

唐东游怒道:“恐怕什么?”

那个唐家人黯然道:“恐怕外面的唐家人此时已自身难保,无法接应我们。”

唐东游沉吟半晌,冷冷道:“老祖宗不是说过,今天很早她就开了总掣么?正因开了总掣,广场的平台机关才会及时启动。”

那个唐家人深叹道:“禀告宗主,唐门其实有两处总掣,老祖宗自行管理的那个总掣只能启动地道上下的各种机关,要把整个唐门的机关都启动必须打开另一处总掣。那处总掣极为机密,其所在图谱由老宗主亲自秘传给下一任,连……连老祖宗也一直被瞒着……老宗主临死时还未确立新宗主,他又须谨遵祖训,不得将此总掣的机密泄露给唐门中的……女……女流之辈,于是就将我悄悄地唤上前,附耳告诉了我,且暗授图谱,要我在以后找机会万分慎重地传给新宗主……”

虽然老祖宗已神志不清,身体瘫软,但他在说这些话时还是胆战心惊,忍不住几次三番地看老祖宗脸色。

唐东游脸色冷如冰霜:“此言当真?”

那个唐家人垂手肃立道:“我是老宗主的亲信,这也一直瞒着老祖宗,我一辈子知道的秘密太多,今天说出来也是解脱。一路上因碍着老祖宗,我才始终闭口。”

现在这里有两个唐门中的女流之辈,却都已魂不守舍,无需顾忌,何况也到了危难临头非说不可的时候。

即使他有犯错,老宗主英灵在天也该对他宽恕。

唐东游和刚才老祖宗一样感到有些昏天黑地,赶紧捏起拳头,强自振作:“我要去找我爹和东山,然后再去开总掣。”

那个唐家人道:“恐怕还是来不及。”

唐东游不耐道:“你除了说恐怕外就不能说点别的?你们老一辈怎地都如此丧气?”

突听一个熟悉的声音道:“我们不得不丧气,我们必须认清现实。”

唐东游闻声又似将崩溃,这分明是他父亲的声音。

他们已看见唐东山扶着唐六爷穿过丛林走来。

唐六爷的气色比老祖宗好不了多少,唐东山也是一脸丧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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