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6 关帝庙
一个星期六的午后,我推出了停在墙角的那辆金鹿牌自行车。母亲见了,问:“你又想闯祸?”我说:“明年就上初中了,我想学骑自行车。”
母亲想了想,一挑大拇指:“不愧是我的儿子,好样的,有志气!”我问:“您觉得我自己能学会吗?”母亲说:“我相信你行的!”我说:“我觉得,你还是给我扶着吧。”
到了大街上,母亲在后面扶着车子,我在前面骑。然,我刚一跨上车,便朝一旁倒去,幸好母亲扶住了,没把我摔死。折腾了近一个小时,我的“车技”却无半点进展。
十数次摔倒后,死党小明从家里出来正好看见了倒在地上四爪朝天的我。担心他嘲笑,我便抢先开口:“你说,你能有我摔得这般漂亮吗?”
小明摇摇头:“你不用感到害臊,我也不会骑。听说刚子已经会了,咱俩得抓紧呀,要不然会被他取笑的!”
“这倒是。”我又说,“一起来?”
“我恐怕……知我者你也。”
走出一段路,我回过身,说:“老妈,回家吧,你跟在后面我很紧张,更学不会了!”母亲说:“不跟着你的屁股,我真是不放心呀!”
小明接口说:“阿姨,有我在,你就把心脏放在肚肚里吧!”母亲哼了一声:“就是有你这只猴子在,我才不放心的。”小明闻言吐吐舌头,扮了个猴相。
最终,母亲阻拦不住:“你们可得答应我,不准去公路,只能在村里,明不明白?”我俩使劲点点头。然,母亲一离开,我俩便推着车子去了村前的公路。
村里的土路崎岖不平,且很窄,在这里学骑自行车很容易撞上大树或是草垛什么的,公路就不会有这种情况了。只是,公路上车来车往。想来这也是母亲的担忧吧。
也记不清摔了多少次,我俩终于能骑上自行车蹬几步路了。然,仅仅是蹬几步而已。在我又一次摔倒时,小明说:“咱俩来一场比赛,看谁能一口气骑得最远,你敢不敢?”
我笑了:“我骑自行车从不喘气的,你真是初生牛犊不畏虎呀,比就比,你来呀!”
刚开始,我获胜,但没过几秒钟,就是小明领先了。我不服气,又一轮比赛时,我刚骑上车子便拼命地蹬。没蹬几下,突然车把一抖,我掌控不住,车子冲下了公路,“呱嗒”一声,摔在一个土堆上。好在那不是石堆,要不然我可就惨了。
小明跑下斜坡察看我的伤势。我拍拍裤子上的尘土,说:“常在江湖飘,哪能不挨刀!没事儿,再来!”话音甫落,不远处传来了一个孩童的声音:“你俩干什么?”
我抬眼一看,只见公路边站着两个年纪跟我相仿的孩子,面目也相识——他们一个叫赵海,一个叫大宝,都在俺村上学。
赵海是赵家村的。今年儿童节,小品《小英雄雨来》火了,他是领衔主演。自这之后,我们便不再称呼他的名字,而是叫他“雨来”了;大宝是九亩地村的。这村子很小,只有十来户人家,据说占地仅有九亩,想来这便是村名的由来吧。
我和小明重新来到公路上。雨来首先开了腔:“你俩在下面鬼鬼祟祟的,要干嘛?”我说:“学骑自行车呢。我不小心掉下去了,我……”
他呵呵大笑:“你俩还不会骑自行车呀,去年这个时候我就会了,你们也太笨了吧,真是俩愚人!”
小明赶忙岔开话题:“你们这是去哪儿?”大宝接口说:“去我家。离俺村已经不远了,你俩也去吧!”我摇摇头:“这根本不可行,我们……”
雨来说,“骑自行车可是一项高难度的技术活,不要急在一时嘛。我听说他村里有个庙,咱们去耍耍?”
“那庙里有和尚吗?”小明问。
“没有,我们这儿只有不要和尚的庙。不过,”大宝沉吟着,“逢年过节的时候,有不少人去那里烧香哩,不止俺村,也有别村的。”
我问:“这是什么庙?”大宝说:“关帝庙。”小明问:“关帝庙是什么庙?”
我想起了父亲讲的三国的故事,便说:“关帝庙就是关公的庙。”小明皱着眉:“关公是谁?他是哪个村的?”
“这我还真不知道。”我说,“我只知道,他姓关名羽,字云长,三国时期蜀国国君刘备的结拜兄弟。刘备、关公,还有张飞,他们三人桃园结义,后来被朝廷招安,率领一百单八将,战吕布,灭方腊,呃……再后来,关公中了陆逊的骄兵之计,大意失荆州,败走麦城,死于……”
“老兄,别吹牛了,你还知道这个?”小明笑了。
“他说的没错,”大宝说,“俺村里的老人们也是这么说的。”
“别废话了,赶紧走吧!”雨来说。
“去哪儿?去我家?”大宝问。
“不去。”雨来瞥了他一眼,“你放心,早晚用得着你。俗话说‘早晚用大宝,皮肤不紧绷’嘛。”
“不能去!那里很古怪的!”大宝大声说。
小明一听便来了兴致:“就算有妖怪,我也不怕,走!”大宝“嘘”了一声,转头看看四周,小声说:“你可千万别这么说,会惹祸上身的!”
“惹祸?我呸!”小明满脸不屑,“我真鄙视你!嗳,你们还去不去?”
最终,大宝宣告阻拦失败。其实,他越是阻拦就越是阻拦不住,人的好奇心就是这样。
九亩地村三面环山,地势陡峭,只有村前的一个土坡还算是平坦。关帝庙就坐落在这土坡的最高处。
其实,这关帝庙并不大,俨然一户人家。庙门上的红漆斑驳不堪,院中更长满了杂草,一副破败景象。残阳映照之下,平添了几许沧凉的味道。
我们停下车子,便争先恐后地朝正殿跑去。推开门,一股腐木的阴霉气味扑鼻而来,入目狼籍。一地青苔,四壁蛛网,供桌布满灰尘,几只老鼠匆匆溜过,香炉倾倒,香灰撒了一片。正前方的关帝塑像,虽是一副凛然威武的模样,但也挂了不少蛛网。
“看样子,很久没有人来过了!”小明走上几步,“好端端的庙宇,这是为什么呢?”
大宝一副欲言又止的样子。我走过去,摸了摸那把“青龙偃月刀”。这虽是一柄石铸的刀,但也雕塑得像模像样。我刚握住刀柄,大宝急声道:“不许动!”
“我只是摸了摸,至于这么紧张吗?”我愕然。
“关帝像能显灵的,你们最好不要放肆。”
“我靠!”小明冷冷地说,“这石头塑像还能显灵?别理他,让咱们尽情地玩吧!”
不多时,供桌倒了,香炉飞到了殿外,小明更爬上了塑像。
“住手,拜托啦!”就在我们玩得不可开交的时候,大宝一声断喝,四下里陡地一静。不过,他的话声中带有了哭腔。
“这厮真窝囊,我瞧不起他!”小明撇撇嘴。
“这里真有古怪,我……我说件事……”
小明已爬到塑像顶端,听了大宝的话,便就势坐在了“关公”的头上,以手托腮,翘着二郎腿,一副悠然自得的样子:“好呀,说来听听,我最喜欢听故事了。”
“我先声明一点,这不是故事,而是……”
“闭嘴!快说!”小明喝道。
“说来话长呀,记得那是十年前的最后一场秋雨……”
“哪来这么多废话,你以为你是谁?你以为你说评书呢,快说正事!”小明叱道。
“好吧,话说白眉大侠徐良上了景阳冈……话说,”
“话你妈的大头!”小明吼道。
“你可以骂我妈,但你不能骂我妈的大头!我妈的!哦,他妈的!”大宝想了想,“那年秋,有两个女人来这里上香祈福。她俩都很年轻,也很漂亮,当真是‘柳叶弯眉樱桃口,横看成岭侧成峰’,那腰肢,那皮肤,那脸蛋,那……”
“流氓!”雨来低声骂。
“她们又不是我的,”大宝一脸委屈,“她们是亲姐妹。两人上了香,便跪在蒲团上祷拜。姐姐正在磕头,突听身边的妹妹说,快看呀,神像冲我笑哩!”
“别胡说!”雨来说。
“那姐姐也是这么说的。”大宝说,“那妹妹说,我没胡说。姐姐说,你肯定看花眼了!妹妹说,不可能,我又不是老花眼!过了片刻,她又叫了起来,快看呀,他又冲我笑哩……”
“胡诌八扯,你耍猴子呢!”雨来又说。
“我没胡诌,”大宝说,“那姐姐也是这么说的。”
“你咋跟那姐姐说的一样呀,”我笑着,“你是不是……”
“我不是她!”雨来忙不迭地辩解,“我是个男的,请你们务必相信我!”
“我可以证明雨来是男的,上厕所时,我看见了,他没有蹲着小便。”大宝笑着,“那姐姐还说,你说神像冲你笑,那它八成是看上你啦!”
“你咋不讲了,后来呢?”小明忍不住问。
“没过几天,那妹妹就死了,突然死了,没人知道她是怎么死的。她长得那么漂亮,可惜啊!”说着,大宝一声叹息。
四下里一静,短暂的一静,因为很快小明便大笑起来:“你真能编!”大宝肃然道:“不是我编的,这是一个真实的故事。”
小明嘿嘿两声:“故事本就是编的,何来真实与不真实之说,你脑袋里是不是进水了?”
“没有进水。”大宝拍着胸脯,“此事千真万确,如有半句假话,天打五雷……”
“你真迷信!你肯定是电视剧看多了。告诉你吧,世上根本就没有关公这个人!这泥塑像还能显灵?好,现在我就在这塑像的脑袋上大便,看看我到底能不能死,等着吧!”说完,小明便动手解腰带。
“你要干嘛?你不能!”大宝叫道。
“我等死!”小明大笑,“我行的!”
雨来笑着撺掇,而我和大宝极力劝阻。虽然我并不相信这泥塑像有“神气”,但我明白——小明和我是一个村子的,而且我俩一起来的,如果他出了事,我就有无法推卸的责任。
终于,小明没能在塑像头上大便。这时,我们都意兴索然了,便离开了这座关帝庙。回到家时,我和小明居然都学会骑自行车了。
吃过晚饭,我感到犯困,便上了床。翌日早饭时,我仍是昏睡。母亲没能把我叫醒,便喊来了父亲。他将我从被窝里拖出来使劲摇晃了两下,我才悠悠地睁开了眼,但是不想吃饭。
父亲匆匆吞了几口饭,便背着我去了村里的诊所。医生给我量了体温,说:“这孩子没发烧,不像是感冒呀,要不你带他去医院看看吧!”父亲便辞别医生,背着我回了家。
回到了家,我还是蔫耷耷的,没有精神儿,就像是脱水的柿子。母亲着急了:“咋办呀,你说这孩子是不是完了?”父亲怒道:“别瞎说!他还喘气哩。”母亲端详了一阵子,说:“看样子,娃儿像是掉魂啦!”
父亲一听便不乐意了:“你就不会说点吉利话吗?”母亲笑了:“真是这样的话,我妈就会治呀!”
姥姥的确会治这种“病”,但她也非天生就会。听母亲说,有一年,姥姥突然得了一场怪病。那时候,无论村里还是镇上,都没有医院,她吃了几副草药,根本无济于事。
忽有一天,她让人在家里供上了一块“神位”。说也奇怪,没过多久,姥姥的病就好了。之后,她就会给小孩子治这种怪病了。我也觉得此事太过匪夷所思,但这的确是事实。
父亲想了想,说:“你家离咱家有二里多地呢,实是太远了,咱村也有‘神婆’呀!”
于是,未到中午,家里便做起了道场——屋里摆上了供桌,备好了香炉纸钱,几个“神婆”便“唱念坐打”起来。
赵姐,一个姓赵的“神婆”。她将我的生辰八字写在一张黄纸上,跪在供桌前一阵念叨后,便将这张黄纸放在火盆里烧成了灰烬,再用一块黄绸布将这灰烬包起来。然后,她便叫醒了睡得头昏脑胀的我。这些事都是事后我听母亲说的,我记得我睁开眼便看见了赵姐。
那时,我刚下床,她就下了命令:“拿着这块黄布包快跑,不管谁喊你,你都别回头,跑出一百步再回来!”
“我……我在跑的时候还要数着脚步?”
“你年龄这么小,又是这个样子,数到一百,的确是为难你了,可是……”
“我已经上五年级了。”我插口说。
“唔,那你应该能做到。你……你跑到村头的老槐树那里就回来吧!”
“这黄布包呢?”我又问。
“这是没用的东西,路上就扔掉吧。一定要记住,不论谁喊你,你都千万不要回头,你要……”她未说完,我就撒腿跑出了家门。
路上,叔叔见了,跟我打招呼,我没搭理他,更未回头。但我一到家,便又上了床。
不知睡了多久,昏昏沉沉中,耳畔传来了一个中年妇女的声音:“昨天你和小明去了哪里?你们到底去哪儿了?急死了,你快说话呀……”
我感觉四周乱哄哄的,很聒噪,便说:“关帝庙。”紧接着,响起了母亲的声音:“哪个关帝庙?”那中年妇女说:“咱这里能有几个关帝庙呀,肯定是九亩地村的。”
母亲说:“他俩还这么小,能去这么远么,我不信!”那中年妇女说:“我也不信。”
我迷糊了一阵,又睡着了,脑海里没有记忆,也没有梦,一片空白。等我真的清醒过来、睁开眼的时候,太阳又落山了。
母亲柔声问:“饿了吗?”我摇摇头。她眉头一皱:“一整天没吃东西了,你……你肚子疼?”我说:“不疼,就是感觉肚里很凉。”
“噢,这是胃的关节不好,关节胃病,”母亲说,“学名应该叫做胃关节炎。给你炖一只老母鸡大补一下,唉!”
“我睡着的时候听见有个女人说话,不知是谁?”
“小明妈。”
我一愣,“她来找我干什么?还找到家里来!”
“我让你俩别去公路,你俩偏不听,还去了九亩地村的关帝庙,那是你们小孩子去的地方么?!”母亲白了我一眼,“这下好了吧,小明也得了跟你一样的怪病,比你还要严重呢!”
我又是一愣:“我有病吗?”母亲脸一板:“没病能这个样子吗?你可不能再去了,知道吗?咦,小明在关帝庙到底干了些什么事呀,他是不是闯祸了?”
我心头一跳,“闯祸?小明咋了?”
接下来,母亲说了一段话。听完,我再也没去过那个关帝庙。现今,也不知道它还有没有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