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5 小河与水库
我和弟弟正在那条小河里“打嘭嘭”，突听近处水流响动。弟弟一哆嗦：“不好，怪物来袭！”我呵呵一笑：“小题大做。”弟弟正欲开口，只见一个跟我差不多大的小孩游了过来。待他近了，我才认出，原是赵家村的我的同班同学赵小虎。
赵家村与俺村毗邻相接。赵小虎可算是我的死党、最要好的哥们。通常是我要他的好吃的、他要我的好吃的。
赵小虎说：“我老远就看见是你，去上游吧。我邻居家的一位叔叔在那里打鱼，已经打了小半桶了。”
我笑着：“有我的份吗？”他拍着胸脯：“咱俩什么关系，有我的就有你的，我吃肉你喝汤！”
到了上游，只见一个只穿着三角裤头的青年人手持一根柳条正在河里打鱼，岸上的塑料水桶里果然已有了几十条小鱼。他回过头看了看，便说：“小虎，你找帮手来了？好的，你们都下来吧！”
这位叔叔看上去不过二十四、五岁模样，但下巴却生着密密麻麻的胡须。显得有点儿龌龊，但是很精神，我觉得。
扑腾了一个下午，塑料桶里的鱼还是没有满。上了岸，穿好衣服，那叔叔说：“今天打的鱼不是很多，但每人也有几条小的，明天下午咱们再来好不好？”
我和弟弟共分得了八、九条小鱼，我用短褂包起来，一抬头，只见那叔叔的脖子上起了一个花生米般大的红疙瘩，却不像肉的，倒似里面裹着什么。我正欲开口，弟弟替我说了。
那叔叔摸了摸脖子：“没有呀！”我再次凝望，的确不见了那个“疙瘩”。他刚将塑料水桶挂在自行车上，赵小虎便说：“你右边肩膀上也起了个疙瘩呢！”
那叔叔一瞥眼，叱道：“尽瞎说！”赵小虎说：“我真的看见了，不信的话，你就问他哥俩吧。”那叔叔闻言便将目光迎向了我。我说：“你流鼻血啦！”
“嘿嘿，你们是不是捉弄……”他住了口，因为鼻血已然流到了嘴唇。他用袖子擦了擦，“咦，今天我这是咋了？”
我们无法回答。
晚上，母亲将那八、九条小鱼做成了鱼汤，我和弟弟美餐了一顿。然而，翌日下午，我俩如约赶到那里，却没看见赵小虎和那位叔叔。等了好一阵子，弟弟不耐烦了：“看来今天他们不会来了，我们自己打鱼吧！”
“再等等！”我沉吟说，“要不现在就下水吧！”
我俩刚挽起裤腿，不远处一个放羊的老头儿便吆喝起来：“还敢下河呀，你们没听说昨天下午赵家村的一个青年在这里打鱼被‘麻痹’钻进了身体吗？”
我心头一凛：“老爷爷，难道这里真的有‘麻痹’？”那老头说：“废话！难道刚才我说的是废话吗？听话，你俩赶快回家吧，这里很危险的！”
我和弟弟虽然都很想吃鱼，但更害怕河里的“麻痹”，只好取消了下河的打算。
“麻痹”是水里的一种虫子，表皮很坚硬，能钻进人的身体，以吸血为生，学名应该叫做水蛭吧。
“要不明天再来，说不定明天赵小虎和那位叔叔也会来的。”弟弟说。
“我感觉那……那‘赵家村的一个青年’很有可能就是那位叔叔呢！”我说。
一连好几天都没能看见赵小虎和那位叔叔。那几天，我和弟弟都是空手而归，因为我俩没敢下水。
开学后，我找到赵小虎，一见面我就质问他为何爽约。他长叹一声，说出了原由。
原来，那天下午，那位叔叔一到家便感觉身体很不舒服，还总流鼻血。镇医院的医生告诉他，他体内钻进了十几条“麻痹”。吃了药，也挂了吊瓶，但只过了一两天，他就去世了。
我感到很震惊——医学如此发达的今天，怎么区区几条水蛭就能致人于死命呢？然，那位叔叔的确就是这样去世的。
那几天，没有等到赵小虎和那位叔叔，我很生气，弟弟更是无精打采的。
一天上午，弟弟突然笑嘻嘻地说：“哥，河里有‘麻痹’，但水库里不一定会有呀。听说村后头的水库里有不少大鱼呢，去抓几条来，让妈再做鱼汤，怎么样？”
“有道理。”我说。
那水库就在俺村后面的沟岭间，虽不是很大，但也有一里多长，周边长满了杂草和芦苇。其实，那里的景色挺美的。
杂草丛中点缀着缤纷斗艳的野花，芦苇荡中更不时有不知名的飞鸟起落。尤其傍晚，红日被近处的小岭遮住了半边，余晖撒在水面上，波光粼粼，一片金色，煞是好看，当真可用“孤鹜与落霞齐飞，秋水共长天一色”来形容呢。
东边的半坡长满了酸枣。酸枣甜中带酸，比红枣好吃，我认为。不过，那时的酸枣还未成熟，有的还开着小黄花。
酸枣树生着棘子，跟枣树差不多，但比枣树要矮得多。很多村农担心种的菜被野兔偷吃，便将之砍下来圈在菜园边，能防兔子偷菜呢。
不多时，我俩便到了那里。弟弟瞥了一眼东边的半坡：“哥，你等着瞧吧，我去摘点儿酸枣。”
“别去，还没熟呢！”我这句话说完，弟弟已然进了酸枣丛深处。我眼见如此，只得提声嘱咐：“小心点儿，别扎着手！”
眨眼间，酸枣丛中传来了弟弟的一声惨号。须臾，他捂着手背走了出来。我说：“你没事吧？”他苦着脸：“我被大黑蜂蛰啦！”
他的手背肿起老高，宛似两只手掌叠在了一起。我无法替他解除疼痛，只能安慰：“都怪这该死的大黑蜂！好，咱们不抓鱼了，回家！”
他干脆地说：“不行！我的手一点儿也不疼了，爽啊！”说完，他便朝水边跑去。刚跑出几步，“咕咚”一声，他摔了个狗啃泥。我赶忙将他扶起：“让我来呀！”
水里挺凉的，我淌了十几步，岸上的弟弟便叫了起来：“快看，你身边有好多鱼呀，还吐着泡泡呢！”我低头一看，便是眉头一皱：“鱼儿在哪里？”
“就在你身边呀，哎哟，刚游过去了一条大的，快看，你前面还有不少呢！”弟弟大声说着。
我又看了看，一下子犯了迷糊——远处的水倒是挺清澈的，但我站立的地方却是浑浊不堪，连我自己都看不见身边的水里有鱼，弟弟又是怎么看见的？
我正想着，突然脚下一滑，身子便向下陷落，眨眼间就到了膝弯处。岸上的弟弟吓得脸色发了白，大声叫着：“哥哥，哥呀，你要挺住，你一定要给我挺住，挺住！”
转眼间，淤泥便到了我的大腿处。我虽是惊恐万分，却也不敢叫喊，压低声音说：“老弟呀，你赶快喊爸爸！”
“爸爸，爸爸……”弟弟当即喊了起来。
“快回家！”我叫道。
“好嘞。”
“记得要喊爸爸！”我吼道。
“爸爸，爸爸……”弟弟转过身，边跑边喊。
“回家喊爸爸来！”这句话说完，连我自己都知道来不及了，不等父亲赶来，怕是我已魂登极乐了。
身体不住陷落，脑里一团乱麻，呼吸越来越急，心跳越来越快，淤泥不由我思索，顷刻便到了腰际。我慌了手脚，心里更充满了恐惧。
“完了！完了！”我想。
我崩溃了，求生的本能淹没了理性，我拼命挣扎，拼命反抗，但陷落之势更快了。
“完蛋大吉！我死定了！”我想。
就在我绝望时，一条黑影掠过眼眸，耳畔传来了一个急迫而苍老的声音：“抓住鞭子，快！”
我未加思索，一抬手便抓住了那条“黑影”。紧接着，我感到身体一点点向外挪动。终于，我又到了岸上。
我长吁一口气，望着蓝天白云，直有种“重见天日、再世为人”的感觉。这时，我才看清了我的救命恩人。他个头不高，背稍微有点驼，满脸皱纹，一绺花白胡须，面目并不相识。
后来听弟弟说，他就在不远处放牛，见我身陷淤泥，便跑了过来，危急中甩出了放牛的鞭子。
大恩不言谢，但我心中实是充满了崇高的感激之情。只是，我一直都不知道他是哪个村子的人。如今，他怕是已经不在人世了吧。
经过这次死里逃生，我再不敢下水了，直到现在，我也还是个“旱鸭子”。只要水没过我的头顶，就能随时把我淹死。
有一次，妻子问我，如果我和你妈同时掉进水里，你先救谁呢？对于这个愚蠢的问题，我笑着说，我会在岸上大喊救命，或是找根杆子让你们抓住。
妻子一脸错愕，为何你不下水呢？我说，我不会游泳呀，跳下去不过白搭一条性命。
那天回到家，母亲见我全身都是泥巴，一副狼狈相，便追问我去了哪里。我掩饰不住，只得如实回答了，没想到母亲却是神色大变。
“你真是个闯祸精！”母亲生气地说，“村后头的水库里已经淹死十几个小孩了，你们还敢去？！”
“敢！什么？”弟弟接口说，“淹死了小孩？那……我俩能不能去二姨家那个村的水库玩呢？”
母亲眉头一皱：“那里没有水库呀，再说，水库里能有什么好玩的！”
弟弟说的水库，去年冬天我俩去过一次，我俩是跟着二姨家的表弟去的。那天，水库上结了一层厚厚的冰，我们在那里滑冰、打滚、疯闹，玩得甭提多惬意了。
想到这里，我说：“那水库就在我二姨家东边的深沟里，边上有个庙，庙门口有两棵大榆树。”
“噢，那不是你二姨家那个村的。这个水库，你俩就更不能去了，”母亲说，“那里有古怪！”
“哪有这么多古怪呀，我俩去洗澡也不行吗？”我说。
“那里的确有古怪！”母亲微一沉吟，“我还没出嫁的时候，有一年的二月二，俺村有个人带着炸药去那里炸鱼……”
“这能说明什么呢？”我插口问。
“我还没说完呢！”母亲说，“那天，他明明将炸药扔出去了，结果，却在他的小筏子底下响了，差一点儿就把他炸死！听人说，那水库里有个龙神。逢年过节，有不少人到那里烧纸焚香呢！”
“哪有龙神呀，全是骗人的！”我笑了。
“有没有龙神，我不知道。不过，这件事的确是真的。去水库，门儿都没有！”
我虽然不信那水库里有龙神，但也真的没去那里。这只是因为，在村后的水库里我险些丧命而不想再下水了而已。不过，这年秋，我还真就亲历了一件跟神有关的事呢。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