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1 黄皮子
那天下午，我正在院子里堆雪人。弟弟从外面跑了进来，表情又是兴奋又是慌张。我出于好奇，便跟他到了外面。
胡同拐角处有个草垛，落了厚厚一层雪，中间因为人家烧火做饭而掏出了一个坑，坑里躺着一只遍体黄毛的小动物。
这小动物长得有点像老鼠，但面目要比老鼠凶恶，身体也比老鼠大得多。它见有人到了近前，立即站起来但立刻摔倒了，四肢不住乱动，却无法再起来。它呲牙咧嘴的，似在示 威。看样子，它像是得了病或是中了毒。
就在这时，邻居李大爷从远处走了过来。他已年逾花甲，但精神矍铄。他低头一看：“呀，黄皮子？噢，它偷酒吃喝醉了。要不然，你俩决计抓不住它的。”
我一愣：“它会偷酒？”弟弟说：“不可能，我看见它的时候，它身边没有酒瓶。”
“你们知道个球！它能耐大着呢，不知它又在谁家喝醉了。它的皮能卖钱，真是好东西哟，快拿回家去吧！”说完，李大爷笑着走开了。不知为何，我觉得他的笑里不怀好意，但也没有想太多。
我们那里管黄鼠狼叫做黄皮子，我听不少人说起过。
农村没有动物园，最近的动物园也得在县城。在这之前，我只见过猪、狗、牛、羊等家畜和几种鸟类，这会儿见到黄鼠狼，当真分外高兴。想来弟弟的心情也与我一样，要不，他的眼里怎么会有热切的光呢。
我端起铁锹，健步如飞，宛似端着个稀世珍宝。一进院子，弟弟就喊了起来：“妈呀，快来看呀！”
我将铁锹放下，那黄鼠狼便滚到了地上，它还是无法站起。很快，几只大公鸡围了过来，但一见它，便都“咕咕”叫着向后退却，浑身的羽毛直立起来，简直像是人见了鬼。
那时的我很困惑——这些大公鸡任其一只都比这黄鼠狼大得多，它们为何还惧怕这只并不起眼的黄鼠狼呢？
须臾，母亲从屋里走了出来。她一看，便“啊哟”一声：“黄皮子！你们怎么把这种东西带到家里来了，赶快弄走！”弟弟大声说：“不！我要养着它，我要把它养大。”
“这种东西不能养的！”说完，母亲便用木棒将它往铁锹上拨。说也奇怪，母亲刚将它拨上去，它打了个滚，便又到了地上。它不是蹬腿就是伸脖子，还呲牙咧嘴的。很快，母亲脸上有了惊慌之色。
我很纳闷——难道母亲也惧怕这只黄鼠狼？
不多时，奶奶从外面走了进来，她先是一愣，接着便抢步过去夺下了母亲手里的铁锹，叱道：“你干什么，这是仙家！”母亲一呆，“咚”地一声，木棒掉在了地下。
奶奶将铁锹放在地上，柔声说：“黄大仙，小孩子不懂事，您莫跟他们一般见识，也别记在心上，哈。您喝醉了，还是走吧，找个地方躲起来，免得让那些不懂事的小屁孩伤着您呀！”
不可思议的事情发生了，奶奶话音甫落，那只黄鼠狼一骨碌就爬上了铁锹。
这件事总算解决了，但母亲却着实数落了我一顿。我百思不得其解——为何区区一只黄鼠狼，竟能让母亲感到恐慌、令奶奶这般尊敬，它到底有何神通？
不久后，我便见识了黄皮子的“神通”。
寒假的一个下午，我去同学小海家玩。在他家看了一会儿电视，小海便提议找生子一起打溜溜蛋。生子是我俩的同班同学。同是玩，我自然没有异议。
溜溜蛋就是玻璃珠。挖个小坑，几个小孩子站在几米外，同时用“弹指神通”往坑里弹射玻璃珠，谁的玻璃珠先弹进去，谁就赢了。
走出不远，临街的一户人家传出了噪杂的声音。小海抬手一指：“这是我三大爷家。”我问：“你亲三大爷？”他说：“论辈分，我管他叫三大爷，其实我跟他没有半点血缘关系。咦，他家里怎么好像有人打架呢，走，进去看看！”
院子里站了七、八个人，他们正探头探脑地朝屋里张望。屋里站满了人，其中一个中年人正在大吼大叫，旁边的人都拉着他。看样子，这几个人是拉架的，但实是看不出这中年人到底是跟谁在打架。
我和小海正欲进屋，门旁一个三十来岁的男人说：“小孩子不许进，你们没看见这人疯了吗？”我俩当即止步。小海指了指那中年人，说：“他就是我三大爷。嗳，他……他这是咋啦，以前，他不是这个样子呀！”
我无法回答，但我看明白了——没有人与这中年人打架，是他自己在发疯。
他一旦挣脱了束缚，便不是摔盘子就是砸桌子，还挥拳踢腿，但招数杂乱无章，根本伤不到人。他两眼布满了血丝，眼神呆滞无光，口中荷荷低吼，样子挺吓人的。
我忍不住问：“你三大妈呢？”小海：“没有。”我一怔：“你有三大爷，咋没三大妈呢？”他说：“你猜？”
我说：“她改嫁了？”小海摇摇头。我又说：“她死了？”小海笑了：“我不说的话，你永远都猜不出，你再猜？”
我哼了一声，扭头便走。小海赶忙拉住我：“你再猜猜吧，求你啦！”我苦苦一笑：“你三大爷有毛病？”他一竖大拇指：“猜对了，他是个光棍。”
我愣了：“光棍也算是病？”小海说：“不算病，但他的性格有毛病！”
那“三大爷”疯闹了一阵，突然捶胸顿足，乱扯起了自己的头发，还嘿嘿怪笑着，我吓得倒退了几步。
蓦地里，他一屁股坐在地上，大声说着：“我是西山来的，我来惩罚他，他罪有应得，谁也不要管……”
旁边一个青年人推了推他的肩膀：“刘叔，你在说什么呀？你没事吧！”他并未理会，仍是自顾自地大声说：“我是西山来的，我来惩罚他，他罪有应得，谁也不要管……”说着，他就势一躺，打起滚来，口中不住嘶吼，嘴边泛着唾沫，但已听不懂他说些什么了。
旁边的人全愣住了。就在这时，从外面进来了一个胡须灰白、面色黝黑的老头。他观察了一阵，突然一声长叹：“真是报应不爽啊！老刘老是逮黄皮子，看来，他是被黄皮子附身啦！”
我没来由地心里“咯噔”一下——黄鼠狼还能附身人类？它真有这般能耐？
我心念甫动，便听一个穿皮夹克的小伙子说：“侯叔，黄皮子真有这种本事？”
侯叔咂了咂嘴：“咱这里的黄皮子，没听说有能控制人的。不过，年岁长的黄皮子真的有这种本事，你没听它说是西山来的么？看来，这只黄皮子的道行不浅呀，唉，它是来报仇的，没法子呀！”
皮夹克皱着眉：“您打算就将刘叔这样放弃了？”侯叔捋着颌下的一绺灰白胡子：“看来，我得使出杀手锏了。快，快去请六婶，她可是这方面的高人啊！”
不多时，六婶来了。她看上去六十来岁，头发并未全白，脑后挽着髻，戴着一双明晃晃的大耳环，眼角满是鱼尾纹，一脸雀斑。她穿着暗红色的粗布衣裤，脚上是双布鞋。
侯叔迎上两步：“六婶，您老人家……”未说完，六婶脸色一沉：“老侯，我记得，我好像还比你小六岁呢！”侯叔怔了怔，当即改口：“小张，您……”六婶怒道：“你说话咋这么难听，你的年纪都活到了狗身上？”
“没有。”侯叔赶忙陪笑，“妹子，你看这……”
六婶沉吟着：“老刘是被黄皮子附身了。咱这里的黄皮子，没听说有能控制人的。不过，年岁长的黄皮子……”
“我知道了。”侯叔忙说，“妹子，你看这……”
“我试试吧。”六婶上前摸了摸“三大爷”的额头，然后吩咐皮夹克——快去点上六炷香，要快！
良久，香炉里燃上了六根香，烟雾缭绕。
六婶走到方桌前，双手合什，念叨了一阵，然后从上衣口袋里摸出了两根缝衣服用的白线，用手搓成了一条线绳。紧接着，她走到“三大爷”跟前，对旁边的人说：“这还用得着我吩咐么，快挽起他的左手袖子来！”
几个人上前摁住了“三大爷”。很快，他便袒露了左臂。六婶将白线绳紧紧系在他的肩窝处，接着从口袋里摸出两粒黄豆，将黄豆从他的手腕处向上挤赶。顷刻间，黄豆便过了臂弯临近了线绳。
蓦地，线绳边上凸起一个米粒般大的“疙瘩”。与此同时，“三大爷”尖着嗓子叫起来：“啊哟，疼死我了，快放开我……”
六婶脸色一沉，厉声说：“你从哪里来的？如实招来！”
我很奇怪：“这三大爷明明是俺村的人，六婶当然也知道，但她为何还要这么问呢？”心念甫动，那“三大爷”尖着嗓子叫道：“我是西山来的，我来惩罚……”
皮夹克不耐烦地说：“都说几遍了，真他妈的烦人！”
六婶喝道：“你来干什么？快说！”
“我来惩罚他，你不要多管闲事！”他呻吟了几声，突然改了口气，语声冷漠但透着掩饰不住的恨意，“谁让他老是逮我们黄鼠狼的，逮到了还要抽筋剥皮，我的好多子孙都惨遭了他的毒手。你说，难道这种人不该惩罚吗？！”
我瞪大了眼睛，直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那“三大爷”竟然自称黄鼠狼，莫非他疯了？
六婶叹了口气：“作孽啊！这样吧，我对他好好说说，让他以后再不伤害你们黄鼠狼了，但你必须马上走！都已经过去了，得饶人处且饶人嘛。”
三大爷冷森森地说：“我不走，我就是要惩罚他！”六婶摇了摇头，随即掏出了一根缝衣针：“我保证，他若是再伤害你们，我就不管他了。你赶快走，否则，我就扎死你！”
三大爷忽又尖起了嗓子：“别扎！我走我走！他若是再残害我的子孙，你可就不能再管了。只要你答应了我，我就走。”
“好，我答应你！”说完，六婶便拿开黄豆，解下了白线绳。与此同时，三大爷臂上的“疙瘩”也不见了。
约摸过了十几秒钟，三大爷忽然长吁了口气，抬眼看了看六婶——“您来了？我……我这是咋啦？”说完便委顿在地，不省人事。几个人七手八脚地将他抬到了床上。
不多时，侯叔从里屋出来，冲门口围观的人摆了摆手：“别看了，都回家吧！”
从“三大爷”家出来，我忽然没了玩溜溜蛋的心情。一回到家，我就将这件事告诉了母亲。
“黄皮子是有这种本事的，那只黄皮子肯定躲在什么地方操控着他呢！”母亲所说的“他”自然指的是那“三大爷”。
我一愣：“你有啥证据？”
“我瞎蒙的。”母亲说，“前些日子，你把那只小黄皮子弄到了家里，想想害怕不？”
我笑着：“那小黄鼠狼也没能把我怎么着呀，我怕个毛！”母亲冷冷地说：“你知道个毛！”我一怔：“难道……难道它又来了咱家？”
母亲点点头：“那天，我用木棒拨弄那只小黄皮子，它却怎么也不上去，你奶奶说了几句话，它就乖乖上铁锹了。从那天开始，我就感到心里不得劲。”
母亲叹了口气：“过后十来天，咱家便接二连三地丢了四只大红公鸡。一天早上，我刚打开房门，就见那只小黄皮子蹲在鸡舍上。我赶紧拿起木棍吓唬它，它瞪了我一眼，嗖地一下，便越过墙头跑了。”
我恨恨地说：“真是他妈的黄鼠狼给鸡拜年没安好心呀，我再碰到它，非用石头砸死它不可！”母亲忙用食指挡住嘴，“嘘”了一声。
我笑了：“难道你也害怕黄鼠狼？”母亲白了我一眼：“黄皮子可不是一般的动物，本领了不得……”
我嘻嘻笑着：“那小黄鼠狼若是真有本事，就来控制我呀，怎么不见它来呢！”
母亲脸一板：“还敢胡说？！”我见她生气，便吐吐舌头，扮了个猴脸。
母亲一声轻叹：“几天前下雪的那天夜里，我正在睡觉，突听窗台上窸窸窣窣的。我当即醒了，坐起身往外一看，借着月光，只见两只黄皮子蹲在窗台上直勾勾地盯着你，眼睛瞪得很大，还放着光……”
“又来了一只小黄鼠狼？”我忍不住问。
“不是小的，而是两只大的！”母亲说，“我赶忙穿好衣服下了床，可不管我怎么吓唬，它们动也不动。我不敢出去驱赶，只好挡在了你的身前。后来，我对着它们说了好多好话，约摸半个多小时，它们才离开了。”
亲爱的朋友们，黄鼠狼操控人这种事，以现在的科学知识，或许能给出合理的解释。如果你们非要问我这是怎么一回事，我只能说I don't known，因为我的确不知道。
那天，听完母亲说的事儿，我非但不害怕，反而心里盼望着能再见一次黄鼠狼。没过多久，我便听闻了几件跟黄鼠狼有关的事。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