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0 异声与刺猬
秋假的一天,晚饭过后,福杰来我家约我去摸鸟。福杰是我邻居家的儿子,比我大六、七岁。初中毕业后,他便辍学了,没有工作,整天领着一帮小孩子上房爬树偷瓜摸鸟,是个典型的“孩子王”。不过,论辈分,我得管他叫“爷爷”。
我本不愿跟他去的,因为晚上我还要看“小人书”,但经不住他一再的软磨硬泡,只得跟他去了。谁曾想,这家伙并未带我去摸鸟。
“骗子!”我大怒,“你这是骗人,你知道么?”
“我也没有办法呀。”福杰嬉皮笑脸的,“我这不是骗人,而是用计。嘿嘿,我若说带你来看‘泼汤’的,你父亲还能让你来吗?哈哈,小傻瓜,你上当了!”
我哼了一声:“你的如意算盘打空了,我要回家!”他转了转眼珠:“别使性子了,看完‘泼汤’的,就去摸鸟。今晚摸来的鸟,我分你一半。”
我想了想,说:“你若是肯把你的气枪给我玩一天,我就答应你。否则,没门儿。”他毫不犹豫地说:“没问题。”
那时候,福杰有把半自动气枪,可发射铅弹,能打死树顶的麻雀,好不威风呢!虽然我有把冲锋枪,毕竟是电子玩具。我多次央求他将气枪借给我玩一玩,他却连碰都不让我碰一下,没想到这次他居然答应了就甭提我有多高兴,尽管要陪他去看“泼汤”的。
人死后,下葬的前一天,他的亲属家眷便会找人做一些纸人、纸马、纸楼什么的,晚上的时候,拿到土地庙前焚烧。我们那里管这种事叫做“泼汤”。
天已经很黑了,无星无月,街上早就不见了行人。福杰打着手电筒,带着我一脚高、一脚低地去了村西的土地庙。
土地庙虽然称作庙,建筑却很矮,只有一米多高、三四个平米大,倒也有院墙、门楼、正堂与厢房的,俨然一户缩小了的人家。
几十个披麻戴孝的人齐刷刷地跪在土地庙前的土路上、杂草中,庙门旁的一棵老槐树上挂着一盏油灯,灯火跳跃不定,闪着昏黄的微光。
在这暗黑的天宇下、静寂的田野里,无论是谁骤然见到这样的场景,都必定会心头生怖,应该也不会有人愿意来这种场地。然而,围观的人却不在少数——大人孩子男的女的,不下五、六十人。
这“泼汤”的队伍中有个主事的,他是外姓人,帮忙办丧。他捧着一张“文书”,念一段,这些披麻戴孝的人便哭一阵子。如此反复五、六次,他终于念完了,这些人便是一阵长哭。
我觉得挺乏味,同时也有些烦躁,便拉了拉福杰的衣角。他却一把将我推开,嘴里嘟囔着:“就快要烧马子了,你耐心点吧!”我叹了口气,挤出了人群。
我看到,围观的人都在用一种非常专注的眼神在观看,在凝望,有的甚至还冲那些冲披麻戴孝的人指指点点,似是讨论着什么。
死了亲人本就是一件令人伤心欲绝的事,而这些围观的人却还有心在旁观瞧、欣赏,有的人脸上竟然带着愉悦的色彩。这简直就是一种变态,我认为。
终于,哭丧的人将纸人、纸马、纸楼等物什堆放在一起,点上火,这些纸扎的东西很快就在熊熊烈焰中化为了灰烬。
不多时,这些人便一路哭着往家走去。围观的人也像是了却了一桩心事似的四散而去,脸上大都带着心满意足的表情。
走到村头时,我找到了福杰。他一见我,便发了火:“刚才你去了哪里,我还以为你失踪了呢!”我说:“我不愿看这个,我想回家。”
他脸上便有了些怏怏的色彩:“好吧,我们这就摸家雀去!”折腾了这么久,为了能多分几只麻雀,为了明日能玩一下他的气枪,我只得很不情愿地点了点头。
福杰打着手电筒,带着我挨家挨户地在人家的门楼、猪圈的檐下找麻雀,我只是负责拿着一个装麻雀用的手提袋。他也真是好本事,只一会儿工夫,便捉了十几只。望着这小半袋麻雀,我俩都有些兴奋。
不知不觉间,便来到了中心大街上。福杰说:“咱俩去村前吧,今晚的收获肯定不小。”我摇摇头:“一里多地呢,太远了,又这么晚了,我想回家,不然要挨骂了!”
“这才几只呀,还不够我塞牙缝呢!”他看我一眼,“去东岭看看吧,能摸几只算几只,很快就回来,怎么样?”
夜是那样黑,街是那样静,那时幼小的我还能怎么样?
村东的岭坳里住着三、四十户人家。家家户户都已经睡下了,连狗的叫声都没有。岭坡上一棵棵的大树,在黑夜里望去,影影绰绰的,仿佛黑色的巨兽。四下里静得出奇,连微风吹过的声音都没有。
我心里有些害怕了,好在感觉不是很长时间,福杰便带着我转遍了整个岭坳。到这时,他已收获了四、五十只麻雀。走出岭坳,他突然一指不远处的岭顶:“你看!”
我凝目望去,岭顶黑黢黢一片,什么也看不见。我说:“这么黑,你让我看啥?”福杰说:“白天的时候,我见那里有一片还未收获的花生,咱们去拔一些吧!”
我说:“不好吧,这是偷东西呀!”他抬手在我头顶就是一个爆栗:“你不说我不说,谁能知道?再说,这怎么是偷呢,至多算是盗窃。你若是不听话,我就不送你回家!”
“不送就不送,我自己回去。”我刚走出几步,忽听福杰笑了笑:“你回去吧,路上有妖精!”
我也笑了:“都什么时代了,还有妖精?你这一招早就被淘汰了,我真鄙视你!”福杰忽然不笑了,严肃地说:“路上没有妖精,有鬼!”
“鬼?”我游目四顾,“鬼在哪里呢?!”
福杰说:“路上有狼!”我不禁一怔。他又说:“路上有小偷!路上有杀人犯!路上有拐卖小孩的……”
“好了好了,我跟你去!”我忙说。
在这里,奉劝家长朋友们,万不能让孩子跟坏小子玩。否则,孩子很容易学坏的。那时,我年龄幼小思想单纯,兼之“时局”所迫,只能跟着福杰去作恶。
走上坡来,但见一块块的花生地里果然生长着花生,叶子非常茂盛,虽是暗夜,也觉出绿油油的一片。
我几步抢过去,却听福杰喊:“不要拔,这是我二叔家的!”我只得换了块地,刚一弯腰,他又说:“也不能拔,这是我三叔家的。”
我不耐烦了:“赶快找一找还有没有能拔的花生,我希望你不要再磨蹭了,家里需要我,小孩很忙的!”
他打着手电筒环视一遭,“嘿嘿,有了,快跟我来!”
我俩跨过一条小沟,来到了一块花生地里。福杰说:“这不是我亲戚家的,放开胆量,有多大劲儿就使多大劲儿,让我们尽情地拔吧!”
为了能尽快回家,我只得动手拔起了人家丰硕的花生。刚拔得十几株,一个苍老的声音传入我的耳鼓——喂,你们拔另一边的花生不行吗?
我悚然停手,游目四顾,四下里却无人影。
“明明听见了说话声呀,怎么会不见有人呢?不过,这么晚了,岭上怎么会有人呢,肯定是我听错了,没事的。”我这样想着,又要动手拔花生。谁知,福杰几步窜过了来:“刚才你听见说话声了吗?”我机械地说:“你也听见了?”
福杰呆了一呆,突然扔掉怀里的花生,喊了声“快跑”,便拉起我没命价往岭下跑去,一口气跑到了村里的中心大街上。我俩呼呼喘着粗气,他抚着心口:“吓死我了,难道撞邪了?”
对此,我无法回答,我问:“这么晚了,为什么岭上还会有人呢?”福杰说:“哪里有人,你傻呀!”
“没人?”我说,“不可能,刚才……”
“那是鬼呀,你这傻子!”福杰轻声说。
我一呆,不自禁地浑身一哆嗦。
到了家门口,我急道:“我的麻雀呢?”福杰已走出了好几步,闻言回过身,笑吟吟地说:“鸟儿太少了,以后抓多了我再给你,好不好?”
“你吱声呀,好不好?”他见我不说话,“难道明天你不想玩气枪了?”
我哼了一声,随即推开了大门。
母亲披衣下床,给我倒了一杯热水:“福杰到底带你去哪儿了,怎么才回来呀,都快要天亮啦!”我怕母亲担忧,便撒谎说:“我俩去别人家玩了。”
母亲哼了一声:“深更半夜的,他这个贼!”我心头一动:“你怎么知道他是个贼呢?”母亲说:“看长相。”
翌日一大早,我便去找福杰要气枪。孰料,他说枪坏了。可几天后,我见他正拿着气枪打树顶的麻雀哩。
不久,村里的土枪、气枪都上交了政府。当我得知福杰的气枪也被没收了后,却怎么也高兴不起来。
回首往事,我觉得,说不定当时有个老头儿正在那里拔花生,那句“你们拔另一边的花生不行吗?”,应该就是他说的。可是,谁会深更半夜起来拔花生呢?何况,那时我和福杰的确未发现附近有人呀,这到底是怎么一回事?
时至今日,我也没弄明白这件小事。
这年初冬的一个晚上,我正在看“小人书”,弟弟在门口朝我招手,表情很神秘。我有些好奇,便走了出来。他轻声说:“我在岭坡上发现了一只刺猬,咋办?”
我说:“刺猬?你确定?”弟弟说:“跟图画上的一模一样,错不了的。”
那的确是一只小刺猬,我用铁锹一碰,它便滚成了一个碗口般大的刺球。这是我第一次见到刺猬,心里异常兴奋。想来弟弟的心情也与我无二。我挎起筐,他扛着铁锹,我俩兴高采烈地回了家。
“什么事这么高兴?”母亲低头一看,“刺猬?你们从哪里搞的?”
“在岭坡,我……”
“妈,是我发现的。”看弟弟的样子,他是想得到母亲的夸奖。谁知,母亲却说:“它浑身都是刺儿,恶心,快弄走!”
弟弟小嘴一撅:“我要养着它,养大了,它可以生小刺猬哩。”母亲呵呵一笑,没再说什么。
我俩找了一个大水桶,足有半米多高。很快,这只小刺猬在桶底舒展开了身子,用一对小眼睛偷偷打量着四周,很快便用两只前爪攀住桶壁向上爬,只爬了两下便滑了下去。如此反复几次,它不再攀爬,而是改变了策略——它又蹦又跳,又跳又蹦的,口中发出了轻微的“吱吱”声,却终是无功徒劳。无论何时醒来,都能听见它的爪子摩擦桶壁的声音。尽管它使出了浑身解数,还是逃不出这大水桶。
翌日,早饭过后,母亲让我和弟弟去菜园帮着拔萝卜。就在这时,奶奶来了。她看了看这只小刺猬,便说:“听说刺猬的肉挺香的,前些日子,老王头家就吃了一只哩。”
“吃?”母亲一愣,“它浑身都是刺儿,胃能受得了吗?”
奶奶不紧不慢地说:“和点儿泥巴,把它糊起来丢到火里烧,熟了,它的皮自然就脱落了,再将它放到锅里一炖,就甭提有多香啦!”母亲笑了笑:“我要急着去菜园,中午,让他爸拾掇拾掇吧!”
“看来中午不用炒菜了,嘿嘿。”说完,奶奶拿起一个锅盖扣在了大水桶上,便出去了。
刚到菜园里,弟弟就打起滚来:“小刺猬怕疼,不要烧,不要烧死它……”母亲赶忙将他拉起来,柔声说:“妈妈听你的,乖,不哭了……”
弟弟终于破涕为笑了。然,我们回到家时,那小刺猬竟然不见了——锅盖掉在地上,桶里空空如也。
母亲眉头紧蹙:“怎么回事?难道……难道它能听懂你奶奶说的话?”我无法回答。不过,我可不相信刺猬能听懂人类的语言。对此,或许动物学家们能够解释吧。
悄悄地,深冬到了。一天夜里,下起了鹅毛大雪。第二天,雪停了,我和弟弟相伴去外面玩耍。就在这天下午,我又见到了一个之前我从未见过的小动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