9 去西瓜地的路上
暑假过后,我升入三年级。
刚开学,对于课堂的内容,同学们便在私下里讨论起来了。小明一脸担忧:“上三年级了,课程难了,完了,怕是经常要挨打啦!”
我很是不解:“你何以如此悲观?”小明说:“听说,上了三年级不仅要学语文、数学,还有自然、地理、历史呢,这些都是很难搞的!”我点点头:“我的数学不好。不过,上语文课,我就不怕了。”
小明哼了一声:“你以为语文是你的强项你就不怕了?告诉你吧,很快就要学写作文啦!”
我一愣:“写作文?这……很可怕么?”他说:“二年级的时候,我们写的是日记,那是亲身经历的事,不算很难。这作文就不同了,那纯属胡编乱造,若是不会编瞎话,没准就要时常挨打啦!”
“没事,我能扛!”我并未感到担忧,反而有了种混合着喜悦的迫不及待的心情。
第一堂作文课,题目是《白头翁的故事》,在教导了我们该如何写作文后,老师念了篇例文。
下了课,教室里炸开了锅,同学们纷纷讨论写作文的妙招。我请教小明。他笑了笑,一副胸有成竹的样子:“老师不是念了篇例文嘛,照葫芦画瓢还不会吗?”我呐呐地:“抄?这……这不妥吧!”
“例文是什么意思,不就是让咱们照着抄吗?”小明看了我一眼,“你慢慢想吧,反正明天早上才交作文的,不急。”
快放学时,我浏览了一下其他同学的作文本,他们的作文跟例文几乎一模一样,我很敬佩但也很困惑——他们中的很多人平日里连一小段课文都背不下来,今日只听老师念了一遍,怎么都能写的八九不离十了呢?
例文讲的是,有一只好吃懒做的鸟儿,整日里,它不去觅食也不去垒窝,就只在其它的鸟儿面前炫耀它那漂亮的羽毛和嘹亮的嗓门。忽有一天,下起了倾盆大雨。它无处躲藏,四处哀叫,羽毛脱落了不少,嗓子变得沙哑了,连头发都急白了,于是它便有了个新名字——白头翁。
看着同学的作文,我心想:“跟例文一模一样不算抄袭吗?我就不能写出自己‘瞎编’的东西吗?难道白头翁就得是那样的鸟儿吗?”
回到家,我没去看心爱的动画片,忙活了一个多小时,终于完成了这篇三、四百字的《白头翁的故事》。
内容好像是——有一只勤劳的“白头翁”,它从不炫耀美丽的羽毛和婉转动听的歌喉,它早早地垒好了窝巢,便又帮着别的鸟儿去垒窝。然而,那些鸟儿既羡且嫉,并不领情,还都把它赶走了。
一天深夜,森林里燃起了大火。别的鸟儿还兀自沉睡,白头翁便“挨家挨户”地去叫醒它们,并帮助它们逃离。它一次次飞入大火中,又一次次飞出。终于,它那美丽的羽毛黑了,嗓子沙哑了,头发也白了。可是,那些鸟儿并不感激,反而都瞧不起它,有的甚至还冷嘲热讽、恶语相向。最终,那只白头翁伤心地飞走了。
对于例文而言,这可算得上是一种颠覆,我有些担忧,但这是我的第一篇作文,我又不舍得把它改成例文。
翌日清晨,我怀着忐忑不安的心情交上了作文本。没想到,老师居然表扬了我,并在课堂上把我的作文当作例文念了一遍,还奖励了我一个硬皮本子,扉页用毛笔写着一个大大的“奖”字。
从这以后,每次作文课,老师都要进行评比,前三名的都会获得一个这样的本子;从这以后,这样的硬皮本子,我便多了起来。后来,几个要好的同学用铅笔刀、零食或是纸叠的手枪、鸽子之类的东西换走了不少。但十几年后,这样的硬皮本子,家里还有好几个呢。
那次,我捧着那硬皮本子兴高采烈地回了家,期盼能得到父亲的奖励。父亲的确奖励了我——他让我每天放学后先去瓜地里守西瓜。
那年,我家种了一亩多地的西瓜。那时,正是西瓜收获的时节。放学后,我先到瓜地里守着,父亲吃了晚饭再来替我。他盖了个瓜棚,晚上就在那里过夜。
我本不愿守西瓜的,但想到可以顺便逮蝉幼(蝉的幼虫,我们那里的方言叫做‘知了鬼’,弄几十个,放到锅里一煎,可是一道佳肴美味呢)。而且,父亲来替我的时候,摘一个大西瓜让我抱回去。吃过晚饭,母亲和我们兄妹三个便一起看电视、吃西瓜,那是多么惬意的事呀,于是我欣然答应了。
我家的瓜地在村子西南角的一片小树林里,树林边上有一座孤坟。白天看见了,倒不觉得怎样,但到了晚上,我便有种头皮发麻、心跳加快的感觉。每次抱着一个大西瓜往家走,经过那座孤坟时,我都会情不自禁地目不斜视、加快脚步,走出很远,还是不敢回头看。
一天放学后,我跟几个要好的同学玩了一会儿,去瓜地时,天色已然有些昏暗了。我约小明一起去,可他说担心父母找不到他会很着急,我只得独自赶往瓜地。
走出一段路,我远远地便望见那座孤坟前跪着一个人,隔得太远,看不清面目,他正在坟前烧纸。
原来是个上坟的人,我也就没在意。我快到树林前时,那人也上完了坟,正好与我来了个面对面。
他是个身形高大、面目黝黑的中年人。我从未见过他,或许他不是俺村的。他长得并不丑,也非怪异,但我一见之下,不知为何,竟然有了种异样感。与他擦肩而过时,我本能地加快了脚步。
走出十几步路,我下意识地回身一望,便是心头一凛——那中年人已然踪影皆无。我身后是一片平地,虽然地边的小径上也有些长草,但那些杂草里是决计藏不住人的,可他在这么短的时间里又能去哪里呢?
翌日一放学,我便急匆匆地往瓜地赶去,因为我怕去晚了还会遇到他。
走到那座孤坟旁边时,我下意识地侧目,立时怔住了——没有坟头纸(我们那里,上坟时,必须在坟顶压上一摞黄色的纸)。
“或许他不是本地人,风俗跟我们这里不一样吧!可是,外地人家的坟又怎能在俺村呢?”我这样想着,走近一瞧,更是心头剧震——坟前没有灰烬,没有冥币烧成的灰烬。
或许风吹走了吧。然,仅仅一天的工夫,风又怎能将灰烬吹得这般干净,不留一丝痕迹?何况,从昨天傍晚到现在,也没有刮大风呀!而且,那中年人何以会消失得那么快?他到底是人是鬼?
这件小事,直到现今,我还是不明所以。也许这就是一件微不足道的事,本来无一物,是我的多想染了尘埃。
那时,怕父母担心,我便没告诉他们,况且,我也没出什么事。不过,我倒是跟父亲提了个条件——我要弟弟陪我一起去守西瓜。
那年,弟弟已经上幼儿园了,父亲很乐意地答应了我的这个“请求”。于是,放了学,我俩便一块儿去瓜地。只是,虽然有他陪伴在旁,但经过那座孤坟旁边的时候,我还是会不自禁地心跳加快。幸好,没过多久,西瓜就卖完了。
十几年后的一个秋天,我在工作的间隙回了趟家。我跟母亲去了原先的瓜地,也是现在的玉米地。小树林依旧,却不见了那座孤坟。
我询问母亲。她说,大概早迁到公共墓地去了吧。我又问,那是谁家的坟呢?咱村的?
母亲摇了摇头。
回忆起来,那年真的算是个多事之秋。中秋的一天,我再次遇到了一件令我想不通的小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