仲陵听他们说得哀切,难免又生出恻隐之心来,道:“云贵一带今年奏报确实有旱情,但不过是初春头几个月没下雨,不是后来便一切如常了吗?怎么会严重到闹饥荒饿死人的地步?”
那三人哭天喊地道:“虽说只三个月没下雨,可是误了春耕,都没种上粮食。入秋后又来了蝗灾,把地里的菜苗,林子里的草树都啃的一点都不剩,到处都没东西吃。”
“灾情如此严重,怎么好像并未听人提过啊?”仲陵皱了皱眉,望向言兮,“老师知道吗?”
言兮微微摇头:“义父入秋后就一直在养病,并不清楚,只后来问过云贵的情况,却得知今年那里递交上来的秋收年表还比往常多了些,当时义父便有疑虑,后来派佥督御史下去巡视,尚未归京。”
其中一人拍腿道:“都难成这样了,朝廷不赈灾发粮就算了,反而要交的税赋比往年还多。不交的话,官差直接上门来搜查,把家里值钱的东西都搜走了。”
另一人叹息道:“这有钱人家花点钱就忍忍就过去了,像我们这样没钱没势的穷人,田地都被夺走充公,生无所依,只好背井离乡。也有不甘心的,跟官兵吵了起,可老百姓怎么斗得过官府呢!”
又一人叫嚷道:“是啊是啊!我还亲眼见他们打死几个人,我们不逃出来,不是饿死,也迟早会被官府逼死打死。”
“可恶!”仲陵怒极,一掌拍在桌子上,一声巨响,将那三人吓得俱是一震。
“这些地方官怎敢如此胆大妄为,欺上瞒下,一手遮天,当是觉得能瞒一辈子吗?”
言兮细想了一会,道:“因为马上就是六年一次的京察年了。”
仲陵一怔,旋即也明白了。
每逢京察,吏部及督察院会对四品以下的京官和地方官进行评核绩考,根据他们这些年政绩进行升降奖罚。因而每到京察年,被考评的官员是万万不敢松懈的。
若此时他们的辖地出了旱情、蝗灾、饥荒等事,于政绩上不好看,有碍升迁,所以当地官府宁愿先瞒下此事。
甚至还有胆大心黑的,会巧立名目,搜刮更多民脂民膏,用于人情走动。一旦他们绩效评为优等,升任外官后,剩下的烂摊子便由其他人来收拾,他也可推脱得干净。
所以不用瞒一辈子,瞒过京察就好了!
“只为一己仕途升迁,就草菅人命,这样的人如何配称为父母官?”仲陵越想越气,豁然起身,“不行,我要告诉老师去,让他好好惩处这种贪官污吏。”
“你急什么,凡涉及官场吏治,总要讲究程序和证据,不是空口白牙就能算的。”言兮叫住他,“再快也要等到佥督御史回京,元宵后开朝再说。”
仲陵冷静下来想想也是,现在还是除夕夜,城门也闭了,内阁六部都在休年假,自己这一时急也没用。
蕙娘微微摇头,道:“你这孩子,这么大了,怎么这性急的毛病还是改不了?今日只是遇见几个窃贼,尚无大碍,若是他日行军打仗也这么瞻前不顾后,就要吃大亏了。”
仲陵默然无言——确实,还好只是几个手无寸铁的灾民,若是穷凶恶极之徒,让母亲和言兮出了事,自己这辈子都不能释怀。
“那这三人怎么处理呢?”他问。
“先送到京师府衙的大牢。”言兮道:“等年假后,由府尹裁决处理。”
那三人吓得面如土色,纷纷跪倒在地,苦求道:“求您行行好,千万不要把我们送官府。我们确实是饿极了想吃东西,绝不是故意冒犯两位姑奶奶的。现在吃完了我们马上就走,保证再也不敢来了。要是把我们送到官府,我们就真只有死路一条了!”
仲陵听着,皱了皱眉,对言兮道:“要不就算了吧,他们是灾民,流离失所已经很可怜了,何况今夜也没造成什么危害,还是不要闹到官府了吧?”
“不行。”言兮语气温和,却异常坚定,“这几人离开这里后,依然食无定所,难保不会继续做出这种事来,我们不可能一直帮他们。无论他们是多逼不得已,多走投无路,但终究违反法纪,我们不能徇私情而枉顾法理。再则,”
她目光落在那三人身上,“你们当真有自己口中说得那么无辜吗?”
三人被她瞧得一阵心虚,相觑几眼,默不作声。
“什么意思?”仲陵丈二的和尚,摸不着头绪。
“且不说他们的身份和遭遇是否属实,即便属实,一路走来都是困厄,难道我们是他们动手的第一家吗?”
仲陵一怔,听言兮继续道:“若他们只为求食,厨房在外间,何必要进里屋?进屋之前又在窗前窥视,难道没有见里面有人?便是不曾瞧见,进去后见着人,应是立时就逃,或是说明缘由讨要食物,怎么反而先动起手来?”
这几个问题问得三人哑口无言,只是垂头。
仲陵忽然想起当初与太子乾一同听太师讲学时,曾在史书中经常见到流民作乱,当时都不以为意,而今才算是见着了。
这些人怕不止求食,还要求财,见屋里只有母亲一个妇人,便敢动手,哪里只是偷摸偷窃,分明是行凶强盗,而一开始的调虎离山是早有预谋,看来都是老手了。
他愈发恼怒,便从门后取出佩刀,指着三人,喝道:“你们做了几回案,手上是不是还沾着人命?”
三人吓得面如土色,磕头如捣蒜,“我们哪敢啊,爷爷,是真的!只是因为平日难见你们这样的好心人家,经常几日才能吃上一顿,所以才想遇着家里没人的,去偷点值钱的物件。这样实在讨不到饭,还可以用来换东西吃,但是杀人是万万不敢的,借一万个胆子也不敢。这位爷你要相信我们啊,千万不要把我们送官府,那些官老爷都是吃人不吐骨头的,我们进去就铁定没命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