乡下虽不似京城那边烟火灿烂,但放过鞭炮后,各家各户门口都挂上灯笼,村民们都换上最体面的衣裳,走亲访友,聚在一处赌博吃酒说笑。
蕙娘因是后面迁居来的,在此地并无亲眷,且素喜清净,同村间少有走动,因而年夜饭后,收拾完碗筷,便在房中做些活计,或是招待几个来串门的邻居。
仲陵又怕遭遇前日的“劫数”,给家门檐上挂上灯笼后,便拉着言兮到后院去。两人坐在石磨上,望着天上星星,一边聊天,一边守岁。
“以前每次过年的时候,家里只有我和我娘。我娘就抱着我坐在这,指着天上的星星给我讲故事,讲二十八星宿,还有月宫里的嫦娥。”
言兮单手托腮,望着漫天的繁星出神:“如果真有神仙就好了。”
“你不是不信鬼神之说吗?”
“迷信是一回事,希望是另一回事。”
仲陵“哦”了声,朝她扬了扬下巴:“怎么说?”
“如果有神仙,就可以把一切的希望和祈愿都寄托给神仙。”言兮轻叹一声,“人就可以不用活的那么累了。”
“我娘也这么说过。”仲陵顿了顿,道:“她说有神仙就会有奇迹,那么就有可能时光倒流,人死复生。那样的话该多好啊!”
“可是终究没有神仙。”言兮目光落了下来,“如果有,他们怎么能对这世间不公的一切视而不见呢?”
仲陵道:“没有神仙,只能靠自己。人只能自救!”
言兮颔首默然,忽而问道:“你父母感情很好吧?”
“嗯,应该是很好的。这么多年来,一直都有人劝我娘再嫁。但她说心死如灰,这辈子只嫁我爹一人。”
仲陵的声音染上了这夜里微凉的霜意:“以前我一问关于我爹的事,我娘就惘然不语。有几次,我看见她躲在房中流泪,所以后来也不问了。”
言兮默了默,又轻声道:“你还记得你爹的模样吗?”
“不记得了。”仲陵茫然地摇摇头,“从我记事,脑海里就没有和我爹有关的记忆,可能根本没见过。”
言兮奇道:“那家里没有你爹的画像吗?”
仲陵无奈地笑了笑:“别说画像,你没发现连灵位都没有吗?”
“这是为何?”
“我爹是在胡虏入关的时候战死沙场的,连尸首都没找到。宗族里的宗亲欺负我们孤儿寡母,说我娘克夫,占了房产田契。我娘气不过,就带着我背井离乡,到了京城外讨生活。”
仲陵皱了皱眉头,道:“可能是怕伤心吧,娘很少说有关我爹的事,但她说我爹是个英雄,我只需要记住这点就好了。”
言兮同他一起默然,心中却隐隐觉着奇怪:蕙娘与亡夫伉俪情深,为其守身多年不嫁,可怎么会连个念想都没有呢?
没有坟墓,没有遗像,没有灵位,致使哀思无处悼念,怎么想都觉得奇怪。
“如果人死后有魂魄,希望我爹能给我托梦来,让我看看他长什么样。”仲陵双手撑在身后,上身向后斜倾,仰头望向夜空,“让我看看到底是什么样的人物,能让我娘惦记这么多年。”
他对口中这个生父素昧平生,也少有听闻,真不比对一个路人多几分认知与感情,所以提到了,也并无伤惘之意。
二人偎依在一块,即便不说话,也足感心境平和安宁,一直这样守岁到后半夜。
“谁?”
仲陵忽而警觉起来,毕竟他是练武之人,又经常巡夜,对周围动静十分敏感。
只见墙外略过一个影子,仲陵不暇多想,立时跳下石磨,追了过去。
以他的武功,言兮倒是不担心的,可忽而心中也是一跳——前院不知何时多了两个人影,伏在窗户小心往里看了下,便挨着墙边悄悄往门里去了。
不好,屋里就蕙娘一个人!
瞬息间,言兮已闪身至门口,见一人从后抱住蕙娘,另一人拿着麻绳就要往她身上套。
蕙娘腾起一脚,踢在拿麻绳这人脸上,同时借力往后一纵,将身后那人逼退几步,又掐住身后那人虎口,反手一拧,将其手背缚身后。
这几下手法老练精准,蕙娘更是冷静沉稳,不见丝毫惧色。这两人狗急跳墙,一时挨了打,反而更为凶猛。
蕙娘虽未必会落败,但她一个有了年纪的妇人,以一敌二,终究难对付。
言兮不待多想,箭步上前,一人一记手刀,砍在颈后穴位处。这两人登时骨软筋麻,抱头痛叫。
不多时,仲陵也押着一人进来,看到屋内情形,吃了一惊,忙道:“娘,言兮,你们……没事吧?”
蕙娘理了理被扯乱的衣裳,平静道:“我没事,幸亏有言兮在。”
仲陵望向言兮,不见她身上有何伤处,松了口气,明白自己中了这调虎离山计,登时又恼又愧。
言兮道:“先问问这几人是什么来历。”
仲陵将手中那人与那两人丢在一处,怒道:“大年夜的你们就敢入室行窃,还蓄意伤人,实在胆大包天!”
那三个盗贼纷纷跪地求饶,痛哭流涕道:“我们只是想进来找东西吃,没想到这里面有人,实在不是故意要动手的。”
他们声音悲戚,不像说谎,且寒冬腊月的,却都衣衫单薄,形容饥瘦,仲陵心起了几分恻隐,转头望向母亲。
蕙娘不言语,起身去厨房,将晚间的剩菜剩饭端出来,没一会便被这三人风卷残云,吃的一点都不剩了。
仲陵又翻出几包邻舍送来的糕点,顷刻间也给吞了干净,他们兀自问有没有。
蕙娘却不肯再与了,“你们久未进食,脾胃虚弱,不应一下吃太多。”
趁着这歇息的档口,仲陵盘问这三人来历。
三人纷纷哭诉起来:“我们本是贵州修文县的农民,世代务农为生,老实本分,实在是因为今年地里颗粒无收,人活不下去,才往京城这边来逃荒的。”
“一路走来,到处都在闹饥荒,同村出来的两百多人,基本饿死累死在路上,剩下的十几个又都走散了。”
“我们三个人相依为命,本来以为到了京城就能得救了,哪知守门的说我们是无籍的流民,不能放入城里。但现下又是年节,家家户户都闭门过节,我们讨饭也没处讨去。”
“我们已经五天没吃东西了,到了这村里,看就这房子冷冷清清,没个声响,只道没人,所以想进来找到东西吃的,实在并没有害人的意思啊!”
三人一边哭诉,一边求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