花重时节,城郊盛开了大团大团的木芙蓉,娇艳的花朵从绿叶之间露出,仿佛挂满了粉红色的绣球。百姓们拿着酒菜、香烛、纸钱,携家带口来到郊外祭扫。城中的街边,不少小贩支起摊子,卖起冥器靴鞋、幞头帽子、金犀假带和五彩衣服。唐御风看到成都府内处处弥漫着的氛围,才想起今日正是七月十五中元节。
“纸钱和蜡烛咋个卖?”一位女子正站在摊子前。
“纸钱一沓两文,蜡烛有五文的、十文的,还有更贵的,你要哪个?”
“十文钱的两根,还有这纸钱也给我来两沓。”
“妹儿,这个河灯要得不?”
“河灯……要得!”
唐御风听这女子说话的声音十分耳熟,于是转过头去看。此时,女子正准备给小贩付钱,唐御风快步走过去,惊愕得两个眼珠子都快瞪出来了:“你怎么在这儿!”
女子转过头来,正是失踪了很久的钟月瑶。钟月瑶看到唐御风,笑了笑:“你不知道今天是什么日子吗?”
“哈?”
“今天是中元节,我买点东西祭拜一下爹娘喽。”说着指了指刚买的纸钱和蜡烛。
唐御风额头上的血管突突直跳,这个女人是在装傻还是脑壳真的有问题啊!
“我没问你这个!你来成都府干什么!这些天你跑到哪儿去了!秋然在哪儿!沈悠在哪儿!千机山庄究竟发生什么事了!”
钟月瑶愣了半晌,叹息一声:“唐公子别急,借一步说话。”说罢把唐御风拉到一边。唐御风黑着脸,心道看你怎么解释。
钟月瑶道:“那天你走以后,沈悠就露出了真面目,当晚便集结了二十多个人从外面冲进千机山庄。我没料到她这么快发难,被打了个措手不及。那二十多个人武功都不弱,我双拳难敌四手,只能带着秋然逃命。秋然刚见到我时,想起我把他父亲的头砍了,还跟我大吵大闹地。但我带她逃出千机山庄后就变得安分多了,我叫她做什么她就做什么,只不过看我的眼神还是冷冰冰地。唉,那女娃儿也是命苦啊。”
唐御风想起薛秋然那副倔强样子,若非内心经历了一番巨变,她又怎么会对让自己家破人亡的人言听计从:“秋然这是长大了。”
“哼,那有什么好。”钟月瑶不屑地道,“只有幸福快乐的人才会一直长不大,如果是这种‘长大’,那我宁愿不要。”
“让她长大的人明明就是你吧。”
“那你让我怎么办?”钟月瑶的语气带着怒意,“冤冤相报何时了?放下屠刀,立地成佛?这不都是旁观者才能说出口的话吗?”
唐御风一时语塞,于是换了个话题:“你们逃出千机山庄之后呢?”
“逃出去之后自然是不能在云隐山停留了,所以我们就一直不停地赶路。本来是没有目的地的,但秋然突然告诉了我一个十分重要的线索。有一次她偶然听到了莫宏声和薛无言的谈话,薛无言似乎对沈悠的来历提出了质疑,但莫宏声却说沈悠是成都府人,家世清白,让薛无言放心。”
“成都府?”唐御风一惊,“沈悠竟然也是巴蜀人?真是一点也看不出来。你就是为了这个才来成都府的?”
“也不尽然。”钟月瑶说着从袖子里掏出一张纸来交给唐御风,“沈悠派来追杀我们的人被我干掉了几个,这是我从其中一人身上发现的,你看看。”
唐御风把叠着的纸展开,只见上面写着“一千贯”,还画了一些图画,图画上醒目地盖着州府大印:“这是……交子!”
“对头。”钟月瑶饶有兴致地看着唐御风,“这是益州交子务发行的交子,这东西在蜀地之外的地方可不多见呐。啧啧,一个打手就能携带如此巨款,沈悠还真是财大气粗,连我都想跟着她干了。”
“秋然呢?”
“来成都府之前我把她留在峨眉了,峨眉山上的女菩萨们若是瞧这女娃儿可怜,不会不管她的。”
“如此看来,沈悠等人确实与成都府有关。唉,你就不会给我留些记号什么的?也不至于让我在云隐山白等了。”
“呃……事出突然,我哪有机会呢。况且只要咱们还在追查同一件事,总会再碰到的。”钟月瑶尴尬地笑了笑,她也知道是自己没有遵守诺言,因此有些心虚,“总之……这几天我也没闲着,终于功夫不负有心人,让我找到了沈悠的老巢!”
“哦,那真是恭喜你了。”唐御风看着她,皮笑肉不笑地道,“让我来猜猜,她的老巢一定空空如也吧。”
这次轮到钟月瑶愣住了:“你怎么知道?”
“呵,以你的性格,若是真查到什么有用的线索早就行动了,还会在街上闲逛吗?”
钟月瑶半晌没有说出话来,她眼珠微动,像是在拼命地组织语言反击,但是最终还是败下阵来:“你猜的不错,当我闯进去的时候,里面什么都没有了。”
唐御风扳回一局,心中有些暗喜:“沈悠的老巢在什么地方?”
“城外知雨桥附近有栋沈宅,我打听了好久才打听到的。”
“知雨桥……”唐御风细细思索,从儿时记忆的片段中找到了一丝模糊的影子,“好像有点印象,不过我记得那户人家不姓沈啊。”
钟月瑶道:“要不要现在过去看看?”
知雨桥位于城郊西南,架在一条小河上方。当唐御风看到这座桥时,发现它已经坍塌,无法通行:“这桥是什么时候塌的?”
“我怎么知道?前些天我过来探查的时候,它就已经塌了。”
在唐御风的记忆中,知雨桥附近曾经有过不少商贩店铺,甚至还开了一家小马场。可如今一见,此地空无人烟,甚是荒凉,不知道他离开唐门的这几年间此地究竟经历了什么,以至于落得如此衰败的境地。
两人施展轻功渡过小河,又走了一段路,眼前便出现了一栋宅邸。大门上方有一块牌匾,写着“沈宅”二字。钟月瑶走上前去将门推开,一股冷清的气氛从门内透了出来。
沈宅内一片寂静,只能听见啾啾鸟鸣。这里宛若废墟一般,没有留下一丝人类的气息。这种场景唐御风太熟悉了,黄泉归舍、千机山庄均是如此,对手的这种行事风格可真是让人无从下手呢。
“这里什么也没有了?”
钟月瑶叹了口气:“干干净净。”
“每间房你都看过了?”
钟月瑶皱着眉道:“你是质疑我搜的不仔细?”
唐御风移步到其中一个房间里:“只要不是一把火烧个精光,就一定有迹可寻。”说罢开始在房间里翻箱倒柜,甚至连每一层抽屉都要拆下来检查一遍。
钟月瑶没有再说话,只是在一旁冷眼看着,带着一副不耐烦的表情跟随唐御风的步伐,从这间房移动到那间房。眼看着日头西沉,唐御风的搜查工作似乎还没有停止的意思,他好像赌定了只要挖地三尺就一定能找出什么来。其实唐御风自己心里也没底,他知道自己是在赌气,或许只是想借这种行为来发泄心里没由来的一股情绪吧,从云隐山一直带到成都府的那股自己都控制不了的情绪。
“差不多可以停止了吧!你如果是在生我的气,我向你道歉还不行吗?”钟月瑶抱着双臂靠在门边,看着唐御风把一个衣柜从墙角挪开,“一个大男人怎么像小气鬼一样……”
“你过来看这是什么。”唐御风打断了钟月瑶的话。
钟月瑶走过去,只见衣柜与墙的夹缝中有一张小小的纸片。这张纸之所以会出现在这个地方,恐怕是有人在自己不知情的情况下将纸片掉落,而后纸片又飘到墙角,恰好卡在了衣柜的底下,沈悠的手下在打扫屋子的时候也没有发现。
这可真算得上是意外之喜了,即便对手再怎么狡猾,也有百密一疏的时候。于是两人凑近了去看,纸上写着:“芙蓉胭脂二十、峨眉黛十五、蔻丹八、碧纹木梳二、金玉流霞步摇五。”
“这好像都是女子梳妆之物啊,而且这些东西的名字看着有些眼熟……”钟月瑶思索了一阵,道,“想起来了,是琼花斋,这些东西都是琼花斋售卖的。我刚到成都府的时候,原本是想在琼花斋买一些用来易容的东西。但是这家店的东西太贵了,仅仅是一盒芙蓉胭脂就卖五十贯,简直是天价!沈悠究竟有多少家产,能够这样挥金如土?”
唐御风道:“一盒胭脂一般可以用多久?”
钟月瑶道:“这个视情况而定,如果是日常使用,大概能用一到两年吧。”
唐御风道:“如果这些数字指的是购买数量,那么二十盒胭脂能用多久?”
“呵,够她从生用到死了。我明白你的意思了,你是说她买的太多了,不像是给自己用的。”
唐御风道:“这个琼花斋在什么地方?”
“就在青羊街。”
唐御风看了看外面的天色,虽然夜晚已经降临,但现在远不到店铺打烊的时辰。
“咱们现在就去这个琼花斋看看。”
回到成都府,街道上冷冷清清。家家闭户,店店关门,往日热闹喧哗的城池就仿佛被截断的水流一样,只剩下空洞。琼花斋内黑漆漆地,没有一丝灯火。店铺大门被门板捂得严严实实地,好像一座黑牢。
又扑空了?唐御风再一次尝到了挫败的滋味,对手难道能未卜先知吗?
“喂,唐大公子,你脑壳木掉啦?今天是中元节,店铺大晚上的开门才有鬼哩。”
唐御风愣住了,刚才只顾着追查线索,中元节的事早忘了个精光。唉,实在是太丢脸了。唐御风盯着琼花斋的门板,脸上忽然有一种火辣辣的感觉。
钟月瑶戏谑地笑了笑:“看样子只能明天再来了,走吧,你像个瓜娃子一样戳在这里,鬼都被吓跑了。”
中元节幽冷的月光洒下,照得地面白森森的。在这个百鬼夜行的时辰,唐御风和钟月瑶一路散步到河边,轻风拂过脸颊,像一群看不见的人从身边匆匆跑过。
河面上漂来几盏白色的荷花灯,烛光摇曳,仿佛夜空中零散的星星。传说去世的人会化作天上的星星注视着人间,不知这些许的思念他们是否能够感知得到。
钟月瑶把河灯放在水面上,目送着它和其他河灯一起漂向黑暗的世界。唐御风站在她的身后,默然不语,两人就这样在静谧的夜里站立了许久。
钟月瑶的面容在月色的包裹下泛起一层淡淡的光辉,她的眼神淡漠却透着一种倔强的神采,就像明灯一般,在薄薄的灯罩之中是一团坚毅的火焰。唐御风想到了父亲,十五年前,他给予云涯师叔最后一击时,眼中也有这样的火焰。唐御风忽然明了,从某种程度上来说,自己或许真的不如他们。
“你在想什么呢?”钟月瑶问道。
唐御风道:“我十八岁的时候离开唐门,到现在已经七年了。”
“这七年里你一次都没回来过?”
唐御风摇了摇头:“只是偶尔回来过几次,不过每次都是呆不了几天就会离开。我一直认为人生来自由,应该去追求自己想要追求的东西。可追到现在我才发现,其实我根本不知道自己想要的是什么。”
钟月瑶沉默了一阵,道:“你想的太多了,人一旦想的太多,就会陷入思考的漩涡爬不出来。我就简单的多,我就是想要真相,仅此而已。”
“真相就是你人生追求的全部吗?”
“呵呵,说什么人生……人的一辈子太长了,你会知道自己十年后会是何种模样吗?人的一辈子又太短了,短到你无法预测自己明天是否还能活着。说什么人生,不过是把空中楼阁当作自己逃避人世的借口罢了。”钟月瑶看着唐御风,一字一字地道,“真相就是我当下追求的全部,我当下追求的全部就是真相,未来的事,未来自有安排。”
唐御风愣住了,耳边忽然听到“吃啦”一声,仿佛有一双手,把整张窗户纸都揭了下来。
钟月瑶道:“今天只能先这样了,咱们明天再到琼花斋看看吧。”
唐御风点了点头:“明日辰正,我在琼花斋门口等你。”
钟月瑶笑了笑:“放心,这次我不会让你白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