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穆小晚,”大殿上,第一次出现书斋内部人士,“你自己说的,坦坦荡荡,虽逆境亦畅天怀”,你很难做到,是否可以说,你自身境界并不高?”
质问的人,是唤日阁月泉书斋的蓉王嫡长子李荫枫,更是同烨云霄关系匪浅的同僚。穆小晚从未和他有过交集,但出入书斋,难免眼熟。
穆小晚笑道:“世子殿下,我从未说过自己境界高,正因为我境界不高,所以,将问题抛出来,想寻求更好的答案。”
李荫枫看似彬彬有礼,实则想要嘲讽,道:“可这问题抛得并不妙,大乘参理老早就论辩过关于穷则独善其身,达则兼济天下,何必弯弯绕,出此论题?”
穆小晚答:“回世子殿下,以小晚粗浅的学识理解,这道论题可不能如此简单地替换。这道论题起源于一个古老的故事:孔老夫子游历中,在陈国被困,缺粮少食,跟随的人纷纷饿病,甚至无法动弹。他的学生子路愤愤不平地问孔子,‘难道君子应该被如此穷困地对待吗?’子曰:‘君子固穷,小人穷斯滥矣’,君子在穷困时,能安守节操,可小人穷困了,就会胡作非为。世子殿下,你设想下,如若你处于孔子的处境,你会作何选择?安守节操,还是胡作非为?”
“我当然安守节操!”
“如若你已经饿得快要死了呢?”穆小晚扬起嘴角,急忙接道,“哦,不对!这问题问得不当,我应当问——世子殿下,饿过吗?”
殿内一片嘲笑声,世子李荫枫立脸上立刻就挂不住,竭力控制住了怒不可露的神色。
穆小晚接着将对话对象,对准了大殿的人头传动之处,继续道:“我感佩孔子圣人,因为他能做到,而我并未有过如此处境,我只能试图想象,如若我遭遇极端困境,我能做到孔圣人的几分。”
“穆姑娘,除了圣人,还有何人人能做到战战兢兢即生时不忘地狱,坦坦荡荡虽逆境亦畅怀天?”从攒动的人群中,有人喊问。
穆小晚开始和人群中发出的声音对话,“有,说这话的人是异界书籍中记载的一位战略家,他终身践行。这便是他写得一副对联。”
“于芸芸众生而言,做到太难,况且意义何在?”人群里继续有人喊问。
“意义何在?或能生不忘死,居安思危,或能辱中求荣,挫时思奋。顺境不惰,逆境不馁,以心制境,万事可成。”穆小晚微微沉思,温和道,“这是我百思不解后,仅剩的粗浅见解。”
人群中有共鸣,但没等共鸣声鹊起,就有人站出来继续质疑穆小晚的动机。
同样是荣王一党,月泉书斋的同窗学子敖柏在大殿上公然质疑,“这位穆姑娘,你仿佛刻意在大乘参理展现自己敢为人先、正直谦虚、坚贞高洁的一面,你所有义正言辞的论辩中,都同你过往所为知行不合一!据我所知,你因为在酒肆放浪不羁,惹得我大丛郎官烨云迟大人为了讨你欢心,使用了响遏行云破,而这导致了大食国险些出兵我国边境,而后,乾坤鼎离奇丢失,”大殿上一阵骚动,敖柏继续得意洋洋,道,“虽说,你倒是独善其身了,但你敢说,此事与你无关?”
骚动和质疑声,更甚。
当无法攻击一个人的逻辑的时候,攻击她的动机是最阴毒的方法。即便穆小晚很了解这样的攻击手段,但她还是被这样的动机质疑,多少伤害到,尽管她表面不动声色。
烨云迟急忙起身,走到穆小晚身旁,看着大殿中人,示意他是当事人,应该由他来解释,“敖柏,亏你还是唤日阁书斋的学子,你明知乾坤鼎丢失一事的真相尚未查清,竟然罔顾事实、妄下定论,编排上穆小晚?”
烨云迟当然无法袖手旁观,他没想到,大乘参理会有人将这事儿牵扯出来,更偷换概念地将乾坤鼎丢失的火引向小晚身上。
虽说,大乘参理并不避讳议论政事,但究竟哪些国事可以说,哪些不可以在这大殿之上说,烨云迟和穆小晚都各自在头脑里过了一遍。即便他们二人所知的信息,并不对等。
敖柏有同烨云迟争论纠缠的架势,道:“云迟大人,你敢说大食国出兵与你施法无关?你那日是不是同穆小晚去了鹤鸣酒肆,还有,穆小晚是否留下了淫词艳曲?”
“这是什么混帐话!当日在场的人众多,怎么到了你口中,就故意成了我和小晚师妹两人!”
此人想越抹越黑。烨云迟伸出一只手微微拦了拦穆小晚,示意她不要出声,他来应付。
可穆小晚并不习惯,遇到问题躲在男人后面。虽说,一切皆因烨云迟的任性而起。
“这位同窗,你给我头顶扣了两顶黑锅,真是太看得起穆小晚了,”穆小晚将烨云迟拦住的手轻轻拨开,探出身躯,冷笑道,“一顶,大食国因我而出兵;一顶,乾坤鼎因我而丢失! 要不要听听你自己在说什么?也同样,要不要同方才带面纱的女子商量好,你们究竟要主打小晚人微言轻,还是一人可搅动风云、祸国殃民?”
殿内一片哄笑,穆小晚坦坦荡荡、三言两语,便化解了大半大殿内敏感的氛围和危机。
一旁的烨云迟并没退下,仍旧站在穆小晚身旁,他试图让穆小晚自己解决,一边侧脸缱绻地看着穆小晚,一边随时打算替补帮衬。
穆小晚比众人想象地都要沉得住气很多,她道:“既然有人要泼我脏水,小晚不才,就在这大殿上班门弄斧,说道说道我一介平民,不该说的国事。
“有形的一道墙容易被看见、被重视。灵盾契约以来,各国似乎融洽和睦,但有一道更加固执的墙、无形的墙,被长期竖立起来。这道墙更加地难以让人打破,因为它无形,同样,更难以被人发现,除非是各国朝政主理人。别看今天大乘殿人才济济,这这个大殿内,并非权力浓烈度最高的地方。可以决策两国是否调兵、乾坤鼎在哪里的人,统统不在这大殿之内。所以,我才说敖柏,你太看得起我了。”
“你这是偷换概念,并未正面回答......”敖柏打断穆小晚。
“你的意思是,大食国愚蠢、大丛国更愚昧,被我一个小小女子玩弄?”穆小晚打断了敖柏的话,继续道,“况且,这样做我图什么?于我有什么好处?”
大殿上,又一阵骚动,穆小晚严密地体察这大乘殿上的舆论动向。
有旁听者帮穆小晚说话:“就是!穆小晚没有理由做出这等事,惹祸上身!”
也有人已经不在乎敖柏的存在,转而好奇乾坤鼎一事,向穆小晚提出心中疑惑:“穆姑娘,在下想请教,你是如何看待乾坤鼎丢失一事的?你说的那道无形的墙,作何解释?”
明显大殿上,已经诞生了少许穆小晚的临时拥趸,开始关心她看待热点事件的观点。
可穆小晚并不想讨论这事,况且,论得不错,是麻烦;论错了,又惹火上身。于是,她婉拒了这个问题。
但海德大师却一反沉默,发话道:“大乘参理,百无禁忌,不会因言获罪。小晚但说无妨!”
这是要逼穆小晚回答,她来不及想大师深层目的,但明显感受到,大师希望她此刻在大殿上不要回避,能多说就多说点儿那意思。
穆小晚缓缓地朝大师鞠了一躬,顺从答是。
她思考了片刻,谨慎地选择措辞和切入角度,道:
“阁下如若问我,乾坤鼎为什么丢失、何人所为,那这小晚属实无法回答。大丛、大食国国君都不知道的事情,我不敢妄言。但......”
看穆小晚谨慎地停住思索,有几个临时拥趸,喊道:
“小晚姑娘,你想怎么说,就怎么说!”
“对!我们想听你说!”
......此刻大殿上,恶意揣测的声音,已然被真正的好问好奇声浪覆盖。
穆小晚不自在地微微一笑,道:“多谢各位抬爱,那我就豁出去献丑了......”
她扭头寻找烨云迟身影,就刚刚,烨云迟正要放心地撤退到席位上,穆小晚轻轻喊住他,“云迟大人,许是要劳烦您帮我备下笔墨。”
烨云迟点点头,又重新起身,站回她身后,单手结印,手指朝空中轻轻弹拨,一张巨大的灵纸凭空出现,悬浮在半空中。这张灵纸足有数米长,宽至少也有两米,通体呈现出深黄色的光芒,上面布满了奇异的纹路。灵纸中央,悬停这一支细长的毛笔,笔尖上闪烁着微弱的金光。
这张灵纸同大殿上的天 权星辰之灵仿佛融为了一体。烨云迟洒脱地将毛笔摘下,笑盈盈递给了穆小晚。穆小晚点头感谢。
大殿内,人人屏息以待,有人期待听到好问题,有人期待听到好答案,也有人审视着大乘参理的期待感,并期待穆小晚让所有人的期待感落空,最好扎扎实实地脸面着地、无法翻身、一蹶不振。
穆小晚并没有激 情澎湃地开始她的参理,而是仿佛在灵纸上挥洒,仿佛拥有了无限思考的空间,而这空间给了她无比静谧的气场,使她怀揣着静能量,娓娓道来:
“三国签订的灵盾契约,既是边界感的建立,也是无法阻止交融的河流,它既是墙,也是拦不住的河。可同一张契约,三个国家对它的诉求,却有潜在的不同。大食国在灵盾契约之前,如若比做一个完全闭锁的状态,那在此之后,它有改变,亦不可能强求它开放一切。因为,每个国家的需求无外乎两个——安全、增益......”
穆小晚在灵纸上挥动着毛笔,大致画出了三国的地域范围,并居中画出了一个正面呈凹字状的横开锁,灵纸开始随着她的笔尖跳动。每一笔、每一划都带有浓郁的灵气,犹如被赋予了生命。
穆小晚独述国事,大殿中人,目光紧紧地跟随她,仿佛要从她的身上寻找出答案。
她继续讲道:“无论那日大食国因何出兵,必然是它觉得自身安全这一需求,无处安放......”
“你所言既是笑话,也是废话!居然把大食国说得如此弱势,怕不是大食国的奸细!”穆小晚又一次被敖柏打断。
不过这一次,有大殿中的临时拥趸给穆小晚撑腰,听众站出来非常不客气地让这个嘴碎之人闭嘴。
敖柏没有闭嘴,继续张嘴道:“她就是大食国的说客!从一开始我听着就不对劲,她言语中,颇有替大食国、占城国抱不平之意味。方才,她还愤愤不平大乘参理没给大食国的人发声机会!”
见敖柏和人群私下攻击起来,穆小晚劝阻道:“敖柏,你别急。你觉得大食国强势,认为我把大食国说得过于弱势。那可否一问,霸主和村霸有什么区别?除了一个是国,一个是村之外。”
“并无区别!”敖柏叉腰回答,“大食国便是众所周知的霸主之国!”
“也就是说,在你眼里,史上"春秋五霸",是村霸?霸主地位是个贬义,意思是蛮不讲理?”
穆小晚的反问引来哄笑,见敖柏忿忿闭嘴,她接着道,“史上的霸主地位,并不是靠耍地痞流氓、恣意妄为获得。何为霸主?能够在多国之间制定规则、扮演纠纷判官的角色,它是权威的存在,是众多国家都要给几分薄面,发生冲突时,各方都会听它劝服的角色——方才是霸主。”
穆小晚知道这种定义有些大胆,同样会让在场的一些人,感到眼前一亮。
她借势,道:“小晚斗胆一问,灵盾契约过后,是大食国独自拦住了海上的妖冥族,这是否事实?如若各位心中的答案是肯定的,那么,小晚可不可以定论,今日在唤日阁参理的诸位,包括小晚自身,无论来自哪国,都并非活在一个没有妖冥族的年头,只不过活在了有大食国挡在妖冥族前面的岁月静好?”
穆小晚心中边说边发毛,她原本想藏起来一些激烈的观点,她怕对她没有好处。只不过,她说着说着,竟有些不能自已。
“小晚斗胆再问,即便挡在妖冥族的面前,除此之外,大食国发出的声音多吗?大食国扮演国判官角色?还是权威角色?你一个大丛国人,在大殿上对大食国诸多不满,堂而皇之地叫骂,这就是你所谓的大食国权威?如果没有权威,大食国还是霸主吗?不可否认,似乎大丛国在某些地方,有所忌惮。但是,请诸位思量一二,大食国并没有取得全方位的信服地位,也没有主动无事生非。出兵是被动的,且很审慎,否则,又为何迅速退兵?目前,灵盾大陆三个国家,并没有谁能维持秩序,在穆小晚看来,霸主并不存在。只不过,有人把忌惮当作了霸道。”
在大丛国的地界,要说这么一番话,穆小晚知道自己可能会面临的质疑。
让她惊喜的是,大乘殿此时,无人质疑,或沉思、或消化、或孕育共识......
安静了片刻,陆陆续续有人站出来质疑了一通,有人说:“可为何大食国如此傲慢,不让我大丛国进入他们的国境,他们却可随意进入我大丛?再者,他们对我大丛国国君,从不讲究就礼数......”
“大食国霸占了两尊乾坤鼎其中之一,自己养兵,却暗暗给大丛国施压,不让灵盾练兵,更不让大丛国人靠近殇魂海,虽说,的确是大食国宣称是他们在临海抗击了妖族,保全天下百姓,可它们究竟抗击没有抗击,谁知道?谁又能证明?”
“在国师们的努力下,才有了三年一度的亲足受土游历,可此游历,对我大丛国随行人限制颇多,路线更是严格,说句难听的,就连观看大食国的角度,大食国都恨不得规定死了,只能正面端详。”
大殿上,一片认同之声,这一点的确是大丛国人长期的不满。
穆小晚还记得上回和周西都在观文殿,讨论过亲足受土游历,那时的周西都也在抱怨此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