很快他就发现不太对劲:预料中,城里本应洋溢胜利的喜悦,百姓夹道热烈欢迎,感激他们赶跑了敌军,带来了拯救。
而事实上入城后,他只觉得一片萧索,所有人脸上只有一种表情,就是麻木,那是一种无悲无喜、近乎死亡的麻木。
年少的他很不解,遇事就想问老师。
太师没有说话,良久才叹了一声,只让他去搜寻那些还活着的人,带到军中救治。
他四处兜转,看到积雪下掩映的肢体碎骨,看到墙面沾上的斑驳血迹,看到很多人抱着死去的亲人在痛哭。
那是他第一次看到到战争的残酷——它所带来的伤痛太过沉重,已让人无法体会劫后余生的庆幸,所以,活着的人只能靠麻木来自保。
他的心情也变得压抑,甚至有些愧疚。
他到处寻找幸存者,希望能减少一些痛苦,也减轻自己的负罪感。
他骑着马,来回巡查,每当经过一户人家院子的时候,就觉得不对劲,好像有什么在盯着自己。
这个院子他早就检查过,没有任何人,包括死人。
最后一次,他还是决定进去看看,然后就发现那奇怪感觉的来源——屋檐下走廊的地板微微撬起,原来那下面是个地窖。
地窖的顶板被掀开一条缝,从外看里面一片漆黑,可仔细看,才会发现细缝中有双黑色的眼睛。
仲陵像是发现了什么宝贝,疾步冲过去。地窖的细缝立时合上,并且上了闩,然而并没什么作用,很快就被他用枪撬开了。
他看到地窖口缩着个少年,应该和自己差不多,但瘦脱了相,脸上都是煤灰,浑身脏兮兮的,只有一双眼睛,漆黑又明亮,惊恐不定地望着自己。
仲陵伸手拉她,虽然被拒绝,却还是不由分说且轻而易举地将她提上来了——实在是太轻了,估计还没自己一半重。
虽然入城来看到骨瘦如柴的城中百姓不少,但或许是年龄相仿的缘故,仲陵看到这少年模样就格外心疼。
他解下披风,披在那少年身上,安慰道:“你别怕,我们是来救你的。我是大梁人,夜尤人已经被赶跑了。你是不是很久没吃东西了,这里有些水和干粮,你先吃一点,然后我带你去营里,让军医给你看看好不好?”
任凭仲陵怎么说怎么哄,那少年就是抱着身子不开口,明明都饿得虚脱了,两眼勾勾地盯着面前的干粮,却是看砒霜一样的眼神。
仲陵急的抓耳挠腮,又不敢用强。
正为难之时,听到外面声音,他兴奋地跳起跑出去,见到太师带着人马在巡查城中各处,于是上前说明情况,领他进院子。
那少年一见涌进的官兵,就浑身发抖,瘫软地坐在地上,不住地往后退。
仲陵对她道:“你放心,这些都是大梁的兵,是来救你们的。”
但那少年却颤得更厉害了,牙齿咬得咯咯作响。
仲陵无奈地回头道:“老师,要不你来说吧?”
太师一身甲胄,泛着金属寒光,神色凝重,问道:“你叫什么名字?家中还有人口吗?”见她总是不答,便吩咐从者:“带回去,先喂些流食。”
或许是眉宇间的书生儒意自带着一种悲天悯人的气息,那少年忽然开口叫住即将出门的太师。
“大人!”她面对太师跪下,指着地窖:“求您……求求您,救救我妹妹!”
仲陵头一个奔过去,打开地窖地板,一拍脑门——怎么还有个活人自己没看到!
他把从地窖救来的两个人放在马背上,自己牵着马走,一路问道:“小兄弟,你叫什么名字?你爹娘呢?是不是……也不在了?为什么刚才不告诉我你妹妹也在里头,是不相信我吗?我看着像坏人吗?不会吧?我觉得我还挺和善的呀。”
他一个人在前头,越想越奇怪,越说越郁闷,听后面总没反应,便回过头。
“小兄弟,你为什么总不说话?是太饿了没力气吗?先吃我的干粮垫一垫吧。你如果没有父母,可以先跟我住军营里。咱们年龄差不多,我应该大你一些,就认你做兄弟,你不用怕,有我在,军里没人敢欺负你。”
“那个……”那少年像是犹豫了片刻,终于对他开口了,“其实我是个女孩。”
“啊?”
一想到当初将言兮错认为男孩,一口一个小兄弟叫的可欢了,仲陵便觉好笑又无奈。
他道:“那时见你和小叶儿,怎么穿的是男孩家的衣服?”
“我爹让我们换的。”言兮目光微垂,“他说,这样比较……安全。”
男装安全?仲陵有点搞不清这思路。
言兮又轻声问他:“那时潼城的伤者很多,孤儿更多,为什么你却那么在意我,总特别照顾我?”
“我……我不知道。可能因为你是我亲手救的吧?也可能因为,”仲陵揽住她的手又紧了紧,“看到你的眼神,说不出什么感觉,就是——很心疼。”
言兮伸手,覆在他手背上:“谢谢你。”
“没,没关系。”仲陵心里咂不出什么滋味,半晌才道:“其实我什么都没做到,我也不想你谢我。”
言兮缓缓道:“我记得有次在泣鬼坡,我掉进了鬼窟,是你把我拉上来的。”
因为知道潼城是她的心伤,所以仲陵很少提那时的事,也从未问过她当年被围困的经历。
这次倒是难得言兮主动提及往事。
“当然记得,泣鬼坡上很多鬼窟,人一不小心就会掉进去。”仲陵道:“而且当地人都说是鬼窟里的鬼,伸手抓住人的脚将人拽入鬼窟的。”
言兮道:“在潼城有一种传说:如果人是冤屈而死的,死后冤魂不散,会在泣鬼坡上凿一个鬼窟,居宿其中,日夜啼哭。等到仇人从泣鬼坡上经过,它们便会将其拉入鬼窟中。报完了仇,冤魂也就安歇了,然后往生投胎。”
她望着眼前的迭起的山峦,怔怔道:“那一战过后,泣鬼坡上的鬼哭声更多了,几乎响彻半个潼城。大家都说,是惨死的人太多了,所以怨气都聚集在哪里,我觉得我爹娘也在那里。”
仲陵反手握住她的手心,轻唤一声:“言兮。”
言兮微微摇头,浅笑道:“我没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