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的姿态不由自主地调整，匹配着眼前神一般的女人。说来也许有些滑稽，至少秦澍有过自嘲，曾经设定了形象模板，后来却发现完全同现实没有契合度，于是又努力更改。到了市局，正式踏入社会，那些想要抹去的东西还是露出了痕迹。
“新来那个小伙子好像格利高里·派克哦！”档案室的李姨话语中带着欣喜。五十出头的她本该退休，想着回去整个人都得散劲，便在岗位上撑着。市局帅哥多，其他地方是没这类人物的。当然高局、关队都不能开玩笑，同他们工作已让自己有了人物感，这就足够了。用来放松的只能是年轻人，“是啊，小秦阳光又温和，也不会欺负你家闺女！”几个头发花白的女警达成共识。
秦澍有些哭笑不得，明明自以为是基努·里维斯，却被师奶们用代差校正了。他不得不更加低调，市局本来就不是靠脸吃饭的地方。好在有高局、关队这般中青年男模抗着，自己也能躲在旮旮角角。
直到从螳螂九刀下捡了条命，群众印象才有所改观，“小秦还有些真本事，看上去文质彬彬的。”“司马大叔的眼光还会有错？”“听说他家也不是大户，你家小姐正好把他招进来！”师奶们在食堂的餐桌上有了话题。
真不是基努·里维斯那样改天换地的角儿，人民不认可啊！秦澍知道自身的表现会形成导向，反过来又会影响自己的发展，从此举止更加朴实了。
安洛西的资料显示年近六十，可是怎么也看不出来，只有成熟，没有年龄。秦澍觉得就像电影中的人物，不由得也表现出电影中才有的绅士风度。
“劳驾去后备箱那边，帮我把行李箱提过来。”安洛西手一扬，按动遥控，后箱盖慢慢升起。
“当然，交给我就行。”秦澍大步走过去，动作却很轻。如果像个下蛮力的搬运工，在这样的女人面前实在无趣，尽管她是这么想的。
行李箱银光闪闪，好像坚不可摧。秦澍伸手提起，却不见重，虽说比电脑机箱还大。“您要不先加件衣服，山上比城里低了好几度。”
“还顶得住，到房间再换。”
箱子不可能给安洛西的，秦澍继续提着。
“在地上拖着走，别太累。”
“没关系，很轻啊。”秦澍转而说：“那边有个游客去世了，您要去看看？”
“你听说些什么没有？”安洛西忽略了对方的提问。
秦澍想了想，决定拿出力度，在安洛西眼里，自己不过是个乐于助人的保安，“是有些说法，多半是猜测，您知道看热闹的巴心不得事情闹大，说不定完全是造谣，知道的消息越多就越会被人看重。”
“是些什么人在讲故事？”安洛西有了兴趣。
“各种各样的人，谁知道呢，现在网上有行行色色的信息，只要你肯花功夫去找。”秦澍含糊地说，他还没想好透露哪方面的内容，说谎也不是容易的事，特别是面对眼前的女人。
“比如他是怎么死的？”安洛西的目光落在了秦澍眼上。
“我可以冒昧的问一下，您是死者亲属吗？”秦澍无法回避女人的眼神。
“是的，不过并不重要，人已经死了，弄清楚原因才是当务之急。”安洛西不紧不慢。
“还没有明确的说法，有人认为和情有关，这么说可能对您不尊重，也许有人只是在联想，因为大人物总会有几个情人……”秦澍边说边注视着女人，试图从表情中发现一些有价值的东西，但是对方没有任何异样。
“接着说。”
“也有人说是因为权力斗争，就像过去的皇室，掐起来总是你死我活。”
“你怎么看？”
“也许都是电视剧看出来的效果，没准啥事都没有，不过是老了、病了而已。”秦澍轻描淡写地说。
“警方不是来了吗，那些人没从警察嘴里打探出点什么？”
秦澍有些后悔，应该料到安洛西的口风很紧，什么都没问出来，甚至没有得到有价值的反应。对方直接了当地来“敲门”，再这么装下去就不道德了。秦澍寻思着如何向她致歉，却不知怎么开口。是啊，一个主办警官居然出此下作手段，传出去非把警方的颜面丢尽！都是被顾平浩传染的，他不由为自己的失误找借口。转念一想，人家老顾玩得很顺溜啊，每每要翻车的瞬间，又能稳住，好像什么都没发生过，老司机的功夫够得学。
正感为难，那边传来了嘈杂声，边走边说这当口已经快到遐心间了。
“又出了什么事？”秦澍伸长了脖子，也不搭腔，脚下猛然加快了速度。
遐心间依然被拦着。
泳思间的外面混乱地涌着一群人，有的拿着长焦聚，有的架上了摄像机，有的拿着麦克，他们争先恐后地努力向前，就像一群食人鱼嗅到血腥味。
秦澍明白难缠的物种——记者到了。奇怪的是，对自己来说还有点解围者的意思。
想要进去是不可能的，相关人员都被隔离在其中，虽说询问该是结束了。华景栋站在门口，高大宽厚的身板此时颇显威力，“大家安静，各位的心情我可以理解，也请支持警方的工作。调查期间，请耐心等候，有了结果，警方会考虑向媒体发布相关情况。”洪钟般的声音盖过了下面的吱吱呀呀。
秦澍心想，让他来就对了。
“请问警官怎么称呼？”
“市局的华科长。”协助维持秩序的闻鹤鸣大声说。
安洛西远远打量着华景栋，眼里透出欣慰的神情。
“那边看来进不去了，您看是不是先找个地方休息一下。”
“也只能这样，你给我安排个清静的房间，别让那些记者打扰。”安洛西略作思索。
“没问题。”秦澍转过身，挡在了安洛西前面，他不能让记者发她，至少是现在。他向闻鹤鸣挥了挥手，示意过这边来。
记者们的目标全在华景栋身上。“华科长，听说警方启用了先进手段，有没有获得什么线索？”“华科长，盛总的亲属会过来吗？”“华科长，华腾会派人来协助调查吗？”
闻鹤鸣一溜小跑从记者丛中穿了过来。“组长，有进展吗？”
“闻总，先给这位女士安排个房间。”
“组长，来了十多个记者，房间突然紧张了。”闻鹤鸣面露难色。
安洛西的脸上泛起淡淡的疑惑，貌似山庄负责人的闻总好像很忌惮“组长”，一开始她就觉得这个保安有问题，说话有策略，举止像主角儿。
“蒹葭间不是只有小盛总一个人住吗，让她住进去，别空着房间。”小盛总就是盛华轩，这么称呼好像是俗成的习惯。在他住进去前，田棚已经在整栋别墅安装了监听设备，有些位置还上了视频监控，秦澍要高效利用资源。
“需要登记身份吗？”闻鹤鸣很懂事。虽然公安部门规定到山庄住宿要出示身份证件，并登记，不过是警察带来的就另当别论，这几个警察不是都没登记吗，看女人的气质实非凡人，莫不是警方请来的专家？
“离开的时候再登记，就像小盛总。把紧口风，别让那些记者知道。”秦澍叮嘱道。
“明白。”闻鹤鸣说罢在前面引导着，顺手接过了秦澍手里拎着的旅行箱。
安洛西的曈孔又扩大了一圈。
“对不起，刚才一唠叨忘了作个自我介绍，秦澍，专案组组长。”秦澍抓住时机，摆上了顾平浩的神情，还加浓了真诚度，自然地配合着递上名片。
女人脸上渐渐换成了温润的笑容，摸出皮质名片夹，先递了张给闻鹤鸣，庄主吃惊地说：“您就是安总？”
“不要告诉其他人，有事直接给我电话。”
“那是，安总放心，我一定安排周到。”闻鹤鸣整个身体都在受宠若惊地悸动。
“我想就不用自我介绍了。”声音中没有调侃之意，随即名片递到了秦澍手里。短短的一句表明，她已经知道了眼前这个警察并非按步就班的泛泛之辈。
安洛西显然不是那类尖刻女人，她的宽容带着理性的支撑，没有了“大人不记小人过的感觉”，这让秦澍心里不至憋着难堪。
蒹葭间的二楼有人正在大声说话，秦澍听出是盛华轩的声音，似乎正通过电话对某人发指示。
“我就住下面。”安洛西也听出了他的声音。
“左手边的卧室最宽敞”闻鹤鸣征询地看着她。
“就这间。”安洛西说罢坐到客厅的沙发上，看着闻鹤鸣把行李箱放进去，又看着他出来，“谢谢你。”
“应该的，要是您觉得不合适，我再想办法调整。”客套话带着讨好的腔调，“那我就先走一步了。”闻鹤鸣很知趣。
秦澍拿起遥控打开了电视，随意按到了浦霞一台。增加一些噪音，不至于上上面的人听得太清。
“坐。”安洛西做了个手势，“你想知道什么？”
“对那些传闻您有什么看法？”秦澍认真地问。
“全是无稽之谈！”安洛西不愠不火，“华腾能够走到今天不敢说有多卓越，毛病比别人更少是毋庸置疑的。国内的企业稍有规模就会拉帮结派勾心斗角，随即滋生花样百出的腐败，最终制约发展。华腾对这类现象零容忍，只有一个领袖，那就是盛总。所以华腾的崛起不只是经营理念的革命，更是人文意识的进步，是中国社会进入新阶段的标志。”
“不过华腾的模式也难以复制，或许盛总的个人魅力也是重要资源。”秦澍把看过的文章中的观点拣了些出来。
“你现在看到的华腾不是最后答案，兑变还在后面。”安洛西思忖了一下：“的确，华腾是盛总一手打造，但其精髓已经根植于华腾人的心中，成为一种人文。华腾的脚步不会因为盛总的离去而停止或者失去方向，更不会分裂，只会更团结更坚定更明确。”
“我有一个直观的感觉，这些年华腾的方针其实是您制定的，或者按俗套的说法，你就是那个成功男人背后的女人。”秦澍不知怎么把自己的角色变成了记者，也许是受了刚才的感染。
“华腾的构架、运行机制、价值取向确实有大量超前的东西，或者是源于欧美的，毕竟由于历史的原因，中国社会欠下了太多的债。产业发展的规律要求我们看齐，落后的内涵是无法参与国际竞争的。华腾的成员是国际化的，尤其高层，这就决定了总体意识的方向，当然还要结合国情，所以大方针是集体的智慧，个人只是发挥所在位置的作用。”安洛西的耐心中带着积极，也许她并没有太多机会宣示自己的理念。
秦澍脑海里浮现出那个德拉克洛瓦笔下的女人，不过她带领的是一群衣冠楚楚的男人，没有枪炮，暴力革命的时代已然远去。“我相信，您就是抓纲挈领、画龙点睛之人。”
安洛西没有说话，她在考虑警察固执己见背后的意图，虽然他说得不错。
“局面扭转了！”二楼传来亢奋的声音，接着盛华轩出现在二楼栏杆后面，他看到了安洛西，换上了恭俭的口吻：“嫂子，你这么快就来了？”
“如果我是你，就不会在这个时段买进。”安洛西显然知道他所说的“局面”。
“但是捱到明天很可能会跟不上。”
“金融这行，乐观都是说给别人听的。”
秦澍看到客厅正墙上的时钟已过三点，股市收盘了，便将电视转到了财经频道。
“我的专家组分析，警方很可能会在晚间的黄金时段发布案情通告，今后形势会非常迅猛。”盛华轩信心满满。
“一点不担心发生意外？”安洛西的余光落向秦澍，好像这是个捣蛋鬼。
电视屏幕上突然出现了华腾的记者招待会，盛华轩一脸诧异，安洛西微微皱了皱眉。
“父亲的突然离去让我震惊，他不只是我的父亲，也是所有华腾人的父亲，让我们一起为他默哀一分钟。”盛世民站在讲台后，低下了头。他穿着一身黑色的西装，胸前戴着白花。
盛世民脸形浑圆，眉毛没有形，像是印象派画家胡乱涂了一笔，眼睛也不清晰，和安洛西的轮廓分明截然不同。很自然，这个长子是盛华中的前妻葛为群所生，也许继承了更多母亲的基因。
“父亲的离去让我悲痛，”盛世民流下了泪，“但是生活还要继续，华腾的事业还要继续，完成父亲未尽的工作就是对他最大的回报，也是我的责任，每一个华腾人的责任。”
“盛世民先生，您会执掌华腾吗？”一个记者提问道。
“如果我能成为华腾的代表，那将不胜荣幸。当然谁会成为父亲的继承者，还需要集体决定，对华腾发展最有利的人会走上这个岗位。”盛世民对套路喑熟于胸。
“那么你觉得是你更适合这把椅子还是你的弟弟Schenken？”一个记者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接上了话头，表情就带着刁钻。
Schenken是盛铿的英文名，取自上世纪辉煌于五十年代的著名桥牌手Howard Schenken，只因桥牌是安洛西的业余爱好。
“也许我们都适合，不论谁成为父亲的接棒人，另一个人都会全力以赴地支持。”
“我不怀疑你们都会延续盛总的方针，但是办事风格的差异会不会导至截然不同的结果？”又一名记者站出来。
“很高兴你能关注华腾的前景，正像你看到的，市场正从悲观中摆脱，华腾的股价正在上扬，以后会越来越好。”盛世民贴切地诠释了“王顾左右而言他”。
会场响起了一片掌声。
安洛西不动声色，盛华轩脸色铁青，不详的预感包裹了他的心脏。
看来他们都不知道有这么一场记者招待会，盛华轩更有被人吃了豆腐的感觉，虽然对方是亲姪子。
秦澍也觉得不是味道，虽然对方什么也没说，却给人盛华中是为了华腾鞠躬尽瘁的感觉。“盛铿什么时候回来？”他正想拿此事做文章，再次探探两人。手机响了，一看居然是尹长风打过来的，于是决定缓缓，让两人先“消化”一番，反正有监听。
他边按接听边向外走，“我先走一步，有什么情况给我打电话。”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