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三章 临渊生秋心,入幽看贼会
书名:汴梁六友 作者:望月生寒 本章字数:11634字 发布时间:2023-06-28

《浪淘沙》词曰:

灯火暮阑珊,云裂青天。腥膻鬼市隐忘川。恨血不容情理悖,尤为寻欢。

愁谢若枯兰,饮鸩将癫。知秋容易解秋难。风扰孤城龙蛇变,望月生寒。

天色暗沉下来,整个汴京城华灯已上,仍然如往常辉煌,城间的繁华盛景让人遗忘了天上十五的月亮。

鬼矾楼亦然。虽是黑洞洞的渠道深处,借着上面偷来的光,映出了这里来往。此处渠道被一湾臭水围在隐晦深处,却并不狭窄,甚是开阔。中间十二楼相连,错落八方,又搭得三层,虹桥栏杆,各处相通,比拟皇城大内毕竟差些,倒也远超汴京矾楼。只是那各色灯烛晃摇着鬼影,拼凑搭出的楼市仍带着腥气,周围着不少棚舍作坊,百鬼夜行,诡异非常。

这多楼还差些才触到洞顶,是以有抢过风头的。确是难分方向,过了河,紧靠鬼矾楼的左边,空地底下不少恶花杂草已然凋零。靠着洞壁又临河生着一棵甚是高大粗壮的重阳木,最上的枝头仍有腕粗,且往上顶住洞顶,蔓延歪斜靠在鬼矾楼一角。这棵树不知怎生奇迹,扎根在这里,居于那一隅,又成伞状,像是托起整个无忧洞渠般。

无忧洞这座地下城规模庞大,五丈河居中的鬼矾楼首屈一指,其他洞渠料想也有特别处,又该是何样呢。这等遗忘之地聚集了被遗弃的人,即便在臭水洞里面,生存尚且困难,却被他们搭建出别样天地,蔚为大观。鬼矾楼是恶之渊薮,不属于外面贫民,就像贫民们不属于那偌大的汴京城,怎生让人喝彩叫好。

这厢坊间凶厉又压抑的氛围散着冲鼻的霉味,偶尔传阵训斥打骂,或是哭天喊地的惨叫。乍到的魏寻 欢去望,但见那壁掳来的几许男人充作奴隶,被鞭打驱着动工搬运忙些无忧人不愿干的苦力。

而更多数的女人做饭收拾,不少已有身孕的也不能消停。有些被关在一起,说话间便被拉走任由玩虐。若有买主,卖在外面花棚,或是受用后卖与上边人做贱妾婢女。坐在一旁贱笑着抚摸幼子是已经听话的疯魔人,与路上人调笑一片的是放开的荡 妇,冷落案板上放的残肢是扔了浪费的忤逆者。

至于鬼矾楼之人,个个笑得开怀,他们所作营生无本万利,全凭使坏。毕竟此间只要作恶,一切皆有可能。这闲暇剁肉酗酒、赌博游戏、玩女人、不逗蛐蛐,反而逗人殴打为乐,一群人穷极无聊,寻求各种刺激,肆意享受这令人沉迷的堕 落感,些许有事来此的外人亦然。除了恶臭阴暗,这里应有尽有。沿路走来,大致如此。

锁着的魏寻 欢跟着无常看这鬼矾楼,料想种种,心下戚戚转而生恨。他脚下用力却又收回,划过底下一老鼠黑影,踢了个空。更多的还是有些怕了,之前过嘴瘾和亲身体会还是有所不同,这样的环境与气息让他再次感觉性命不受自己控制,被别人捏在手上,没有自信去挣脱,便压不住想要发疯回应。可突然发疯,岂不更惹人注意到自己了,一切使得他心里慌慌,走路变得拘谨,身子随着惧怕也颤抖起来,明晦间几双恶狠狠的眼睛盯来,又几声犬吠,他怕的有理。这里比外面无忧洞混杂的人更精纯,若与此起了争端,不沦屠夫,便为羔羊。

无常听得铁链响声异样,回身搂过他低着的头,“别怕呀,好徒儿,一切事在我。”他抬头细声问无常:“之前说三次争执,还好是外面,若是在这,你也能料理吗?”“不难,轻车熟路就无妨。莫起什么争执,一会儿有吵闹的地方带你看。”

“是去带我看那秋心草吗?”无常笑回答:“那不是一下就毒死人的药,没想到你这般上心,还想说先带你看看竞卖处有没有呢。”

“这里还有竞卖行?”“有时有些奇毒禁物,还有这里共用的女人卖去当私用,不好周转的赃物卖给有门路的,转到其他地方,或是干脆贩到海外去。不去那了,直接进楼间去。”

无常牵着魏寻 欢,穿过棚舍,走向十二楼前。又取一物亮明,便无需查验,直接进去。这里看门人刀枪扔在一旁,又有响铃报信,围了十二楼坐着耍闹。楼间人物或是排面,反却比外面讲究许多。二人吱吱呀呀登上不远处一楼,魏寻 欢居高再看下面森森,错乱间俨然一幅三里妖魔图。他不由驻足拍栏,脸色如面团被胡乱揉弄了番,一口长气还未叹完,便被无常扯了进去,听他道:“谷老怪可还好?”

这厢居室,如个药铺般,点着几盏灯,久违地没有恶臭,倒是有着药香和粉气,使得魏寻 欢心下稍稍平缓。这会儿没什么客人。一位看着比无常小些许的老者半躺,身着宽衫,踩青芒履,头发半黑半白,身材不胖不瘦,神色红润安然。旁边男童女童服侍着揉捏筋骨,又有两少女在那药架上整理。

“吴老弟!久违呀,来此贵干?”“量汴京城有多少处子供你用,看是不是没得用了,或者力尽人亡了呢。”

“呵呵,‘谷神不死,是谓玄牝。玄牝之门,是为天地根。绵绵若存,用之不勤。’怎么会用完呢,我有计较。你……”听这般言语,魏寻 欢在后哂笑一声又捂嘴打个哈欠。

谷老怪道:“你这又带谁来,也是个见人不招呼的。”无常回道:“一小徒。”“比之前的都大了些。”说着谷老怪干咳了两下,舔舔裂开的嘴唇,揉着旁边童子脸蛋,又往他嘴上吸了一口。魏寻 欢上下打量,心下作呕,一脸拧巴。

“他心思却不大,小的怕再被你看上。”谷老怪一脸怪笑道:“呵,这厮皱纹比我还多,衰人一个,自己留着吧。”魏寻 欢心底暗骂,又想此处或有秋心草,不客气道:“老东西,你这有秋心草是吗?”

谷老怪听罢看着魏寻 欢缓缓坐起身,双目微眯,黯淡下来,“怎么那么大人,嘴上没个遮拦。”“嘴上没遮拦不是你吗?四五十了,一枯根,都快泡糟了,还喜欢蹭小河嫩草。”魏寻 欢心下不快,看外边行径兀自忍气,这会儿有意吵架。

哪知却听这两人哈哈一笑,无常提醒:“这家伙可快七十了。”“呵呵,就喜欢听人这么说,没白费养生功夫。”“老而不死是乌龟!”魏寻 欢略有惊讶又骂一声,轻蔑地瞥过头去。见几个少女穿的单薄窄衣,打理事宜,想来这老怪就是把童男童女带来糟蹋,用什么邪方养个身子。他斗胆上去搭话问那些女孩是何来历,却也没人敢理会,自讨没趣闭了嘴。

“乌龟好啊,这洞底下都是乌龟,有比我舒服的吗?”“这小子刺头,不用理他,我带他来看秋心草,无需药丸,可有草本?”

“如今深秋,秋心草正新鲜的。”谷老怪吩咐小童去取些来,“怎么?又要用,你对这味毒真情有独钟啊。”“杀人不过头点地,不如诛心灭七情。今天不买,且叫这小子见识见识。”魏寻 欢见这老怪无耻至极,浑不在意别人数落,微微愠怒,又听秋心草,便来了兴致靠近些。

谷老怪接过递来一黑漆的木盒,散退童子,与二人移步后厢一小桌前。打开那盒,里面放着几株干枯的草叶,形状又不一。魏寻 欢见这些草模样甚是寻常,疑问道:“这是秋心草?还不一样,就是几根枯草吧?喂马都不吃。你这药贩子净搞虚头巴脑的唬人不成?”谷老怪且闭上盒子道:“卖药假便假了,我卖毒还能唬人?可没那么缺德。这是秋心之毒的容器,秋心草本就从各类草木中生出来的。在初春刚发嫩芽时,便掐开茎叶,若即若离。到盛夏时,满树皆绿,唯此叶黄,若存若亡。能撑到入秋未落的,人力摘下与各类毒物浸在阴暗处,再经一秋,便成了秋心草,汆丸成毒。虽算不得见血封喉,可是混着百毒,慢慢把你那心肝侵蚀了,也不好受。你是不是刚尝,还没发过毒性呢?”

见无常侧头看着自己,魏寻 欢皮笑下,捂嘴又打个哈欠道:“是,什么毒性,呃,随便吧,怎么解?”谷老怪大笑道:“解?这毒方子不知什么时候传下来的,怕是许久岁月了,还没听说过谁有解。”

魏寻 欢皱眉担忧道:“唉,万千事物有长亦能消,有毒也应有解吧?”“有些东西是会变的,可有些东西是难以变的,每个人生来有三个难题,总有变不了的。”

“哪三个?”“穷变富,妓从良,恶向善。”见魏寻 欢似是不太信。“不破不立,不死不休。这经权之道你便不懂?秋心草虽已淡化不直接要命,可是百毒混杂,你怎么医治?据我所知的诸多个例子,无力回天,没一个有解。”

“要不一会儿买一根吧?有哪些例子?”“想要就拿一根吧。”无常插道。“说了你便认识?倒也有名气大的。如杨隆演,南吴国主,许是被人暗算投食,年二十四便驾崩了,嚷着‘宁食断肠草,不愿染秋心。’前唐一写诗的叫做李贺,据说也是染了秋心之毒,二 十七就难堪心揪之痛,撒手人寰。虽然鬼才,也只能呼着‘长安有男儿,二十心已朽。’还有什么‘我当二十不得意,一心愁谢如枯兰。’其余些江湖人物,也是没几年便毒发而亡,要么不堪其负选择自尽。这些人,甭管财势通天、武功超群还是才气过人,终归无所医治。你觉得你便能胜他们一筹?”

魏寻 欢没个主意,拖着木剑,泄气坐下怨道:“你从哪看的野史小说之言,这些人死多事出有因,未必就是因为什么秋心草吧?”说罢直是摇头。“你爱信不信。”

无常望着魏寻 欢凝神坐在针毡,良久不语思索什么,踢他孤拐道:“你就不好奇它的药性?人藏师傅没与你说这些吧?”“啊,我……有些怕,有所耳闻,知不知吧。人藏?那这个谷怪,你觉得我还有多久可活的?”

谷老怪半躺下去:“哎呀,你这师傅真给你吃这玩意了?吴老弟也是,对自家新徒儿干嘛这么绝?我这些童儿,我爱还来不及呢。啧啧啧,看你这小子满脸怨气,一副短命要死的样子,今年二十上下?五年最多了……习过武也最多七年。还是与你说下此毒吧,食过秋心草之后,四时心动消磨气性,泪为气本而下;日夜血脉翻涌全身,五脏六腑神疲。哀莫大于心死,情盛则叫心枯,这心血精神消磨,衰老甚快,是以整日整夜都要饱受秋心之毒的折磨。死期难期,看人也看年龄,很小便被下药,身子正长尚能无恙。已晓事成人的,要是再火上浇油,一年就死的也不稀罕。”“五年,我身子挺好呢……那以此来说,我怎么活也活不过三十了?唉……”

谷老怪见他委顿下去,一脸得意:“老夫我照着陈抟去活呢,能活一百也不稀奇。至于你么,比我早死没跑了。哎呀,好人不长命哟。”无常一旁阴笑道:“且放心,好徒儿。你已拜师,以后乖乖听话,我还能置你不顾?我自有招子祛除此毒。”

“胡溜八扯,根本不可能!别哄他了吴老弟,虽然不精,我也已古稀之年,看了多少医书偏方,见过有些药可以缓解一时,还没听过祛除的。”“哪些哪些?谷……先生。”魏寻 欢见这谷老怪故意兜着,语气软了下来。

“哈哈,想知道?叫声爷爷来听。”“你他 娘的爱说不说!叫你?让我做龟孙子?诶,好师傅,这糟老头想占你便宜呢。”

“你少离间人,我可不敢惹你这师傅。那我不说了。”无常道:“不必听这老东西的,咱们走吧。”魏寻 欢不想卑躬低眉,什么缓解药物也不屑去问了。他起身收了收锁链,打开盒子拿了一株枯草,再骂声“老乌龟”便要走。

“哎哟,可真硬气,太适合秋心草了。哭鼻子的时候可别叫人看见,小老鼠。”“小老乌龟!”“哈哈哈!”

见无常站起告辞,谷老怪道:“真要走了?你这大主顾不留点金银?”无常头也不回,与魏寻 欢摆手示意。“下次吧,就拿一根。”“吴老弟,有空给我送个乖女儿来。”“再说。”

二人从内出来。魏寻 欢回头望眼,有些疑虑:“要你送?他不光要女的,还有娈童之癖吗?那他糟蹋了就再……”无常奇道:“你怎么把别人都想的那么坏?他就用一夜,第二天就倒卖,或者就干脆放回去了。”

“哼!那我替人家谢谢你们。”“不必谢我,谷老怪留些情,我是不留情的。好徒儿,觉得这秋心草如何……”

魏寻 欢似是听说过秋心草何物,想着谷老怪所说的,甚是苦闷,揪着许久不洗的头发,越挠越痒。二人话间走至楼阁转弯便要下去,迎着三个十岁出头的少年闹哄着冲了上来,与他们擦肩而过。“这家伙好高啊,不过小爷照样能够到他头发。”其中一人言行轻浮,伸手拍了一下魏寻 欢脑袋。

“边儿去。”“滚你 娘的屁!”先是一声喝骂,三个又嬉骂着跑去,几句话脏得利索,还转身对魏寻 欢做个扇耳光的手势及其他下流模样。似是去了谷老怪那间,又叫着:“小美人,你亲哥哥来找你了。”

魏寻 欢看着他们快步离去,先有惊色,虽不欲计较,一时没骂回去,但多少面上无光。烦恼又怒得发抖,喘气连连,靠在柱上,那被拷着的手把已脏成团的头发抓得糟乱。无常一旁拱火道:“又不动,又不动,这次我可不管。”他缓口气问:“这些小孩都是哪里的啊?怎么……”

“小孩?你才是小孩吧?今天刚失 身。他们小鸟不知玩了多少女人了,这么熟路,怕是鬼矾楼里哪个洞主使者的坏种吧。告诉你,他们老子办事可能还会思量什么,这里小孬种不知分寸,可毒贱得很!你是不是以为他们和外边无忧洞那些手痒偷摸的小崽子一样啊?”见魏寻 欢气消不下去,又道:“你又不是规矩的人,怎么那么怂呢?几个小屁孩都给你使脸色,懦弱得不敢吭声。在外边那药摊,你不可神气么?”

魏寻 欢烦怒道:“那关头迫不得已,还不是你丢砖,那伙人要卖了我。”“你这小子,当真无用,真是瞎了眼收你过来。”无常有些嘲意,又风凉道,“也活该你被尿,那只要不杀你,是不是就能随便欺负你了?他们又不是什么好鸟,你不杀他们,过去锤几下。要怕他们老子寻来,打了就跑,让他也干生闷气。”

话已至此,魏寻 欢虽不冷静,还是听出无常对自己已有杀意,忽的想到自己需干些恶行投诚。他平时无业游荡,困顿终日,最是积压不满。如今到了这般地界,回想刚刚那小孩口气,又生恨意任起性来。咬紧牙关把木剑放在地上,往那厢走去:“狗 日的骂了就会跑,等着,你他 娘的!老子不宰了这几个野种。”无常称赞跟上。

且说魏寻 欢放开手段,冲进那间,见谷老怪仍是半躺,那三孩正扒着理药少女的衣服调 戏,二女也未敢反抗。他更为气愤,把锁链摔在二人脑袋上,一重一轻。面此凶恶,三孩回身要还手,有个抽出刀来。这小混蛋们毕竟年小,魏寻 欢身高臂长,抡起巴掌便掴去。左边右边,这个那个,魏寻 欢舞着锁链,响着巴掌,二音交响,配着几人嚎叫和“叫你嘴贱嘴贱”,前后三四十下渐息,此时无声胜有声,泄恨狂笑小儿啼。

几人被扇得脑子懵懵,没得反抗,口水淤血顺着肿胀的嘴流下。魏寻 欢手掌生疼,再拿拳头打在他们脸上,三个倒下不支。有个掏刀嘴仍硬的,叫着:“你谁啊?有种报名别走。”

听此威胁语是刚先骂人的小子,魏寻 欢猛踢他嘴,蹲下身子,圈起铁链敲牙砸手,终是服了软,听吩咐道了句歉。魏寻 欢温柔道:“下次可别这样了啊,这样不好。”说罢起身再踩这孩下 体,把沾血的手在身上擦擦,大笑道:“哈哈!仗势欺人,好爽好爽!我们快走吧,欺软怕硬,别真来个老子。”见这药铺谷老怪养的几个小孩没个动静,魏寻 欢又道:“别怕别怕。”

无常跟来便冲谷老怪做个手势,这会儿罢了,谷老怪道:“想不到你小子是个狠人啊!走了?这烂摊子……”“你看着办,他爹要真管他们,就报我名字吧。”“呵,管?他们要是真废了,八成就扔那边臭沟了吧。”

再出门,魏寻 欢拾起木剑耍个剑花,身心舒爽。“如此才畅快,下次砸手记得砸指甲,舒服了吧?”“舒服!吃饭!”

……

无常再带他去临洞壁一楼,这也有伙人看着。有两个人神色不像此处的,正抬着已经发霉臭了的饼肉果蔬类倒后面去,一队老鼠后面跟着。楼内屯着不少米面水桶,蔬果肉脯,也有弄好的熟食。厨工怕也是被拐来的,只要快没现成的,就得起身去做。

持牌入内,又见狼藉一片,木板沾油似的滑溜,不少乱七八糟的还没收。无常道:“想吃什么吃什么。”魏寻 欢看着几个来往着任意拿取的人,又见每日偷抢的丰盈食物满足贪欲后,便任由腐烂引来赶也赶不走的老鼠分上一羹。魏寻 欢自忖:“不嫌脏吗?吃出虫子呢。也对,本来就是一窝的。一家子嫌弃什么,他 娘的。”想他平常一日一餐素面,甚是节俭,这会儿见如此落差,暗骂几句。刚刚冲几个小鬼发泄,又见这里浪费糟践,没个奈何,一时傻在原地。

“别做假,看这放的有什么就拿,这些厨子放不得毒的。”魏寻 欢从脏兮兮的盘子拿了块面饼端详,“没毒也早晚吃出病来,你们之前给我吃的不会是这的饭吧?”

“谁会天天来他们这屁地吃!”魏寻 欢又拿起个烂得生虫的褐色桃子,递给拦下的一伙计道:“这也该扔了。”那人不语接过便去了。魏寻 欢不挑食,也没甚胃口,挑拣些尚能吃的素食,填了下肚子。

出来后,见几行人三三五五地走去中间一高楼上,无常道:“他们要开始了吧。”魏寻 欢逞凶罢,吃了几个烂果子,又是泄了戾气一般,颓唐不乐,弯身撑着道:“啥啊?”

“每逢十五,小鬼聚众闹腾,其他洞主什么想来的,就来此议会,说些有的没的。我刚与你说看吵闹的地方,就在那楼,大得很。”“唉,要不回去吧,想睡会儿。”魏寻 欢估着时辰还差些,可此时却反不在乎了。

无常道:“是你吵着要出来的!要急着投胎,我帮你。”“我急着啥也不干,啥也不知道,啥也不想,当木头杵着去。”不由他说,无常拉着走至此楼内,且说此楼:

水渠洞深处,十二楼中央。周遭凶坊恶意浓,四下邪路腥气染。贼人聚集,正行八复道,鬼灯散落,悬在五檐角。木潮表层发霉,心魔其中败絮。这边嘴脸迎纳无忧客,那边爪牙掳拐苦命人。遁形逞凶,恶中恶的逋逃薮,理序谈议,城摞城的地下国。

一令使相迎,几喽啰查验。本昏暗不清,来此间的诸多人物大都是遮面掩身。至于检视令牌,如何落座,什么旁他事宜,魏寻 欢一脸木然,全不在意,吵吵嚷嚷中如傀儡般跟着无常走进楼间,择一角坐定。看楼内如勾栏布置,两百余座半围一台,各处灯火萎靡映出人群,踩着木板嘎吱混着嗡嗡声入耳,已陆续坐下。临了方一半有余,想来不是什么森严处、要紧事。

这楼间昏昏难察,临近几人似交流些房术赌经,魏寻 欢竖耳又听得含糊。他见主事人还没出来,遂打个哈欠,靠在一旁养神,“也不备个茶点,这楼要塌了叫我下。”

半刻间,一声锣响。魏寻 欢抓着头皮,抬头见台上几束光闪烁,七八身影走出,整个楼内如皮影般。想着那之前人藏师傅所述,怕有什么宋齐梁陈四条河的主事洞主,还有什么坑蒙拐骗来回奔走的使者。一人高声报道:“九月十五商议无忧!诸位且禁声。”只是安静须臾,仍复如常。听一低沉年迈的声音招呼几声,“早啊,诸位来宾……”

“嗯?”无常回:“不分晨昏,兴许刚起。”魏寻 欢听了解释,又听这些贼人谈论种种,字字带鸟,句句骂娘,净议些肮脏勾当。

先是一年轻的声音,寒暄几句,“承蒙诸位朋友给面儿,还来鬼矾楼小聚商量事宜。我们这几洞……”说着便简要说五丈河鬼矾楼几洞,上个月拐了多少人口,配多少人种,各类打点。“掳多少都定了数,想涨点咱们也商量着来,我们这段河渠很严格的,勒着裤裆,可是拐的人怎么越来越多了?就这一两个月,齐洞主,我们两河相近,最容易纠缠,城东一带我们很少碰了,之前无忧洞底下向来没个忌惮,可如今您多少也控制点吧?”

一道中年声音响起:“宋贤侄,这还真赖不上我们金水河。有买主自然有卖主,供不应求。买妾女的多,咱们也缺劳力,哪管其他?近来东边斜街那边又来几批新的流民逃兵,人家初来乍到,也想分碗羹。许是他们干的,怎么,要我们与人家作对?”

宋洞主厌道:“我们是得迎纳更多,但别人都跑你地盘了,您不管下?”姓齐的言语有了轻意:“这洞渠那么大,要能管,开封府就管我们了,轮得到我们管别人?”“可齐叔您想法子告诫一下,让他们去外城,怎么还敢把手伸到内城来?”

不待金水河的齐洞主回答,又一人朗声道:“不知道什么人干的,怎么告诫,满洞去喊?去买家守着搅人家生意?萧五使者在吗?哎呀,宋洞主少年英发,接了老宋洞主的班,于诸多领事,和今年新登基的官家一样。这曾经搭的鬼矾楼归您了,五丈河以北那么大地界也是归你们,我们金水河才多大地界,现在又开始想画势力,给我们施压了?”

宋洞主停顿许,又提声回道:“这位是金水河的长者吗?无忧洞下,谁能与谁施压?你觉得现在还是乱世,由你瞎搞?晚辈只是提议,现今上边汴京局势也稳了,逐渐有了章法,我们如果还这般……”

中间几人不待说完就打断道:“呸!太阳要砸下来,掉我们沟里了。在座各位多少穷途末路苟在这洞里?都是随意混着,在上城有啥拿啥,各凭本事,如今你也想开始定章法了?”昏暗间又几人振臂应道:“就是!你们这伙人来得早,该有的都有了,不顾我们这新来的?那以后各藏各洞,集什么会?”

宋洞主听罢道:“几位是新来的朋友么?躲在哪洞?那上月十五中秋,开宝寺的火闹如此大动静,就在我们这周遭,又是谁弄得?”“爱谁谁,烧到你们这来了?”“你……”

又一严肃高声压住几人争吵:“稍安勿躁!小侄别急,那火我可听说是无常放的,他与老宋洞主可近得很。咱们这洞吧……”

魏寻 欢轻声问:“诶诶,提到你了呀。这商议都是比谁嗓门大?你亮几嗓子吗?”“别多嘴,带你来看戏,即便冷眼旁观,也要多看。给你说,很多事都有始无终,开始参与下就算了,时机差不多赶紧闪,莫陷其中。”魏寻 欢肯定道:“太对了,不过我甚至不想参与。唉,真的,林花谢了春红,太匆匆……”“嘘!”

二人窃窃细语一番,魏寻 欢愣了会儿神。又听前面那齐洞主道:“听梁兄那么说,也是认可宋侄儿了?这无常也是,洞底乱搞,杀了你们蔡河的洞主,多少有些挑内讧的意思。我们这伙人有气就往汴京城上撒,别互相内斗。”

左端一人开怀大笑道:“哈哈!有意思,你们刚好转了一圈。那到我圆了,刚说无常是宋洞主这边的杀手,宋洞主想让金水河的齐洞主管他们那边人收敛些,怎么不管管那无常呢?”

“无常先生据说是我爹好友,我根本见也没见过,洞底诸多杀手、飞贼、旁他东家,不少都是潜在我们这些组团之外的……”这宋洞主听声也是二十多的样子,说到此发现众人对无忧洞的些许事宜根本不齐。要么无所谓,唯恐不乱,要么不作为,反正不吃亏。站自己这边的又对底下的闲散人员不满,一时难说些什么。

人群间:“嘿嘿,没辙了吧?有什么消息咱们能通就通下,至于其余,各顾各的罢了!”

宋洞主有些怒意:“自然有消息,正是因为挖的墙角太多,已然被开封府盯上了!北方战事少了,上边一伙人没事干,不搞我们下边?你们一群老顽固,享受够了地上一躺,什么也不管了。听没听过那什么‘卧床之榻,岂容他人鼾睡?’前段我可见有些个娘子来历不凡,要是谁走眼拐了官宦家眷,那……不知深浅适可,没点分寸,到时候都没好果子吃。”

中间有人言:“让上边人来呗,被抓到的算没本事,活该,正好给其他人腾地。无忧洞向来不就如此?”

又是金水河一人骂道:“他 娘的够了!刚开始,宋大洞主就直接兴师问罪,说尽风凉。怂包,怕官府,想让少拐人,那我们玩什么?你个崽子不也是你爹拐来你娘,拼着五十多的身子硬生下的杂种吗?疼你了二十多岁,接了业,不然鬼矾楼能人那么多,会轮得到你?”

于是那前头几声喝骂,人影晃动,“怎么,想动手?来来来。”杂着挑衅吵闹。魏寻 欢支在手臂上听着好笑,打个哈欠。两道年迈声响起,大概劝道:“诸位,鬼樊楼可不是你们打架的地方!现下无忧洞总该有个长久之计。不光是我们动静大了,还不断有新人加进来,又听说外边那些流民有好几伙小崽子不安分与我们作对。所以请诸位来先稍稍理一理,看能不能想个辙?”那齐洞主这会儿附和:“樊楼主和梅老哥说的也是,咱们这底下地方有限,总不能谁都躲在我们这吧?”

这会儿有人出主意道:“要不就拿新来的开刀算了?”有人回道:“那帮刁民没地住,暂居一下,半条烂命能干什么?再者说,你真觉得人家好惹?”

左端那边道:“不妥!法子是要想的,可最初的事咱还得说清楚。就许我们坑蒙拐骗做事,不让别人占便宜了?诸位可能都来得早些,或许前朝什么时候就来了,但我可是后来者。之前梅令使,老宋洞主也找过我们,只是少来此处。要我说,来汴京城的越来越多了,武功好的怕也是不少,人家如果硬要来,谁来对付?”

众人不语,单是中间几人言:“就是说呀,我们哥几个向来秉持各干各事,谁行谁上的。无忧洞底下哪有那么多阴谋诡计?就这么一套。那边兄弟贵姓?”“免贵姓杨。”“哦,也是汴水的吧?不愧是汴水的。”

那年轻的宋洞主道:“陈洞主此次又是没来?”“人家汴水河道多长啊,事务繁多,哪管得我们这破会?”

姓杨的道:“嘁!陈色鬼八成腰疼没下来床呢。我们汴水河有人来就好了,不一定就非陈洞主不可吧?”宋洞主略有鄙夷:“翘楚就是翘楚,我们这些大点的洞,人多总该支起大局来。”“那就你们支,说着大话又畏首畏尾,管着我们裤裆?”宋洞主又冲着骂几句。

蔡河的梁洞主插道:“吵什么,还不是你们只会使坏,就知道拐儿贩女,早晚有短缺或者被端的时候。不懂点干事经营?上头想玩乐的主儿多的是,咱们联着下边诸多东家,乃至那些杀手偷摸的,整合一下,干干事业,也学学洛阳的风雅墓,不就长远了吗?我开那赌坊……”

不知道哪里一沉闷声音:“干不成,梁洞主,就咱这破地,一帮穷鬼落脚,躲个人还行。莫说学风雅墓了,上边人家各东家开个营生不比我们干净讨喜?”

又一声音解释:“梁洞主意思是借着无忧洞发发财,爬出洞去,腾腾地方,到时候上下一气,翻身坐汴京城的主人。这差不多可行吧?”一时没了声音。

“嘁,笨死了!你翻身去了上边,下边换成新人,你还能和他们上下一气?你还管得着?到时候轮到他偷你的娘们了。就怕又生一批不上不下的中间人,那鸟玩意尿尿都是分叉的。”

魏寻 欢眯着双眼看着临近一灯光晃动,无聊又微微吹几下,再隐隐听得吱吱声,低头看了看。扶着座位木椅想着:“啥木头的,还挺防潮,那姑娘的木剑不会哪天朽了生虫吧?她的尸首……他们快来了吧,被堵在这直接找到我最好,我这样子不会被当成贼人乱箭射死吧。唉,好脏,一身泥灰,出去一定先洗澡。他们这的人怎么洗澡?兴许几月上去洗一次吧?那被关在这的呢?刚还看到怀身孕的。娘的!这伙贼人在这瞎谈怎么办坏事更隐晦,哼!今天一网打尽!可似乎好难。这无常要带我走什么暗道,我要说我想出恭他会允许吗?”

魏寻 欢一心万端念想,又时不时分神听他们左一句,右一句,甚是烦人,不由晃着手上锁链敲打,顿足嚷着:“吵死了,吵死了,哎呀!”那锁链声音鲜明,又恰巧一时没声音,众人疑惑看向这边方向。

有人问:“这位兄弟是有高见?”魏寻 欢一时没压住心思,竟脱口而出,引来围观。他见此场景,罔知所措,推推无常,轻声道:“我……要我说?”前面一人叫道:“人皆可言,但说无妨。”

无常一旁道:“别透漏,随便说句算了。”魏寻 欢支吾道:“这……要实在人多,干事又不安全,和上边的多试着扩些别的规模,别老拐人,或者往汴京城外走走?”

一人叫道:“这位朋友也是这般说,那看来差不多是得这样。与其内争愈演愈烈,拐太多又容易被发现,只能再扩大些,从别地想想办法,只是进城可不容易。”几人依附道:“其实也是一法子,姑且搁置,可以用用。”

见自己在一众贼人前发言竟被称是,魏寻 欢哭笑不得念想:“呵,我还挺适合这下边。常常都是孤身一人,谁在意过我,这会儿怎么像找到组织一样。唉,别怪我,这不关我事,我瞎说几句。”他见此处人都由着性子,可干的都是伤天害理之事,又想自己刚刚性起揍的几个孩子,也是如此没个忌惮。料想这里没卖出去的或是贼人生的,都是这般培养,配着躲进穷途末路的人,以致没个常理,穷凶混乱。

魏寻 欢心思欲想欲深,乃至联想过去将来,自身旁人,脑子里翻遍遇到过各种各样的人,想着各种如果可能,最终闭眼摇头,一时痛苦不堪。再看前面不知怎么又打了起来,这次在中间,有些拉不住的样子。

无常见状,嗤笑道:“一群傻子。”“一盘散沙罢了,奸不厮欺,傻不傻另说,个个为己,图什么意见一致?他们这不算是知和而和,对,就是这样,宁愿斗起来。”见无常默然不回,魏寻 欢又问:“那这要真打起来,死了也没人拉架?”“黑灯瞎火的,没拉好就是站队,就是参与。”“主事的那楼主、宋洞主总该管下吧?这么打谁还来你们这商议事情?”“谁知道,和稀泥就好,反正不关他们事。哼!一群废物,死了拉倒。”

正是乱间,忽听外边几人急匆匆进来道:“完了完了,樊楼主,有一拨儿黑皮不知怎生混了进来,往这边奔,后面还跟了一大堆赤佬要过河了。”贼人们听此大惊,几人呼道:“怎么没个消息?”“黑皮能带禁军,还偷袭到这来?”“看来是有备而来。”

听人群间此般言语,魏寻 欢心念:“怎么没消息,什么意思?这伙人还在衙门或是禁军军头司有探子不成?也是,呵,这洞下如此多人,不少刺面的逃兵,有个接应也是正常。那这鬼矾楼盖起来也不稀奇了,汴京城中,诸多工事,不都是拿禁军充用力工的吗?总有严令吧,拖着木头运到这深处,有那么简单吗?谁知道呢,这些楼坊看着也有年头,兴许很早之前了。啧啧,这群人够复杂的呀……”瞬息间,他胡思乱想,对此间龌龊哀恐中带惊喜,五味陈杂,已不思晋胜寒他们如何搭救了。即便救出他来,这洞下的其余沦落人该何去何从呢?

魏寻 欢无神注视着前方人影攒动,听得其中一苍老声音再次响起,沙哑着勉强压住众人:“事已至此,走为上。诸位洞主来客,不熟路的且随众鬼楼使者走后面几处暗洞,绕着官兵,脱身最好,无计可施就混在外面那帮贱民队里。下月十五再议,走!”但见诸多影子飞来飞去,众贼寻路逃命去了。

无常道:“你在这呆杵着,等人救你,还是等人杀呢?”“啥也不等,等个神祇现身。”

“等它作甚!我可没你这闲心,走!”说罢无常又扯了扯那链子,魏寻 欢长叹起身,一时没个主见心思,随波逐流。“本想来此看看他们有什么长进,一群败类。我本想身居事外,看来真该易主带着这群傻子了。你是我徒弟,要是懂事,我扶持你做楼主可好?”“不是有官兵冲进来了吗?”

但听无常道:“他们来了就不用走了?日子该怎么过怎么过。无忧洞底下如今这般,老的已经压不住,小的也差火候,引来黑皮赤佬理所应当。不过就该这般乱,能怎样就怎样,那几个苦心思计的,什么样子?”魏寻 欢无精打采道:“是,师傅真知灼见君子也。君子坦荡荡,小人长戚戚。小人说的就是我了,我长戚戚难道没个道理吗?”

有分教:恶臭河边,眼红追命,指挥渡勇武。无忧洞上,奋刀断锁,阴火生黑烟。

不知来了多少奇兵怎生围剿,且看下回分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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汴梁六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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