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喝了茶,又要了一杯,道:“说真的,你这名字是取自《楚辞》里的‘入不言兮出不辞’,还是《诗经》中的‘彼狡童兮,不与我言兮’呢?”
言兮摇摇头,微笑道:“都不是,乃是:子不言兮我不语,相顾无言兮,方能对棋。”
三人俱笑了一回。
仲陵问文彦道:“你今日怎么在这里?”
“今儿是腊八节,我爹得了些特产,让我给老师送来。”文彦顿了会,又道:“对了,殿下让我问你年节在哪过,要不然我们几个还去他太乾宫守夜,正好可以一起耍。”
“今年不行了,我要告假回家陪我娘。”仲陵摇了摇头,又似有若无地望了言兮一眼。
文彦道:“也罢。可你年节既然不在京里过,就该年前我们和殿下好好聚聚,怎么这段时间都不见你人,你也不往太乾宫去。”
仲陵难免心虚道:“确实年前事多,且年节要多请几天假,这一个月连旬假都没休过,所以是真的没空。”
文彦半信半疑,正待斟酌再问,身边小厮过来报:“蒋 公子来找公子,说有要事相商。”
“蒋 公子?”仲陵略觉疑惑,没听文彦说还认识姓蒋的人。
文彦解释道:“他祖父是平昌帝时封的伯爵,前不久他爹给他捐了个工部员外郎的职,也是偶然认识的。”
他想蒋敬众所周知是捐的官,自己这个虽说是任命下来的,他人难免不猜忌也是因自己父亲的缘故,就怕言兮和仲陵如此想,故皱眉道:“他来找我做什么?”
“说是有件紧急的案子要办。”
仲陵微笑道:“还说我,你看你做了这个兵马司指挥使,官阶比我高,事也比我多,以后比我还不得自在。”
这蒋敬是惯会花天酒地、寻花问柳的纨绔子弟,哪有半点心思在公事正事上?文彦本待不睬他,又想到父亲多番嘱咐,要多笼络结交京中权贵,以便扩充自己人脉,因而不好拒绝,便告辞他二人而去。
他走到门口,又停步回头,正见仲陵与言兮正相互凝视,心中便似生了根倒刺,连忙离开。
仲陵看了看桌上密密麻麻的棋子,道:“现下这么冷,怎么还在屋外下棋?要是冻病可怎么好?”
“哪里就有这么娇贵了?”言兮抬眸望了他一眼,“何况今天日头还好,前几日下雪的时候怎么不见你来如此说?”
仲陵只讪讪笑了笑,道:“确实是因为禁军中事多,平时还要练功,所以不得空……”
见言兮柳眉微蹙,他立时就不言语了。
“你是心中藏不住事的人,不然也不会这么久不来了。”言兮微微摇头,“是因为邵梦臣的缘故?”
仲陵默然无言。
言兮轻叹道:“你要相信义父,贬他出京是最好的办法。”
仲陵当然明白,邵梦臣身为罪臣之后,却冒名科考,中了状元,又行刺朝廷重臣,这样数罪并罚,极有可能就是杀头大罪,而留他在朝中,以他与太师不共戴天的仇恨,迟早也会被他人看出端倪,然后借机生事。
道理都懂,可要想通却不那么容易。
仲陵默了片刻,道:“老师为官数十载,所经案子无数,难道真的从无错漏?”
“有。”言兮对上他诧异的目光,“人非圣贤,总有失误时。可是身在那样的高位,没有谁,也没有时间容你反思忏悔,所以只能埋头继续前行。”
仲陵道:“那当年赈灾一事,顾大人真的有贪污吗?”
“当年的是非曲直无法考证,顾家子弟或死或贬,而今所剩无几,追究当年的事,已无意义。”言兮的声音依然轻柔,却很坚定,“当年真相不重要,现在活着的人才重要。”
仲陵怔了须臾,他想起那日邵梦臣说的名将殷晗,无论是否真有通敌卖国之嫌,也没有人在意了,因为天下太平最重要。
他越是明白,心底越是怅惘:“既如此,那史书上又有多少事是可以信的呢?到底怎样才是对的?什么又是错的?”
言兮道:“本来世事就难分对错,古之圣贤都没有答案,何况你我。朝代兴衰,天道轮回,皆有定数,我们都不过在时局中夹缝求生。这样的道理,你早已明白,何必做无谓喟叹?”
“我是明白,我也知道若老师真狠心做绝,根本不会留下邵兄。”仲陵依然满心忧愁:“只是邵兄才高自傲,而富临县是那等蛮荒偏远,贬他去那里做个小知县,怕是比杀了他还难受。”
“他离京前你见过他?”
仲陵闷闷地嗯了声,“在京郊与他饯别,说过一些话。”
“义父在朝中政敌不少,此次将今科状元贬为六品知县,本就惹人非议。若是将他贬放到富庶或是近京之地,难免有心人去访究竟,而一旦邵梦臣罪臣身份暴露,必会被人利用。他引火上身事小,就怕他人以当年赈灾一案别有隐情为由,要求义父停职待审。”
言兮目光清透地望着仲陵:“你知道义父停职意味着什么吧?”
仲陵虽不在朝堂为官,不懂政治,可这么多年来耳濡目染,也知道这其中和领兵打仗一样,最怕军心不稳。
若是太师地位稍有不稳,那些蛰伏已久的反对派就会群起攻之,那些原本两面三刀、望风使舵、摇摆不定的门生附庸,便做鸟兽群散。
权利一旦发生更替,那就是一场没有烽火硝烟,却杀人不见血、不死不罢休的争斗。
“那时,老师与邵兄两败俱伤,他人坐收渔翁之利。”仲陵喃喃道:“所以老师贬他去样偏远的疆域之地,并不是为了出气泄愤,而是为了断绝那些人的念想;二来,他人也只会以为邵兄是做了大不敬之事,才让老师如此狠毒,等闲也不敢把他召回京。”
言兮食指指尖点了点他额头:“算是开窍一点了。”
仲陵心中阴霾略散去一些,却还是蹙眉,“只要老师还在朝中,邵兄便真不能回京吗?可惜他那样的人才……”
“若因这次挫折,他便就此沉沦,说明他不够通达,有才情也不堪大用。”言兮正色道:“在这风云变幻的朝局中,稍沉不住气,就会栽跟头,而那时便是无法挽回的杀身之祸。”
仲陵又沉吟良久,明白邵梦臣的仕途命运终究要看他自身的修炼和造化,所幸并非没有转圜余地,这才略松了口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