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1.
起风了。
不大不小的风,吹过老马路,吹来一阵特别的泥土味。
这泥土味不潮湿不干燥,将走路的人笼罩其中,就像回到了朴实无华却倍感亲切的二十年前。
二十年前,祖国经济尚未腾飞,柏油路面尚未铺到大半乡村。
才十一岁的贺平放学走在老马路上蹦蹦跳跳,就像天真烂漫的小野兽。
二十年后的今天,三十一岁的贺平孤家寡人,水泥路面新了没多久便龟裂出沧桑痕迹,贺平行走其上,只觉中年的自己也是光鲜了没多久便沧桑得缺乏生命质量。
只觉路面那些裂痕正贪婪吸取他所剩无几的生命力。
他蹲下,瞅着一条似在静静呼吸的裂痕,里面的黑暗似在轻盈波动。
他趴下,嗅着裂痕里不知是什么气味的气味,不好闻,也不难闻。
他张嘴,长吸一口气,吹风一般吹进裂痕,吹破了黑暗,视觉铺展开,出现十一岁的他倒立着与三十一岁的他目光相对。
十一岁的贺平看着土路上一块晶莹的鹅卵石许久,突然如梦苏醒,伸手捡起,嘻嘻哈哈的跑向朋友家。
朋友家就在马路对面的山坳口。
开门的是十一岁的张元。
我捡到一颗宝石,你给我一颗糖,我就让你摸一摸。
张元有糖,是外出打工回来的父亲所买。
昨天贺平从张元那里分到了一颗,馋得他念念不忘。
你先让我看。
你先给我糖。
张元从裤子口袋拿出一颗糖。
奶糖。
包装的胶纸也是亮晶晶如宝石。
贺平摊开手,浑圆的鹅卵石亮晶晶。
真好看。
咱俩交换。
于是亮晶晶的奶糖到了贺平手中,亮晶晶的鹅卵石到了张元手中。
两个调皮捣蛋的孩子又嘻嘻哈哈的上路。
张元爱不释手的把玩鹅卵石,说可以用来做弹珠,包管把他们的弹珠都打碎。
贺平一面点头附和,一面津津有味的嚼着奶糖。
晨曦照遍大地,万物清新宜人。
艳阳高挂蓝天,万物懒散乏味。
夕阳翻过山麓,万物寂寞无声。
又过了一夜,又是充满未知的白天。
贺平又跑来找张元,神秘兮兮的:我发现一个地方,有好多小乌龟。
张元兴奋得跳起来,直拍手,他们不像城里孩子,可以随便上市场买小动物宠着,只能通过动画片了解各种奇妙生物。
在动画片里,乌龟是非常可爱的。
带我去,带我去。
你给我一颗糖,我就带你去。
于是张元掏出一颗奶糖塞到贺平手中,两个小孩欢天喜地的向那个神秘兮兮的地方跑去。
古桥,流水,一片安详。
悠远的水声似在述说即将陨落的历史。
谁的历史?
两个小孩跑到桥下河边,贺平伸手,指着一角被茂密芦苇掩藏的水凼。
扒开芦苇,张元手臂还不慎被锋利的长叶子割伤,但他满心想着小乌龟也不觉痛。
好多小乌龟,圆滚滚,亮晶晶。
好不容易捉到一只,却发现不对。
乌龟是四条腿,这是六条腿。
谁说乌龟就一定是四条腿,难道不可能有六条腿的乌龟么?
他们一人捉了一只,本来贪心的还要捉,可惜实在太难捉,芦苇的长叶子不断碰触皮肤又痒又疼。
他们珍惜的捧着小乌龟,重新上路。
突然在路边看见另一只小乌龟。
圆滚滚,亮晶晶,都是碧绿的颜色。
捉来观察,大同小异。
这不是乌龟,这是虫子。
哎哟,贺平惊叫甩手,两只虫子都甩飞了。
虫子咬人,快丢掉。
张元慌张的丢掉,还直跺脚,仿佛要踩死虫子,但他已把虫子丢入路旁草丛,脚下只是干燥的黄土。
我再也不信你了,把糖给我。
我吃了,怎么给你。
反正你要还我,你是骗子。
两个好朋友气呼呼的扭打起来。
路上这一隅顿时尘土飞扬。
最终张元打破了贺平的鼻子,贺平鼻血长流。
贺平打破了张元的嘴角,也流出血来。
灰头土脸的两人互瞪半晌,两声哼作一声,转身就走。
他们接下来不做朋友长达一个月,直到张元突然主动找到贺平。
我发现一棵树上有鸟窝,我们一起去取吧。
贺平起初懒得理他。
掏了鸟蛋我们平分。
贺平站住,问他:谁爬树?
你呀,村里就你最会爬树。
所以你才找我。
张元不否认。
好,我去,不过不能平分。
为啥?
我爬树,当然功劳比你大。
是我发现的……
谁叫你不会爬树,反正我必须多分一些。
树,是松树,笔直而高,很高一段光溜溜上去才会有枝杈。
贺平一鼓作气开始爬。
张元抬头,望住贺平爬动的身体不放松。
屏息凝神,近乎忘我。
方圆百里的树木似都不见了,一片空白中只剩下这棵笔管条直的树,以及一动一静的两个孩子。
扑簌簌,不断有松针落下。
近了。
双腿夹紧树干,一只手攀着左边一根树枝,一只手探向右边架在两根细枝上的鸟窝。
贺平再也爬不上去,上面太细了,所以根本看不到鸟窝的情况。
他探手之际,突然想到什么,心里怪自己马虎,连忙折了一根细枝去鸟窝中划拉戳刺。
经常有蛇对鸟取而代之,蜷缩在窝中。
这次可以肯定没有蛇,细枝一顿乱戳也没动静,倒是戳到光滑的东西细枝撇了一下。
可以肯定有鸟蛋。
贺平来不及呼喊张元通报喜讯,随手扔了细枝,开始放心大胆的伸手进窝掏摸。
细枝飘飘荡荡落下,砸中张元的头,一翻转,被张元拿住。
贺平张元几乎同时发出尖叫。
贺平一边尖叫一边匆忙下树。
张元却干脆不等贺平,落荒而逃。
张元丢弃在地的那根细枝上缓慢蠕动着两只毛烘烘的松毛虫。
贺平的手摸进鸟窝,接触的是一大堆松毛虫。
鸟蛋确实有,只是被松毛虫密集覆盖。
两人一前一后跑出松林,来到河边,气喘吁吁,惊魂良久未定。
贺平的手被蛰伤,赶紧在河水中浸泡。
贺平的手肿疼了两天。
但他们却在惊恐之余面面相觑忽而大笑的冰释前嫌,又成好朋友。
12
起风了。
风本来不大,却因车轮疾驰而呼呼入半开车窗刮得人耳鸣,终于将我惊醒。
我睡着了,我好像还做了个梦。
梦里好像都是真实发生过的没经过任何修饰删改的记忆碎片。
遥远而临近,熟悉而陌生。
奇怪的是,分明是记忆的感觉,里面的我却叫张元,发小却叫贺平。
我腿上放着那本猫哥心力制作的书刊。
我忍不住翻到第三个故事。
张元、贺平的名字如刀刃般闪入眼帘。
激灵灵打了个冷颤。
或许我睡着之前读过?
但一点印象也没有。
我旁边是空座,此刻一束午后的阳光斜射在上面,已经晒了很久,触之烫手,而我这边只有右腿膝盖处落了一斑阳光碎片。
阳光碎片,记忆碎片,我突然真想伸手握住。
我渴望阳光与记忆,渴望迷失已久的真实感。
我不顾那边发烫直接坐了过去,窗外城村结合的风景绵长后退,似无终结。
车行微微颠簸,车窗微微震响,窗框上覆盖了一层薄薄灰尘。
客车驶过一道修建壮美的现代化大桥,关于乡村的痕迹彻底抛诸脑后。
我心持久空虚。
我竟错觉自己此去再也不可返回。
阳光因车转向而移到那一侧,我这边阴凉如黄昏的山谷。
不过咫尺之间,我却觉得和那一侧的人们相隔万里山川,他们都在现代突飞猛进的变化中满脸笑容,我却孤独的落后在十多年前与万事万物的更迭格格不入。
我低头,看着翻开的书页。
我按捺饥渴,试图宁静的看下去。
张元难道不是虚构人物?难道其实是我自己?
可我名字绝不是张元,为确认我还掏出身份证看了一下。
我肯定是之前读过,才会梦见那些人和事,才会代入张元的角色。
我看下去。
看了几句后立刻心无旁骛,如处方外。
十多年后,张元走到那条马路。
13.
张元中考失利加上家穷就索性不再读书,小小年纪跟随几个同样辍学的伙伴远行打工,近十年间极少回家,每次回家呆上两天必闷得发慌而走。
近十年间,他父亲病故,母亲改嫁,家中只剩下老迈爷爷孤苦伶仃,靠给村里扫马路过活。
这样一来,他更不乐意回家了。
今天是他第几次回家,看热闹的村人已记不清。
村人之所以风风火火的挤在村头路边看热闹,只因他这次回家着实风风光光。
他竟是开车回来的。
小轿车在那个时候并未普及乡村,即使今日也并非所有乡村每家每户都买了车,可想而知那些村人当时看他驱车直入村口是多么羡慕嫉妒。
他驱车直至破败老家的土坎下,西装笔挺的下车,想不到身后还跟着个浓妆艳抹非常优雅的女人。
他说这是他秘书,但在世俗的人们看来,秘书与情人本就是一回事。
他下车和女人一起提了大包小包东西呼唤爷爷回家,有人告诉他,爷爷还在村一组工作。
那人不敢说扫马路,而是唯唯诺诺的说工作。
张元听了就又上车,却吩咐女人先回家,好生打理一番。
年轻人小孩子多半跟着张元的车屁股跑向一里外的村一组地盘,老弱妇孺就簇拥着女人回家打理。
荣归故里,当然要办席请客。
女人娇滴滴的,怎可能让她忙粗活,村里手脚麻利的大叔大娘们始终热情如火,搞得女人始终脸发红。
人们搞不清那是羞红还是化妆的效果。
有个大娘问女人:你是小元的老婆吧。
女人含笑柔声:我是张老板的秘书而已。
那个大娘立刻和其他村人嘻嘻哈哈:城里的妹子害羞呢。
又问:张老板要你先回家打理什么?
张老板说想请各位乡亲吃一顿饭,各位乡亲在他小时候没少对他好。
是是是,唉,小元有出息了,懂事了,咱们也沾他一下光。
女人在家里碍手束脚,面对破败的土瓦房,根本不知道该从什么开始做起,幸好一大帮热情的乡亲主动帮忙,等张元载着爷爷回家时,土瓦房里里外外已焕然一新。
张元看表,急得跺脚,村人帮他打扫了房屋,刷干净了锅,劈好了柴,甚至有村里办小卖部的人主动送几十斤米面,但别的东西一无所有。
张元和女人私语:大头敢放我鸽子,回去我一定收拾他。
女人说:不是定了七点左右吗?现在才六点半不到,不要太急。
张元走向那几十斤米面,隆重的掏出一千块塞给那人。
那人笑着假意推辞,终究还是在众目睽睽下收了钱。
有人看了直撇嘴,暗笑:真是鬼心眼,人家没说呢,自己先送上门来,骗走人家那么多钱。
七点左右,马路上尘土飞扬,两辆车一前一后疾驰而来。
一辆是皮卡车,一辆是面包车。
又是直驱至张家老宅的土坎下停住,人潮早已散开道路,好奇的紧盯着两辆车。
皮卡车的车厢装满了蔬菜肉菜,面包车里则搬出一箱箱啤酒牛奶还有各种糖果,当然水果也不少。
张元下来迎接,皮卡的司机是个油腻胖子,副座是个精干小伙,三人说了几句话,张元也不留他们,塞给一个装满钱的信封,就扬手让他们走了。
而那些搬下来的东西,只好拜托村人帮忙抬回家。
在张家喜气洋洋喧闹不已的时候,远在村东的贺平正下班踏进自家门槛。
贺平老婆说:张元荣归故里了,阵仗大得很,你不去瞅一眼?
贺平不吭声,神色也不起丝毫变化,自顾自的提了一桶冷水要洗去满身臭汗。
村里人都去了,你真不去呀。
被老婆缠急眼了,贺平沉声说:犯不着,有啥了不起。
你俩以前玩得可亲了,现在咋跟仇人一样?
别废话了,赶紧做饭。
老婆忍不住骂:现成的不去吃,偏要我费劲的做。
贺平突然瞪眼:孩子呢?
他们去玩了。
去张家了?
你瞪眼干嘛,孩子喜欢热闹有错吗?
去把孩子找回来。
不去。
这么晚了,还不知道归家?什么热闹看得他们连自己家都忘了,快去找回来。
你去。
都是惯坏的。
村里谁家孩子不是那样,你小时候不也那样?平常你不也没发火?今天你哪儿来的邪火?
贺平丢下水瓢,湿淋淋的直接披上衣服,大步往村西走去。
四周的群山高而峻峭,犹如一盆巨大的盆景往内部凹陷,顶端不知伸到何处,不知是藏在云层还是直达太空。
山色苍翠欲滴,却又冷暗,一大束清晰而迷蒙的不知是月光还是阳光抑或是灯光目光的光芒上小下大的笼住贺平抛诸脑后的山坡上的那个家。
贺平先走过曲曲折折高低起伏的一些田埂,转到宽敞干燥的村道,每一步踏下去,都会造成烟尘飞腾,只是烟尘在身后旋转逗留扩展,并不吞没他本身。
这一路走得很是怪异,如处深梦。
道旁远近的家家户户都大门敞开,可以看到昏黑的门内有白烟弥漫。
人果然都在张家?
内心莫名其妙的怨恨让他对怪异的一切毫无异样的感觉。
终于走近张家土坎下那片松林。
什么鸟在叫,前后左右的相互应和,就像作一首诗。
贺平置若罔闻。
松林里也是白烟弥漫。
烟雾缭绕中突现张元的身影。
张元举步走向他,走得姿态很大方。
两人面面相觑,近在咫尺,但感觉到两人还在走,脚下的距离仿佛一辈子都不可能缩短。
张元说:那样的荣归故里,常出自老一辈作家的小说,于我们这一代是非常矫情的。
贺平说:时代早已变了,你若真是荣归故里……
张元说:怎样?
贺平摇头:我不相信。
张元瞪眼:不相信什么?
我不相信你还会回来,不管是以何种姿态。
因为我没有故乡的概念?
十多年前,你就告诉我了,你对故乡不会产生感情,对我也是一样。
十多年前,你认为我走得很决绝?
你抛下你的家人。
我不想抛下你。
你现在回来是要补偿?
不是,我现在回来,只为了荣归故里。
我的孩子在你家?
他们吃我糖果,吃得比你开心,你应该和他们一起开心。
贺平被张元拉着手,穿过雾蒙蒙的松林,走向张家老宅,却发现老宅寂静的蹲在地面,而忙个不停的人们却悬浮在半空。
这就像一个古老的镜头,两个镜头交叠成一个镜头,却轻颤着错位。
贺平哭了,张元还在笑。
他们拥抱,接吻,在地面翻滚,交战。
何必这样呢?
所有人的脸都是青白,他们的表情都是恐怖谷。
看呀,他们多爱对方,他们曾经一起开心。
错位,轻颤。
又是一个古老的镜头。
两个镜头交叠成一个镜头。
一个失败的镜头。
他们相互做着拥抱接吻翻滚交战的姿态,身体却分开了。
近在咫尺而远在天涯的分开了。
四周的群山苍翠欲滴,始终是刚被大雨洗过的样子。
光滑,富有纹理,似有生命,很像水獭湿漉漉的毛皮。
一大束阳光从群山围成的那片不知是不是天空的天空斜射下来,笼住了张家、村人、他们。
贺平不哭,张元不笑,他们的脸都是青白,表情都是恐怖谷。
贺平说:恭喜你荣归故里。
张元说:你开心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