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番理性而克制的话说得所有人热血沸腾，可兴奋的周期结束，质疑便陡然而生。
但这恰是聂珩喜欢和聪明人对话的原因，他们会思考，懂琢磨，批判也好，争鸣也罢，终归是一种活性的体现。
会议结束后，人群仨仨俩俩结伴扎堆讨论起来。
“这位可真够会说的！比老头子们的教诲顺耳得太多！”
“只是都没怎么安好心！”
“他是没安好心，可家族没有心！”
“怎么了？怨气这么重！”
“我不像你是嫡亲正支，家族唯一给到我的就是良好的教育资源，出于培养屏障的目的。而我学到的第一件事便是，人的思想是自由且独立的！”
另一人闻言大笑，“一个思想自由且独立的屏障？”
“所以我决定屏障自己，屏障我爹妈！”
闻言，刚才还在大笑的人沉沉叹息，“这却是我不敢想的事！家族给予的东西越多，束缚就越强，久而久之便失去了自由且独立的思想。被摁头学了不喜欢的专业，被摁头选了不感兴趣的行业，之所以不被摁头娶不来电的女人系我的定位是我哥的辅助，妻子的娘家太强了不好。”
“你心甘情愿？”
“和我哥的境遇相比，我可能还是幸运的。寇家长子嫡孙，实则第一悬丝木偶。”
“其实刚才珩少的话里最令我如释重负的是那句‘父慈子孝，兄友弟恭，从来都是相对的概念，单方面的顺从在某些情境中反倒会陷人于不义。’一味顺从不是孝顺，任由老头子们一意孤行下去，将企业变革玩成权力斗争的延续，华世暗淡了，谁又将如何拥有明媚的明天？”
“话是这么说，可谁能保证珩少真如同他所表现的那么诚挚？就怕一腔热血最终为他人做了嫁衣！”
“你是说聂家？可是听他刚才的话，不太像是和老板一条心的。”
“不和老板一条心，难道就和我们一条心了？你看，他一方面不急着让我们入职，另一方面各部门的机要秘书已经到位，一个月的时间差足够让他们做很多事了！”
“所以，我没打算等翻年恩格勒斯的人员到位后再入职。地位从来都得坐瓷实了才是自己的！我不排斥有一个厉害的副手，即便是森林法则，对我们这些人来说也同样具有优势！”
物以类聚，人以群分。环境天然造就了一些东西，比如人脉，比如利益圈子，比如打交道时他人的态度......
“可就怕拉偏架的。整个世信筹备到现在他换了多少人？似乎也不会在乎再换多少人。”
“但换来换去各个家族的名额却只多不少，刚才更是连不孝不悌这种话都说出来了！世信可不是东宫，他会在这儿呆多久？我们又会在这儿呆多久？迟早要四散开来的！要么跟着回中枢，要么镀层金回分公司。他所谓的变革不可能只在母公司里搞，要深入分公司可不得指望与会人员吗？得罪了这些人，他能捞到什么好？”
“倒也是。刚才两度提到5年前的那场车祸，他可是差点丧命的人啊！却咬住了是意外，似乎是想让过去就此过去。尤其最后一句走正道分明暴露了他很清楚其中的门道，却只是在年龄与前程上敲警钟。”
“毕竟他们家最不缺儿子。而且他的构想可比他父亲的要激进得多，还没有妥协空间。再想要解决提出问题的人必然是冲着他去的！”
“你我的家族就缺男丁了吗？制造‘意外’的同时很可能会引发更大的意外。前车之鉴，后事之师。从个人的角度来讲，这事儿也绝不能再乱来！只是时间紧迫，尤其是珩少还计划50岁退休？我不怀疑他在说大话，而是怕他50岁还上不了位呢！”
“其实约瑟夫二世在与其母共治的15年里，也将其激进的理念潜移默化地输送给了玛丽亚·特雷西亚女王，也算是为接下来独立执政的10年平稳过渡。”
“最终的结果呢？”？
“那可是领土和国家意识形态一样稀碎，保守势力和分离派一样强劲的哈布斯堡帝国！当然是一再被迫让步妥协，最终在皇帝死后，改革遭到反攻倒算。所以我现在很怀疑，珩少是否能与聂家成功解绑？如若变革只在聂家以外的势力范围内进行，且不说变革了什么，到时候他的追随者才真叫两头不是人！”
“听你这意思准备再观望一阵？”
“没办法，我姓赵，不是外戚，族里也不出重臣。”
“我还以为你有心力去做这个重臣呢！”
“我是啊！不带有任何倾向，踏踏实实地在世信做事，毕竟这关乎珩少在整个集团内部的话语权，也是我个人的成色。但投机站队就算了，我不喜欢输，即便日后可能被视为没有眼光，没有远见。”
“你这种想法的人，才不会输呢！我也先向你看齐吧，毕竟有些打算是可以慢慢分析，慢慢做的。”
与多数人稳妥的观望态度不同，在沈钦传话回去的当晚，沈家长辈的小会就开了起来。等到次日通知小辈们开大会，已经不是一起讨论的意思，而是直接给出了结论——
律所泾渭分明的“奥斯特拉西亚（Austrasien）1”与“纽斯特利亚（Neustrien）2”被明确盖章，即负责华世业务，业已寄居园区的奥斯特拉西亚进一步寻求驻扎，以法务部的形式继续业务；此外的纽斯特里亚则留给年轻人去闯。
双方互不干涉管理运营，也不是从属关系，但出于维护家族基础盘的目的，奥斯特拉西亚必然得由沈家人操持，并由此引申出一系列需要商讨的细节。
于是还算尽如人意的结论再度蒙上阴影。
等聂珩陪同沈濬在园区挑选好了法务楼的具体位置和图纸样式，沈彧那边还在早出晚归，扯皮。
对此，聂珩表示他看不懂且大受震撼，一家子专业人士齐聚一堂，不应该是效率更高地搞定事情吗？怎么反而又臭又长？
然而这事儿就坏在专业二字上。沈家人无一例外地精明强干，双方不谋而合地将底线设置为：对好处寸步不让，对责任退避三舍。三二一，一起亮牌，惊然发现这香肠压根不存在可以切的部分......真就绝了！
“可就像两河交汇处，一条发源于森林，一条冰川溶融，通过颜色也能辨明河道嘛！”
“你是真不知道，还是在和我装疯卖傻？既定事实下，利益不一定被保障，所以责任也暧昧不清！说白了，同一个管理机构，虽有偏颇，但好歹是能在矛盾重重中推进下去的。而联合管理，日后要打的交道可就多了！所以这个时候才要尽可能地订立和确定规则。”
“所以，你们正在划分利益和责任的归属？”
“当然不是！而是在谈财政转移支付。”
“哈？”
“现阶段，华世占律所业务比约莫60％，可收益却占到80％以上，而且还不用支出办公场所的一系列开销。”沈彧表示这里面的水可深了，毕竟人心险恶，“按照你的想当然，老头子们精明的算盘，简单粗暴地进行拆分，奥斯特拉西亚把收益大大头带走，转头已经让华世出钱起楼，形式一片大好！可我们呢？明面上得到了自由，实际道路倒被走窄了！沈家从来不缺业务，而是缺人，这也就意味着，想拓张必须得招人，而未来的经营理念，新人以何种身份参与进来则是一件需要从长计议的事。短时间内必然会陷入财政危机！别的不说，修复办公楼就是一笔孽债！”
“修复历史建筑不是可以申请津贴吗？”
“津贴又不是全报销，还不得自己掏一部分！”她愤慨地表示，“和我们玩釜底抽薪？让我们开局抗债？他们不老老实实把钱给了，不老老实实把责任分担了，就别想爽利走掉！”
妻子越发狰狞的神情，看得聂珩一阵胆寒，帮她把钱掏了的打算瞬间打消，否则她下一秒可能会先弄死自己这个败家爷们！到这里，他也终于跟上了节奏，原以为一家人......也是，他们只有共同的荣辱，可没有共同的悲欢。
“也是，沈家的纽斯特利亚还有人才储备的意义，而人才最需要金钱的呵护和联络！”聂珩深刻反省，“是我犯了旁观者自以为洞若观火，实则不切实际幻想的毛病。”
沈彧摸摸他的头以示安慰，“联络这个词用得实在精妙！老头子们也是真怕小辈们一气之下撂了沈家的基础盘，毕竟未来的事谁也说不好，莫欺少年穷嘛！所以现阶段进展如何不是重点，重要的是争夺话语权和主导权。”
这也就不难理解各自自说自话的行为了。
“我隐隐预感，沈家的皮得扯到明年......”
“不要乌鸦嘴！”她何尝不是这种预感呢？不知不觉就撅起了鸟嘴。
聂珩凑过去，准备啄一下，却被妻子灵巧躲开。然后便见她起身，抱着那一沓复印下来，有足够的空间做笔记的文件材料，绝决地回书房抠字眼。
瞧瞧，这决战前夜的肃杀感......就是喜鹊来了，也是同样的结论！
注释：
1 奥斯特拉西亚（Austrasien），法兰克王国的东北部领土，在481年便占有，范围大致包括今天的法国东部、德国西部、比利时、卢森堡和荷兰。类似于基本盘，或者说是龙兴之地。
2 纽斯特利亚（Neustrien），与奥斯特拉西亚相对的法兰克王国西部地区，是511年获得的领土，范围包括了如今法国的大部分地区。直到9世纪，王国不断扩张，但相较于奥斯特拉西亚，纽斯特利亚属于新兴之地。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