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百五十五章 美人自古如名将 不许人间见白头(下)
上回说到,一股可怕的流言,一股关于霍青的流言,就像瘟疫病毒,在龙城的民众之中,传播开来;从龙城保卫战爆发以来,所有赤龙人的生活都受到了极大影响,生活质量水平急剧下降,这使他们心中积压了诸多不满;这股流言,就像被点燃的导火索,彻底引爆了赤龙人心中的愤怒;他们走上街头、游行示威,积聚在龙城皇宫门前,久久不愿离去;他们以此向朝廷施压、请愿,务必要将霍青严惩,以泄心头之恨。面对突如其来的巨大危机,霍青在经历了恐惧、慌乱、迷茫、彷徨之后,终于冷静下来,拿出了赤龙帝国新一代军神的霸气与冷酷,提出了更为阴毒的应对之法:骗蓝鹰军去对赤龙人的祖坟挫骨扬灰,以此来将赤龙人的愤怒和疯狂,转移到蓝鹰军身上,从而创造出战略反击的机会。罗兰得知这一切之后,决心牺牲自己、成就霍青,她先用毒针将霍青制服,然后在夫妻二人泪眼相对之时,说出了最后的叮嘱:“你要好好活下去,保护好我们的女儿,保护好霍铃。”
乌云盖顶,凛寒透体,鸟兽归巢,行人绝道;
朔风动起,一片苍茫,万物瑟瑟,雪雕冰封。
硕大雪花,从天而降,密密匝匝,四处飞扬;
巍巍南岭,苍苍汉江,皆被无际无涯的白色幔帐覆盖;
整个世界,仿佛被漫天风雪吞没,彻底陷入混沌无序的白色之中……
一片雪花,似轻扬柳絮,如点点寒梅,悠悠飘荡;
或许是厌倦了无根飘荡的生活,亦或许是对光明与温暖,产生了好奇之心;
钻过缝隙,随风而入,雪花轻巧进入蓝鹰帝国摄政王——罗伯特·爱德华的大帐;
犹如舍生扑火的飞蛾,雪花落在火炉上,分解、融化,成了一颗晶莹的水滴;
炉火熊熊、烈焰灼灼,眨眼之间,水滴蒸发得干干净净,只在火炉边沿,留下一丝浅浅淡淡的印迹……
被霍青单枪匹马闯营之后,蓝鹰军明显加强了戒备,大营内外三步一岗、五步一哨、小心警惕、如临大敌;
罗伯特·爱德华公爵的大帐,更是重点保护对象;
大帐之外,上千名蓝鹰士兵严加防护,戒备森严;
大帐之内,二十名重甲蓝鹰卫士,站姿端正、分列两旁;
炉火映照之下,卫士们身上的盔甲、手中的长剑盾牌,闪着金属光泽的寒光,威风凛凛、杀气腾腾。
刀枪剑戟丛中,生死瞬息之间,罗兰身穿白色貂衣、外罩蓝色斗篷,从容不迫、仪态万方;
她神色沉静淡然,眉宇之间风轻云淡,只是面色有些苍白;
因为感受到了大帐之中的温暖,面颊上此刻有了点淡淡红晕,犹如一层淡淡涂抹的胭脂,将罗兰本就妩媚秀丽的面容,装饰得愈加倾国倾城、美艳无双。
大帐里很安静,从罗兰进来,一直到现在,除了炉火“噼噼啪啪”地舞动,再无其他声响;
没有质问之词,也没有欢迎之语,面对罗兰,面对蓝鹰帝国军情局的前任特工、前任特命全权大使、赤龙帝国大将军霍青的妻子——罗兰的投诚,蓝鹰人并没有第一时间做出反应,而是陷入了沉默之中;
罗兰明白,沉默与寂静都是暂时的,一旦打破之时,便是生死较量;
她的战场,与霍青不同,没有炮火轰鸣、杀声震天,却同样惊心动魄、你死我活。
“来人,把这个女人拖出去,砍了。”
一缕风,从帐门缝隙钻了进来,带着刺骨寒气,还有几片飞舞的雪花;
这个声音沉稳平淡,略带点儿尖细,就像这缕寒风一样,冰澈寒冷,毫无感情。
炉火晃动,火光闪闪,映照着罗兰端庄秀丽的面庞;
微笑,浮现在这张精致无瑕的脸上,犹如一颗石子,于平湖上荡起层层涟漪。
罗兰对这个声音太熟悉了,不用猜,就知道对手是谁;
她微微抬起头,犹如湛蓝湖水般清澈的双眸,不躲不避,迎上了对面那两道犀利剔骨、直刺人心的目光;
罗兰看得很清楚,说话的人正是中岳,桌案之后、坐在罗伯特·爱德华身旁的中岳。
记忆之门在这一刻打开,罗兰想起了临行前,她与龙飞云的对话:
乾坤宫前,昏迷的霍青被抬走,李秀凝也默默离开;
罗兰轻轻擦掉泪水,双目炯炯,凝视龙飞云,语气平淡舒缓:
“霍青这条计谋,或许能瞒过罗伯特·爱德华,但绝不可能瞒得过中岳……”
中岳?中岳是谁?
龙飞云听着这个完全陌生的名字,心中颇感奇怪;
他知道,罗兰,这个即将走上战场的女人,绝不可能浪费宝贵时间,去说一句废话;
久经沧海、城府已深的龙飞云,脸上波澜不惊、毫无表情,静静等待罗兰的下文。
冰冷的风,吹动了罗兰额边垂发,凌乱发丝,随风而舞;
她知道,这个隐藏已久的秘密,即将揭开;
她还知道,这个秘密,对龙飞云,对这位饱受沧桑、遍体鳞伤的老人而言,是何其残忍。
可罗兰还是决定,将这个秘密揭开;
因为,人贵在有自知之明,罗兰尽管有慷慨赴死的勇气,却没有战胜中岳的绝对信心;
可她必须战胜中岳,只有这样,才能帮助丈夫霍青摆脱危机、创造出战略反击的机会、最终赢得这场战争。
罗兰深吸了口气,感受到空气中蕴含的冰冷,在身体里慢慢消融、吸收,她放缓语速,一字一顿:
“或许,我应该称呼他另一个名字:龙晓宇……”
什么?!
瞬间,龙飞云感觉自己的心,仿佛被闪电击中;
埋藏于心底深处的记忆,犹如一股滚烫的热流,瞬间冲破了三十二年的尘封,猛然涌上心头;
他的眼前,浮现过龙晓宇肉乎乎的小脸,满是调皮、可爱、聪慧,还带着几分狡黠;
他的耳边,仿佛响起了儿子那充满稚气、略带撒娇的声音;
龙飞云至今都记得,当他第一次把儿子抱入怀中之时,感受着这个小生命的柔软,呼吸着淡淡的奶香,听到儿子奶声奶气叫出那声“爸爸”时,他的心瞬间被巨大的幸福淹没……
晓宇,我可怜的孩子,他还活着!
前所未有的惊喜,瞬间充斥了龙飞云的全身;
他的心脏,剧烈跳动起来;
他的胸膛,急速起伏着;
他的双手,他的躯体,甚至是残废已久的双腿,都一起剧烈颤抖起来;
这份颤抖,传递到乘坐的四轮车上,发出一阵令人牙酸的咯吱声响;
龙飞云隽瘦苍白的脸上,涌起了激动的红晕,他难以抑制满心的欢喜,双眼含泪、嘴唇颤抖,近乎哽咽着说出了一个字:“他……”
可龙飞云的狂喜之情,犹如击打在礁石上的惊涛骇浪,短促的爆发与高潮之后,即刻灰飞烟灭;
瞬间,他冷静下来,读懂了罗兰话语中隐藏的信息:
龙晓宇,他失散已久的儿子、长大成人的儿子,已经投靠蓝鹰帝国,成为赤龙帝国最可怕的对手。
转瞬之间,龙飞云全身一软,瘦骨嶙峋的后背,狠狠撞在了四轮车的椅背上,发出一声闷响;
宛如置身于寒冷冰窟之内,龙飞云全身激灵灵打了一个寒战,感觉全身的血液,仿佛都凝固了、冻结了;
失望、愧疚、难过,诸多情绪一并涌上心头,泪水夺眶而出,顺着脸颊,潸然而下;
一滴滴泪水,似晶莹的露珠,如透亮的雨滴,顺着沟壑纵横的皱纹,静静而淌;
龙飞云像散了架一样,颓然瘫在四轮车上,轻轻摇了摇头,声音低哑、微弱:“他……”
龙飞云闭上眼睛,任由泪水不断涌出眼眶,在脸上留下一道道湿漉漉的泪痕;
凄冷的风,不断吹在他脸上,泪痕一次次被吹干,又一次次被泪水重新湿透;
寒风与泪水的反复侵蚀之下,脸上的皮肤变得干涩、红肿,针扎般疼痛……
四十年来,龙飞云经受了蒙冤在狱、身体残疾、声名狼藉、家破人亡;
四十年来,龙飞云自认为,曾经沧海、饱经世变之后,自己的心,已经可以像冰冷的井水一样沉静,再也不会被激起丝毫波澜;
可当这一刻,当读懂了罗兰说这句话的用意时,他的心,仿佛被割开了一道血淋淋的口子,撕裂钻心般疼痛;
难道,他真要帮助罗兰、亲手害死自己的儿子吗?
龙飞云再一次睁开眼睛,眼眶满是血丝,眼神满是痛苦,还隐隐夹带了一丝愤恨与哀求;
这一瞬间,他仿佛苍老了十岁;
这一瞬间,仿佛从这具坚强不屈、坚韧不拔的躯体上,抽走了全部生命;
龙飞云嘶哑的声音、气若游丝般的声音,似有似无、淡淡漂泊,他依旧只是说出了一个字:“他……”
一滴泪水,流入龙飞云口中,那味道是咸的、苦涩的……
尽管中岳下达了,把罗兰“拖出去,砍了”的命令,可他的身份,是蓝鹰帝国军情局局长、罗伯特·爱德华公爵的参谋,没有实质性的军事职务;
蓝鹰重甲卫士们听是听到了,却没有马上执行,而是将目光投向了罗伯特·爱德华公爵;
利用这个短暂的时间差,罗兰出手了:
她不慌不忙,打开了手中的包袱。
这个包袱不算小,由一层厚厚棉布包裹,鼓鼓囊囊;
从罗兰走进大帐至今,这个包袱就一直被她拎在手里;
当然了,这里面肯定不会有什么凶器,否则罗兰早就身首异处了。
包袱打开之后,所有人都看清楚了里面的东西:一件普普通通的黑色毛皮大衣。
带着一件皮衣来投降?
好奇之心,人皆有之,众人面面相觑,百思不得其解,便不由自主凝视罗兰,希望她能做出解释。
大帐之中,再次陷入短暂的寂静;
机不可失,时不再来,罗兰双手握住皮衣的肩部,轻轻一抖;
随着一声轻响,整件肥大皮衣,舒展开来;
炉火灼灼之下,黑色皮子,泛着油光;棕色的毛,微微晃动。
罗兰两眼一眨不眨、紧紧盯住中岳,语速平缓、声调沉稳:
“中……不,应该是龙晓宇先生,您的父亲——龙飞云将军,让我把这件皮衣带给您;
他还让我告诉您:龙城的冬天很冷,您一定要多多注意保暖,千万别冻着。”
什么?龙飞云还活着?这怎么可能?
罗伯特·爱德华一听这话,心脏一颤、咚咚乱跳……
仓促之间,难辨真假,他惊疑不定之下,竟然忘了自己的肺病,下意识张大嘴巴、倒吸了一口冷气;
冰凉的寒气,穿过喉咙,进入肺部,强烈刺激之下,罗伯特·爱德华剧烈咳嗽起来;
他一边用手绢捂住嘴巴,一边侧过脸去、将怀疑的目光,投向了中岳:
中岳……不,龙晓宇,难道……你对我有所隐瞒吗?
中岳是何其精明之人,岂能让罗兰顺利施展离间之计;
他很清楚:
当下之势,任何口舌之争,都毫无意义;
只有果断行动,才能化解罗伯特·爱德华的怀疑。
中岳从座位上跳起身来,冲到罗兰面前,抓过那件皮衣,看都不看,狠狠扔进了火炉之中;
浓烟滚滚而起,伴随着刺鼻呛人的味道;
火焰熊熊而燃,照亮了中岳苍白冷峻的面孔。
中岳双目如刀,逼视罗兰,声音毫不带半点感情:
“别故弄玄虚了,我爸早就死了,你……”
油光发亮的黑色皮衣,坚硬厚实的毛皮,在烈火焚烧中,挣扎颤抖;
火光映耀之下,罗兰神色从容、双眸炯炯,与中岳盎然对视、毫不回避,用同样冷静、清晰的声音,沉稳、和缓的语速,一字一顿说出了八个字:
“山高月小,水落石出。”
于旁人而言,这八个字,平淡至极;
可对中岳,或者说,是对龙晓宇而言,不亚于平地起雷、晴天霹雳;
素来心如止水、冷静沉着的中岳,瞬间愣了、傻了、呆了;
他双眼一眨不眨,活像见了鬼一样,直勾勾盯着罗兰,目光中满是震骇、惊讶;
他哆哆嗦嗦举起右手,颤巍巍指着罗兰,声音止不住颤抖:“你……你……”
只是一个“你”字,他说得也很是困难,其中还伴随了牙齿打架的声音……
中岳想说,“你怎么会知道这个”;
可他现在就像一个打摆子的病人,颤抖得连一句完整的话,都说不出来;
不仅仅是他的身体,他的心跳、他的呼吸、他的大脑,仿佛瞬间都被绞在了一起、绞得粉碎、绞得血肉模糊……
四十二年前,那个让中岳永远铭刻在心的夜晚,猛然浮现于眼前,父亲龙飞云的叮嘱,也仿佛就在耳边;
被抓走的前一天晚上,父亲将他和母亲,一起叫到书房之中;
中岳至今记得很清楚,素来喜怒不形于色的父亲,脸色甚是沉重,声音也失去了往日的沉稳与冷静,带着几丝难以掩饰的焦虑:
“这次我被奸臣陷害,恐怕在劫难逃……”
两行泪水默然淌落,父亲伸开双臂,将他和母亲,紧紧抱在怀中,将嘴唇凑近两人的耳朵,低声叮嘱:
“倘若我能活下来,一定会去找你们娘俩;
即便我不能亲自去,也一定会找忠诚可信之人,去给你们送信;
你们要牢牢记住:
来者若说:‘山高月小,水落石出’,便是我派来送信之人。”
“山高月小,水落石出。”
这八字,犹如深可见骨的烙印,永远烙在了中岳心底深处;
他从未和任何人讲过此事,即便是对救命恩人——蓝鹰帝国总主教马庭·杜特,也选择了守口如瓶。
从那晚开始,中岳始终未曾等到,来对他说这八个字的人;
十八岁那年,他从罗伯特·爱德华那里听说,父亲死了;
中岳心中燃起复仇怒火的同时,却依旧没有熄灭等待的希望;
他坚信,父亲龙飞云即便是死了,也一定会想方设法留下遗言,派人带给他;
随时间流逝,这种可能性愈加渺茫,可中岳依然像个苦行僧一样,紧紧握住这八颗闪闪发光的佛珠,虔诚等待;
支撑中岳的,是他对父亲龙飞云的爱,是儿子对父亲最诚挚的爱;
这份爱,最终变成了坚定的信仰,与中岳的生命、灵魂、血肉紧密相连、不能分割。
整整四十二年的漫长等待,中岳终于等来了送信人,可做梦都没想到,他期待已久、朝思暮想的送信人,居然会是罗兰!
这个送信人,怎么会是罗兰?怎么可能是她?不对,这不是真的,她一定是在撒谎!
可就算罗兰是在撒谎,这八个字,也不是她能编出来的!
难道我父亲真的还活着,他真的派罗兰……
中岳不敢再往下想,他的心彻底慌乱了;
这颗被苦难、仇恨所锤炼出的、最坚硬冰冷的心,瞬间崩裂出无数裂缝;
短短瞬间,他仿佛变回了四十二年前,变回了那个年仅十岁、孤独无助、缩在父亲怀中瑟瑟发抖的孩子;
他呆呆站在那里,用清澈的双眸盯着罗兰,大脑彻底陷入空白之中……
初战告捷、效果明显,罗兰的眼中,却毫无喜悦之情;
她注视中岳,目光中不无怜悯之情;
平心而论,罗兰很同情中岳,同情他的遭遇,也理解他的做法;
可是,为了霍青,为了心爱的丈夫,罗兰只能毁灭他,也必须毁灭他。
罗兰轻轻叹了口气,声音愈加温柔,甚至还带着一丝丝体贴,犹如一个刽子手对死刑犯的最后怜悯;
更加致命的进攻,就此开始;
罗兰的声音,从容冷静又温婉动听,娓娓道来又形象生动:
“龙飞云将军让我告诉你:你根本就不是他的儿子。”
这句话,犹如一座猛然爆发的火山;
对中岳而言,没有什么,会比这句话更令他感到震撼;
中岳的眼中,世界仿佛变成了一片黑暗,他只能看到罗兰;
一口血,喷溅而出,染红了中岳的衣襟,他朝罗兰怒吼:“你撒谎!”
罗兰看到了中岳的脆弱与无助,她没有理睬中岳,自顾自地说了下去:
“当年,龙飞云将军,一直希望能有个儿子,来继承他的事业;
所以,他和已经怀孕的夫人约定,如果生个儿子,万般皆好;
可如果生的是女儿,他就要写下休书,将夫人遣送回娘家。
十月怀胎、一朝分娩;
尽管夫人每天拜佛上香、百般祈祷,可怎奈天不遂人愿,最终还是生了个女儿;
为了保住自己的地位,无奈之下,夫人只好从人贩子那里,买了一个男婴,假装为自己所生,取名为:龙晓宇。
那个可怜的女婴,刚一出生,便被夫人偷偷送出了将军府,交给亲戚抚养……”
外面起风了,呼啸刺耳,雪片打在帐篷墙壁上,噼啪作响;
炉火还在燃烧,红黄色的火舌,妖艳舞动,静静舔着炉壁;
大帐之中,除了罗兰那略显沙哑、性感的嗓音,再无其他声音;
没有人去打断罗兰,包括罗伯特·爱德华在内,所有人仿佛都被这个故事吸引住了……
罗兰不慌不忙,继续讲述:
“整个过程,夫人做得极为机密,除了她和那位亲戚,此事无人知晓;
可怎奈人事无常,十年后,龙飞云将军遭奸臣诬陷,眼看大祸将至;
将军自知难以幸免,心中最舍不得的就是你,这个所谓的‘亲生儿子’;
危难在即、朝夕难保,为了让丈夫安心,夫人犹豫再三,最终决定,将自己导演的这出‘狸猫换太子’的真相,对丈夫尽皆讲述了出来……”
说到此处,罗兰一声长叹:
“唉,得知真相之后,龙飞云将军震惊、愤怒之余,还是稍稍松了口气;
他本以为,自己那苦命的女儿,能相对安全一些;
谁知天不遂人愿,夫人的那家亲戚,也没能逃过株连,全被充军为奴;
龙飞云将军那可怜的亲生女儿,长到十六岁时被人贩子带到,娄蓝附近的一个农村,卖给了一个瘸子;
这个瘸子姓霍,人们都叫他霍瘸子;
女孩给霍瘸子生了一个儿子,名叫:霍青。”
罗兰微微一停顿,放慢语速,略微提高声调,犹如法官对犯人做出的死刑判决:
“所以,龙飞云将军与你毫无关系,他真正的后代是霍青!”
中岳一步步往后退,他仿佛已经没有力气,再支撑自己站立;
四十二年来,能支撑他活下去的,就是仇恨;
可现在,犹如高空中走钢丝的人,突然脚下一空、失去重心,彻底跌入无尽深渊之中;
他一直以为,自己的人生,就是一场悲剧,可现在才知道,原来是个喜剧;
他第一次感觉到,自己是如此可笑……
中岳?龙晓宇?
过去,尽管仇恨令他痛苦,可至少这份仇恨是严肃的、神圣的,至少他还能以自己的身世为荣;
可现在呢,他连自己是谁,都不知道……
中岳摇摇晃晃,向火炉走去;
人们不由自主,为他让开道路;
到火炉边,中岳伸出手、探进火炉,好似感觉不到半点疼痛,将那件尚未被烧尽的皮衣,掏了出来;
那皮衣已烧得残缺不全,只剩下半只衣袖,还在着火冒烟……
中岳将半只衣袖紧紧抱在怀中,泪水流了下来,滴在滚烫的衣袖上,发出滋滋声响,泛起淡淡白烟;
衣服被点着了,他胸前燃起了淡淡昏黄的火焰,露出了烧得通红的皮肤;
中岳毫无感觉,只是死死抱住这半只衣袖,不肯松手,仿佛除此之外,一无所有;
他神情麻木、歪歪斜斜,慢慢蹭出蓝鹰帝国摄政王、蓝鹰大军统帅——罗伯特·爱德华的中军大帐,将身影融入风雪之中,渐行渐远……
“你找死!”
罗伯特·爱德华暴怒之下,顾不得重病在身,抽出长剑,抵住了罗兰的咽喉;
没有叫住中岳,是因为他看出来了,中岳此时已是行尸走肉,即便派人拦住,也无济于事;
最倚重的谋士,被弄得人不人鬼不鬼,罗伯特·爱德华将全部怒气,都发泄在了罗兰的身上,恨不得将其碎尸万段。
“对不起,他要杀我,我不想死,就只能如此。”
尖利寒冷的风,从帐门缝隙中钻进来,吹动了罗兰的秀发;
刺骨寒冷之下,她脸色略显苍白,面色却依旧从容镇定。
罗兰咽喉处娇嫩的肌肤,感觉到了,那把长剑的锋利刃角;
眼睛也看清了,罗伯特·爱德华的冲天怒火;
可她的声音,依旧稳定平和,没有半丝颤抖:
“如果你杀了我,就得不到取胜之策了。”
取胜之策?
抽出长剑、走了几步,就这点儿活动量,也足以让罗伯特·爱德华气喘吁吁、额头冒汗;
他几乎用尽了全身气力,才终于压制住了,喉咙处涌上来的咳嗽;
生病,让罗伯特·爱德华变得虚弱,也让他的愤怒难以持久,很快冷却下来;
罗伯特·爱德华微微皱了皱眉头,从嗓子眼里挤出了一个简单的字:“说!”
这一刻终于到来,罗兰心跳骤然加速,呼吸也急促起来;
成败在此一举,她轻轻咳了两声,掩饰一下内心激动,努力让声音,依旧如之前一样平稳:
“与蓝鹰人不同,赤龙人没有什么宗教信仰,也不敬畏鬼神;
但是,他们极为崇拜祖宗;
在赤龙人心中,祖宗有着不可亵渎的神圣地位。
如果,公爵大人能将赤龙人的祖坟,掘坟挖墓、挫骨扬灰;
赤龙军民必然会悲绝无望、痛不欲生、斗志俱灭。”
罗伯特·爱德华感到,手中长剑越来越重、越来越拿捏不住;
日渐严重的肺病、多日不退的发烧,使他的身体每况愈下、千疮百孔。
罗伯特·爱德华不愿让罗兰看出自己的虚弱,遂强撑病体,慢慢挪回座位;
挪了不到十步的距离,他便感觉遍体流汗、天旋地转,不得不靠在椅子背上,小心翼翼做了几次深呼吸,才缓过劲来;
罗伯特·爱德华将长剑扔在桌上,瞧着罗兰,努力将声音处理得平平稳稳:
“你想要什么?”
罗兰闻之,微微松了口气;
能问出这句话,足以说明她刚才提出的计谋,令对手动心了,可接下来还是要小心应对;
于是,罗兰面带微笑、口气真诚:
“我想活下去。
我希望从公爵大人这里,讨得一纸赦书,赦免我过去一切罪责,并允许我回到蓝鹰帝国,平平安安地活下去。”
罗伯特·爱德华没有说话,陷入沉默之中;
面前桌上的蜡烛,烛火微黄,烛光柔和,照亮了罗伯特·爱德华略显苍白、焦黄的脸色,也照亮了他若有所思的神态;
没有罗伯特·爱德华的命令,自然谁也不敢说话,大帐归于平静。
平静之中,一个呼吸声此起彼伏、连绵不断;
这呼吸很粗重,一呼一吸之间,犹如被拉动的风箱;
饱受肺病折磨的罗伯特·爱德华,使劲呼吸的同时,内心正处于深深的矛盾纠结之中:
一方面,罗兰提出的计谋,让罗伯特·爱德华很是动心。
在罗伯特·爱德华看来:此条计谋够阴毒,不失为一条妙计。
随着严酷冬天的到来,龙城战役陷入了战略相持的僵局;
气候寒冷、环境恶劣、后勤供给不足,这些不利因素使蓝鹰官兵叫苦连天、士气低落,厌战情绪日趋严重,希望现在撤军、来年春天再战的呼声很高。
可罗伯特·爱德华,不甘心就此退兵;
原因之一在于,仗打到现在,虽说遇到了巨大困难、遭受了重大伤亡,但也占据了龙城一半的城区,倘若现在撤兵,无异于前功尽弃。
原因之二则是,罗伯特·爱德华对自己的身体、对自己能否挺过此次冬天、撑到来年再战,实在没有什么信心。
身为蓝鹰帝国的第三任领导者、爱德华家族的第三位当家人,罗伯特·爱德华急切希望,在有生之年,自己能够亲自率军攻克龙城,灭亡赤龙帝国,实现统一龙鹰大陆的梦想;
因此,面对龙城战役,面对这场决定赤龙、蓝鹰两国命运的战略决战,他力排众议、独断专行,坚持要将这场仗打到底,坚持打到胜利为止。
可问题在于,赤龙帝国年轻的大将军霍青及其率领的赤龙守军,所表现出的视死如归的战斗精神、灵活机动的战术打法、宁死不退的顽强意志,也着实令罗伯特·爱德华甚为忌惮。
“夫战,勇气也……彼竭我盈,故克之。”(左传·庄公十年)
面对双方士气此消彼长的不利情况,罗伯特·爱德华纵然想要战斗到底,也难免会感觉到力不从心。
倘若罗兰的计谋果真有效,那么这将是一次对赤龙帝国军民士气、战斗意志,近乎直命要害、釜底抽薪的打击;
不仅如此,这还将是一次结束战争僵局、取得最终胜利的大好机会。
这就是罗兰的计谋,对罗伯特·爱德华产生极大诱惑力的原因所在。
可另一方面,罗伯特·爱德华清晰地记着:
就在刚才、在他刚得知罗兰前来投降时,中岳提出的建议却是:
“此女诡计多端,您绝不能见这个女人,应该马上杀了她。”
罗伯特·爱德华没有采纳中岳的建议,理由有二:
第一,中岳为什么对这个女人如此忌惮,连见都不让我见?这激起了罗伯特的好奇心;
第二,这份好奇心,又引发了罗伯特·爱德华对中岳新的怀疑:难不成这个女人,掌握了中岳见不得人的秘密吗?
随后,罗伯特·爱德华便目睹了,罗兰击败中岳、使中岳精神崩溃的整个过程;
这使他不可避免又对罗兰产生了怀疑:
这个女人,是真心来投降吗?
这会不会是一个精心设计的圈套?
如果龙飞云真的没死,会不会是他故伎重演,故意让这个女人前来诈降?
想到这里,罗伯特·爱德华下意识,朝旁边椅子扫了一眼,那里曾经是中岳的座位;
此时他才发现,自己已经习惯了,中岳陪在身边,为他出谋划策的日子;
此时他才真正意识到,这个不断被他怀疑的赤龙人,原来竟是如此不可或缺。
瞧着空空如也的椅子,罗伯特·爱德华轻轻叹了口气,心中闪过一丝黯然,还有几丝难以割舍的难过;
他微微摇了摇头,当下不是伤感的时候,必须集中精力,解决好眼前的问题;
当务之急,他急需弄清楚:
罗兰是真心归降,还是假意诈降?
罗伯特·爱德华清晰记着,中岳曾对他说:
“霍青与罗兰,二人海誓山盟、誓同生死,宁可牺牲自己,也绝不会背叛对方。
因此,我敢断定,此事必然有诈,罗兰绝不可能是真心来降。”
念及此处,罗伯特·爱德华心中一动,一个大胆的想法,从心底浮现而出;
既然霍青、罗兰情比金坚,我何不利用这一点,来一试真假?
罗伯特·爱德华眼皮一抖、眼睛微微一眯,目光中顿时杀气腾腾;
或许是感受到了浓浓杀意,桌上蜡烛的烛芯,发出一声轻轻炸响,烛火微微而颤,照在罗伯特·爱德华脸上的烛光,也就愈发阴暗不定;
他深深吸了一口半温半凉的空气,平稳气息:
“我平生最恨你这种人,损阴德、叛国家、卖主求荣。
来人,把这个女人,给我拖出去,钉在十字架上,交给赤龙人!”
说完这番话,罗伯特·爱德华感到一阵由内而外的轻松;
从战争爆发至今,他病情不断加重、身体每况愈下,追根溯源,都赖赤龙帝国这糟糕的天气、一点都不友好的天气;
他讨厌这里的冬天,讨厌这里冰寒入骨的寒冷,讨厌这里没完没了地刮风下雪,讨厌这里的一切!
如今,罗伯特·爱德华终于下定了决心:
或许,该到了结束这一切的时候了,到了该决出胜败的时候了。
倘若霍青杀了罗兰,那就说明:罗兰是真心归降,那我就把赤龙人的祖坟挫骨扬灰;
可如果霍青不杀罗兰,那就说明:罗兰是虚假诈降,那我不妨顺应军心、暂行撤军,来年再战;
呵呵,霍青,你不是爱罗兰吗?这一回,我倒要请你,为我一决!
外面的风更大了,呼啸刺耳,从缝隙中,钻进大帐,将炉火吹得形态各异、浓烟乱滚;
外面的雪更密了,席卷纵横,势若倾盆,钻进大帐,以刺骨的寒意为刀刃,与大帐中温热的气息,展开激烈厮杀。
罗兰感觉,身体深处,仿佛突然刮起了一道刺骨冰冷的飓风;
她的灵魂,被裹挟其中,身不由己,脱离肉体出,飞到空中,悠然飘荡;
她低下头、清楚地看到,自己的躯壳还在演戏,还在按照事先准备好的剧本在努力演戏:
努力表演出一名投诚者的愤怒、委屈,面对冲上来的蓝鹰重甲卫士拼命挣扎、尖叫,甚至对罗伯特·爱德华破口大骂……
可罗兰很清楚,这一切,已经与自己无关了;
她自由的灵魂,飞出大帐,漂浮于空中;
寒风,迎面而过,罗兰丝毫感觉不到寒冷;
雪花,飞舞而来,钻过她透明的手掌,飘然而落……
天空仿佛变得透明了,温暖圣洁的光,倾洒而下,照在罗兰的身上,仿佛天堂的召唤;
她的眼前,闪现出丈夫霍青高大强健的身躯、英气俊美的面容,闪现出女儿霍铃娇嫩可爱的小脸、稚嫩柔弱的笑声;
罗兰微微笑了,凝视北方,透明泪水,从眼中滑落:
霍青、铃铃,永别了,我爱你们,永远爱你们……
霍青又做梦了,一个温暖、温馨的梦:
他回到了娄蓝,回到曾经生活了十九年的那个小村庄;
阳光明亮,天空碧蓝,云朵漂浮,洁白干净;
刮在身上的风,柔和温暖,犹如爱人的鼻息。
古朴干净的瓦房前,罗兰坐在马扎上,正缝一件可爱的小衣服;
她未施粉黛、素面朝天,却依旧美丽夺目、明艳动人;
她衣着朴素、未穿罗绮,却仍然仪态万方、风姿绰约;
她白皙纤细的玉手,异常灵巧,缝起衣服来,飞针走线、又快又好。
手上做着针线活儿,罗兰那双似宝石般湛蓝的眸子,却深情凝视肉乎乎、粉嫩嫩、娇小可爱的女儿——霍铃;
小霍铃,已经长大了一点儿,头发黑色如缎,皮肤洁白胜雪,眼线细长、瞳孔湛蓝,鼻梁坚挺,嘴唇朱红,俨然就是个小号罗兰;
唯一不同的是,其眉宇之间,隐隐有一股与父亲霍青相似的英气与倔强。
霍铃,一个永远精力旺盛的小家伙儿,这会儿正端着满满一大勺饲料,要去喂猪;
那把勺子,可不算小,装满饲料之后,有些分量;
霍铃的白嫩小手,颤巍巍、吃力端着大勺子,小小身体一步三晃,勺里的猪饲料走一路、洒一路。
猪圈里,那头肥猪闻到饭香,早早就把硕大的猪头,伸到食槽跟前,两眼瞪得溜圆,兴奋得呼呼直喘;
可调皮的小霍铃,眼瞅人家着急,就是不喂给人家吃;
可怜的猪,脑袋一个劲儿往前拱,怎奈死活够不着,急得吱吱乱叫,逗得小霍铃咯咯直笑。
笑够了,小霍铃才大发慈悲,两手一翻,把那勺肥猪望眼欲穿的猪饲料,总算倒了下去;
倒是倒了,她可没倒在猪食槽里,而是恶作剧地把猪饲料,全浇在了猪脑袋上;
瞧着那头猪——被浇了满头满脸的狼狈相,小霍铃又发出一阵银铃般的笑声……
有道是:酒极则乱,乐极生悲。
肥猪顶着一脑袋饲料,自然一百个不情愿、一千个不舒服,把头先是使劲一转,又是一甩;
这下坏了,那猪饲料黏糊糊、湿乎乎,这么一甩,立刻四处乱飞,有几滴溅到了小霍铃的脸上;
于是,小霍铃的哈哈大笑,立马就变成了哇哇大哭……
女儿一哭,针线活儿自然是做不下去了,罗兰一边笑,一边赶紧把女儿抱在怀里,擦掉她脸上的污垢;
“孩子见到娘,无事哭三场”,更何况还吃了这么“大”的亏,小霍铃扑在妈妈怀里,哭得愈加伤心;
罗兰强忍着笑,一边温言抚慰,一边轻吻女儿脸颊……
霍青眼中,这一切,就像一幅美丽的画,一幅人世间最美丽、最温暖、最温馨的画,一幅永远看不够的画;
如果可能,他宁愿待在这个梦里,永远不要醒来……
可惜,梦再美好,也终归有醒的时候;
霍青醒了,“一枕小窗”、迷药的药效再强,也终有过去的时候;
他睁开眼,打量一下四周,发现身处主帅大帐之中;
掀开被子,霍青慢慢起身,脑袋感到一阵眩晕;
缓缓下床,穿上鞋,他拖着两条发软沉重的腿,一步步挪出大帐……
迎面而来,是一道刺眼的亮光;
霍青微微一晃,倒退半步,手颤巍巍挡住眼睛,阳光照在掌心,他感到丝丝温暖;
渐渐适应了光线,霍青将手挪开,睁大眼睛,茫然看着头顶的天空。
今天,是龙城冬天里难得的晴天,天空是清艳的蓝色,犹如一片延绵无尽的碧水;
寥寥几片白云,像一团团打了结的白绒线,细细的、淡淡的……
旁边,卫兵跑过来,递上一件厚皮衣;
风吹在霍青脸上,撩动额前垂发,他吸了口清冽冰凉的空气,接过皮衣,抬起头,不经意往前扫了一眼;
一眼之后,他的心瞬间抽紧,手一松,皮衣掉在地上……
龙城中部——天主大教堂废墟之上,不知何时建起了一座高逾数丈的高台;
高台顶端竖着一个木制十字架,上面钉着一人;
隔得太远,面目瞧不太清,依稀可见,是个女人。
霍青看不清楚,可不知为何,一股钻心的刺痛袭来,犹如有人在他心口上狠狠捅了一刀;
从卫兵手中夺过缰绳,霍青翻身上马,猛抽一鞭,那骏马一声长嘶,扬起前蹄,往前一蹿,似离弦之箭,朝大营之外冲去;
军营之中,严令不准跑马,此一变故,令众军措手不及;
犹如一道黑色飓风,霍青纵马而去,所过之处,人仰马翻、一片混乱……
转瞬之间,来到大营门口,两侧士兵来不及眨眼,只觉得黑光一闪,耳边随即传来轰隆一声巨响;
等反应过来,厚重的营门,已被生生撞开,断裂的门闩,龇着长短不齐的木刺,与门板一起,来回乱晃;
霍青冲出营门,将一切都扔在了身后;
卫兵们这才反应过来,跳上马,挥动鞭子,赶紧在后面追赶……
高楼广厦、街道民居,从霍青身旁飞一般闪过,他仿佛什么也没看到,只是拼命用鞭子抽打胯下骏马,如闪电一般向前疾驰;
他骑的这匹马,是精心喂养、久经战阵的战马良驹,如此长距离狂奔,汗水与马毛粘在一起,酷寒之下,即刻冻结,马背上凝成了层层雪白寒霜;
人也没强到哪里去,全身衣服都湿透了,冻成了冰,与皮肤紧紧粘连,犹如裹了层冰雪制成的白色盔甲……
霍青什么都顾不上了,强烈直觉告诉他,那个被钉在十字架上的女人,就是罗兰!
他必须去救她!必须!
他们曾经约定,死生契阔,与子成说,执子之手,与子偕老;
他们曾经约定,打完这一仗,就带着女儿回娄蓝,离开一切是是非非、恩恩怨怨,去过平淡祥和的生活。
暴烈的马蹄声、尖利的风声,越来越响、越来越紧的心跳声,在霍青耳边反复回响;
战争、胜败、理想、功名,所有的一切,对他而言,都不重要了;
只有一个信念在支撑着霍青:“如果她死了,我活着还有什么意义!”
就像受刑的耶稣,罗兰的四肢,被蓝鹰人用巨大方形铁钉,钉在十字架上;
她低着头、长发披在胸前,血肉模糊的伤口,流淌在十字架上的鲜血,早已冻得凝固、坚硬……
蓝鹰人建好高台后,撤退了,将罗兰单独留在这里,犹如供奉的祭品;
瞧着罗兰,身处前沿阵地的赤龙士兵们,一个个面色惨白、全身颤抖;
他们百战余生,对杀戮与死亡早已见怪不怪,其内心已被锤炼得像寒冰一样坚硬冷酷;
可当见到这幕惨剧时,他们不禁深深为之震撼。
蓝鹰人建造高台的举动,引起了那些冒着寒冷、游行示威的赤龙人注意;
蓝鹰人撤退后,出于好奇心,成千上万的赤龙人,壮着胆子,纷纷涌了过来;
看清这一幕惨状时,人们发出一阵惊恐的叫声,一个女人被吓昏,当场栽倒在地;
其他人没有昏倒,也吓得两腿哆嗦,直冒冷汗。
人们认出来了,这就是罗兰,他们口中“以色迷人、红颜祸水”的罗兰,那个之前被他们一直口诛笔伐、欲杀之而后快的罗兰;
现在,看着这血腥恐怖的一幕,他们愣了、呆了,惊得屏住了呼吸;
一时间,人群如海,鸦雀无声……
罗兰醒了,难以忍受的剧痛,像一把钝刀,割裂、撕扯着她的痛觉神经;
冰冷的寒风,毫无感情地穿透她的肉体;
刺骨的寒意,尽皆倾泻上已是血肉模糊的伤口;
这世上,再也没有比这更加残酷的折磨。
罗兰微微抬起头来,轻轻甩开挡在额前的长发,
她看到了,认出了所在的位置——龙城中央的天主教堂;
她记得,这里坚硬的砖墙上,长满了爬山虎,夏天到来时,满墙浓绿、生机盎然;
她记得,她曾经和霍青来此游玩,留下了无数欢声笑语、甜蜜记忆……
天哪,她还活着……
围观的赤龙人吃了一惊,纷纷向后倒退了一步;
之前,他们对罗兰恨之入骨,恨不得将其碎尸万段;
可目睹了罗兰的惨状之后,旧的厌恶渐渐消散,新的同情悄悄滋生,恶毒的诅咒、善良的怜悯,混在一起,五味杂陈,人们一时间不知道,该如何面对这个蓝鹰女人……
有人不喜欢这种沉默,有人要打破这种沉默;
于是,人群中,传来“窃窃私语”:
“就是这个蓝鹰女人,勾引霍青不学好,教唆他杀了自己的父亲……”
“你听说了吗,她之所以会这么惨,就是因为她背叛了霍青,又想去投奔蓝鹰人……”
“活该!那她现在这德行,叫罪有应得!”
“没错!对待这种墙头草随风倒的贱货,就该这样,真活该!”
这些话,说不是“窃窃私语”吧,说话人还故意压低了声音;
说是吧,这声音处理得恰到好处,正好可以被周围人听到。
平静,就这样陡然打破;
短暂积累的善良,瞬间消散得无影无踪;
积怨已久的憎恨,立刻如火山一般爆发,
不知道是谁,先吼了一嗓子:“打死她,打死这个不要脸的蓝鹰贱货!”
一块石头,飞了起来,高台太高,力道不够,没有打中罗兰,落在高台顶端的平台上,蹦跳翻转,滚到了罗兰脚边;
一块接一块,无数凝结憎恨的石子,雨点一般向罗兰飞去;
这么多人,总有力气大的;
一颗石子,命中了罗兰身体,强烈冲击力,穿过单薄的衣衫,在洁白身体上,留下一片瘀青;
一块石子,打在了罗兰脸上,尖锐棱角划开娇嫩的肌肤,留下一道鲜血淋漓的划痕;
人们将全部愤怒与不满,尽皆发泄到了罗兰身上,仿佛这个弱女子是十恶不赦的恶魔……
“住手!”
一声怒吼,从背后传来,震得所有人耳朵嗡嗡乱响,不亚于平地一声惊雷、山林一声虎啸;
两耳嗡嗡乱响、吓得心惊胆战的人们,两腿一哆嗦,赶紧扔掉了手里的石头,动作之整齐划一,令人叹为观止;
他们惊魂未定,哆哆嗦嗦转过身来,小心翼翼抬眼看去:
不远之处,一匹身形健壮、体型高大的黑色骏马,扑通一声,瘫倒在地,软成一团泥,呼呼喘着粗气;
骏马每次喘息,都喷出粗重的白色气息,其口鼻附近,凝结了一层白色寒霜……
马背上跳下一人,高大健壮、身材魁伟,身上的白色薄衫,结满了坚硬透亮的薄冰,举手投足之间,不断有亮晶晶的冰屑,掉落而下、落地有声;
此人相貌俊美、英气不凡,头发、眉毛都结了一层冰霜,一双眼睛,此刻满是血丝、杀气腾腾;
来者不是别人,正是二十一岁的赤龙帝国大将军——霍青。
之前,人们游行请愿、喊口号,要求将霍青革职问罪、斩首示众,好像与霍青有不共戴天之仇;
可真的面对霍青时,他们却彻底被霍青的气场所震撼;
霍青两眼充血、满脸杀气,没有看任何人,人们却主动低下头去,莫敢与之对视;
霍青目视前方、迈步前行,人们两股战战、连连倒退,不由自主给霍青让开一条道路;
之前,他们面对罗兰时,怒气满胸、义愤填膺,仿佛能和虎狼相搏;
现在,他们仿佛变成了弱小的猎物,面对暴怒的雄狮,只会瑟瑟发抖……
寒风吹在身上、衣服冻结成了冰甲,霍青不为所动、毫无感觉;
他懒得理睬眼前的这群乌合之众,此刻的他,眼中只有罗兰;
他目光炽热,犹如两团燃烧的火,紧紧锁定了罗兰;
没有丝毫的犹豫、停顿,他脚下如风,迅速穿过人群,直奔罗兰而去……
难以承受的剧痛,令罗兰时而昏迷,时而清醒;
这种非人的折磨,令她痛不欲生,令她彻底绝望;
就在刚才,就在被所有人用石头砸的时候,罗兰心中不仅没有感到痛苦,反而多了一丝期待;
她期待着,这些石头能砸得更准一些,能更狠一些;
她期待着,死亡能尽早降临,这将是最好的解脱。
当罗兰再次清醒时,她听到了那声震人心魄的吼声,也看到了疾步而来的霍青:
不!霍青,你不能救我!绝对不可以!
罗兰张了张嘴,却什么声音也发不出来,她的声带已然撕裂,是之前遭受折磨、不断发出惨叫造成的;
于是,罗兰睁大眼睛,目光坚定决绝,那双湛蓝色的双眸,深深看进了霍青的眼睛;
一阵强力的闪电,从四目相对的两人之间闪过,罗兰的心声,犹如天使的低吟:
霍青,杀了我,你必须杀了我!
霍青停下脚步,泪水断了线一般,顺脸颊滚滚而下;
他读懂了罗兰的目光,也听到了罗兰的心声;
他与罗兰默然对视,这个瞬间,仿佛时空彻底停滞了……
心脏剧烈跳动,血液犹如洪水一般,在血管中奔腾流淌,带着万箭穿心般的痛楚,流遍全身;
霍青在颤抖,像打摆子一样,止不住全身颤抖;
他慢慢伸出右手,摘下长弓,颤抖着搭弓上箭,将箭镞瞄准了罗兰的胸膛……
泪水不断涌来,霍青的眼前变成了模糊一片;
一切仿佛就在昨天,青龙大营的营妓院中,他与罗兰初次相识,一百五十步外正中靶心,一箭定下了两人的缘分;
章夜城中,他与罗兰带着那对美丽的对戒、深情相吻,许下了“死生契阔,与子成说,执子之手,与子偕老”的爱情誓言;
龙城简单的洞房中,他与罗兰结为夫妻,决心白头到老、真情相依、至死不渝……
泪水,不断从脸颊流过,一次次冻成冰,又一次次被新流下的滚烫泪水融化;
霍青的手在抖,弓和箭也在抖……
“杀了她!”
刚才吓得噤若寒蝉的人们,又来精神了;
站在霍青背后,距离尚远,他们看不到霍青脸上的泪水,还以为霍青是因为被这个女人背叛、因为愤怒,才浑身颤抖;
面对这位要“大义灭亲”的霍青大将军,他们恢复了方才的勇气,也恢复了对这位年轻大将军的信心,遂发出一声声豺狼嗥叫般的声音:
“杀了她!”
纷繁混乱的嚎叫声中,罗兰看到了霍青的不舍与痛苦;
她笑了,就像他们第一次见面时,一见钟情、两情相悦的微笑;
她微微点了点头,好像在说:
亲爱的,动手吧,我爱你,我永远爱你……
弓弦声响,箭矢飞出;
蓝天白云之下,箭矢扭动着细长的身躯,发出嗖的一声呼啸,于空中划出一道弧线,准确无误钻进了罗兰的胸膛;
鲜红的血,从罗兰胸口喷溅而出,染红了她的前襟,犹如一朵鲜艳的玫瑰花……
箭矢飞出的同时,霍青发出一声长嚎,像受伤的狼在疯狂嗥叫,惨伤里夹杂着无尽的痛苦绝望;
大脑变成了空白,胸口瞬间被轻易撕裂,心脏仿佛碎成了无数片,霍青口中鲜血喷出,眼前一黑,昏厥过去……
蓝鹰人彻底疯了,饱受寒冷摧残、有家难回的蓝鹰人,犹如一群歇斯底里的疯子,来到龙城南部赤龙人祖坟墓地,开启了一场世界末日般的盛大狂欢;
他们推倒墓碑,挖开坟冢,砸碎棺木,将一具具惨白的尸骨拖出来,堆砌在一起,先往上撒尿,再点上一把火,一时间浓烟滚滚、火光熊熊,腥臭味冲天而起,弥漫了整个龙城;
他们把各种颜色、残破不堪的寿衣,挂在旗杆之上,来回挥动、嬉笑挑衅:
“祖坟都被刨了,赤龙狗还不赶紧投降!”
赤龙人也彻底疯了,哭声震天、笼罩四野;
他们先是捶胸顿足、号啕大哭,随后三尸暴跳、血灌瞳仁,怒吼之声,响彻云霄:
“杀光蓝鹰杂种!血洗蓝鹰帝国!”
赤龙人的仇恨,犹如滚滚山火,彻底燃烧而起;
老百姓的请战书,密密麻麻挂满了龙城皇家广场;
青壮年男子积极报名参军入伍、请求上阵杀敌,连老人、女子、孩童也自发组成了敢死队;
人们络绎不绝、日夜围在皇宫门前,泣血请战,尖厉呼喊要杀光蓝鹰人,久久不愿离去……
与民众的群情激奋、声势澎湃,形成鲜明对比:
赤龙军大营之中,久经战火洗礼的军人们,沉默寡言、保持深沉;
他们是军人,以服从命令为天职,得到命令之前,他们只能保持沉默;
在沉默中,他们慢慢擦拭盔甲、磨砺武器;
在沉默中,他们凝视蓝鹰人所在方向,目光如刀、杀气腾腾;
这份沉默,犹如风平浪静的大海,一旦打破,必将山呼海啸、地覆天翻……
中军大帐之中,大将军——霍青,已经昏迷了一天一夜,至今尚未醒来;
期间,女皇帝李秀凝曾派御医前来诊断,得出的结论是:
大将军脉搏平稳、气息强壮,只是一时急痛攻心、暂且昏厥,身体并无大碍。
中军大帐之外,年轻卫兵的眼中,闪烁着兴奋而又焦灼的目光;
一方面,他急切渴望战斗,恨不得现在就冲出大营,与蓝鹰人决一死战,为祖先报仇雪耻;
另一方面,他身为军人,得到出击命令之前,只能按捺住胸中冲动,不能轻举妄动。
零下六十度的酷寒中,年轻的卫兵不仅没有感到丝毫寒冷,反而因为一次次强行压抑,使胸中燃烧的复仇之火,越烧越旺,炙烤得全身都热血沸腾、热气腾腾;
优良的作风,使他即便心焦如焚,也依然保持了立如青松、岿然不动、目不转睛、平视前方的标准站姿;
等待的焦灼,使他的听觉异常灵敏,大帐之中,任何细微的动静,都逃不过他的耳朵。
皇天不负苦心人,年轻卫兵的等待,终于有了回报:
床上,传来一阵窸窸窣窣之声,似乎是霍青掀开被子、起床了。
大将军终于醒了!
兴奋的热流,瞬间席卷了年轻卫兵的全身;
年轻的卫兵想大喊大叫、蹦跳雀跃,可他毕竟是一名训练有素、纪律严明的军人,心中纵然万分冲动,身体却没有做出丝毫的失态举动;
即便如此,若仔细观察,依然会发现:
他紧紧握住长矛的手、两片薄薄的嘴唇,正微微颤抖;
他冻得发青的脸颊,也涌上了两片红晕。
“来人……”
大帐中,传来霍青淡淡的声音;
话音未落,年轻的卫兵,犹如一个在心爱女孩窗下、彻夜唱歌求爱的男孩,终于等到了心爱女孩扔来的玫瑰;
他几乎是以百米冲刺的速度,冲进了大帐之中;
年轻卫兵已经被长时间的等待,折磨得苦不堪言,现在他只想尽快从大将军那里,得到立刻进攻的命令,越快越好……
从门口进入大帐,不过十步的距离;
跨过这段距离,年轻卫兵止不住打了个寒战;
帐中,炉火烧得很旺,暖暖的热气从四面涌来,温暖如春;
年轻的卫兵却感觉,全身上下,正被一股阴寒刺骨的杀气所笼罩;
这股杀气,仿佛来自地狱,带着绝望、黑暗与死亡的气息;
与这股杀气相比,大帐外零下六十度的低温,简直就像个刚出生的婴儿一般纯洁善良、人畜无害……
对年轻卫兵而言,这股杀气的压迫感太强了,远远超出了内心的承受极限,不禁双膝一软,跪倒在地;
下跪前的一瞬间,他的眼睛,找到了这股杀气的来源:
站在大帐中央,一袭白衣的霍青。
赤龙帝国大将军霍青,年方二十一岁,按说正是青春年少之时,才过了短短一夜,曾经风吹黑发,竟变成了雪满白头;
可他的身形,挺拔笔直,就像一尊钢铁铸成的雕像,冰冷、坚硬;
他的目光,锋芒逼人,犹如两柄饱尝人血的利刃,冷酷、嗜血;
他站在那里,面无表情、神色平静,却从全身散发出一种令人胆寒的杀气,俨然一尊从地狱转世人间的杀神!
年轻的卫兵吓坏了,彻底吓坏了;
在他以往的记忆中,霍青虽然是大将军,却一点架子也没有,体恤下属、平易近人;
可现在,这位大将军好似变了一个人,从头到脚都散发着杀戮与死亡的气息;
年轻卫兵低着头,两眼紧紧盯住地面,跪在地上哆哆嗦嗦,大气都不敢喘一口……
“甲来。”霍青的声音依然平淡,平淡得一丝感情都没有;
什么?
年轻卫兵一愣,高度紧张之下,他的反应有些迟钝,以至于没有听清霍青的话;
他试探着抬起头,将小心翼翼的目光,向霍青看去;
恰好,霍青见他没反应,朝他扫了一眼;
两人的目光,就此相遇;
天哪,霍青的目光散发着森森寒意、冰冷无情;
年轻卫兵,只觉得自己仿佛置身于,地狱冰窖之中,全身一震,冷汗瞬间冒了出来、湿透重衣……
“甲来。”霍青又说了第二遍,声音依旧是那样平淡;
这一回,年轻的卫兵听清楚了,不敢有丝毫怠慢,拖着跪得酸疼的膝盖,跳起身来,摘下霍青的盔甲,放在木盘之中,再一次跪在霍青面前;
第二次下跪,使劲儿有点大了,磕得膝盖生疼,年轻卫兵紧咬牙关、不敢吭声。
火光映照之下,赤龙帝国大将军的铠甲,闪着亮银色的金属光泽:
防护严密、戴着红色长缨的头盔;
左右两片、镶着护心镜的前胸护甲;
整片铁板、密不透风的后背护甲;
镶嵌虎头、威风凛凛的护肩;
轻便坚硬、鲜亮耀眼的护臂;
方形甲片、排列严密的护腿。
霍青白皙修长的手,拿起护臂护肩,套上手臂;
提起护胸护背,系好束甲绊;
扎好腿甲,裹上披风;
抓过唐横刀,挂在腰间。
年轻卫兵动作迅速,将最后一顶头盔,递到面前;
霍青接过,却没戴上;
火光闪闪,明亮头盔上映出了他英气俊美的脸,还有那双满是死亡气息的眼睛;
霍青略一沉吟,将头盔扔在一旁,披着满头白发,昂首阔步,走出大帐……
赤龙大营中央,柴草成堆,罗兰的尸体,静卧其上;
银色月光,冰冷雪光,映照着罗兰美丽精致的脸;
赤龙士兵们,手持火把,无声围在四周,火焰静静燃烧,火光灼灼而闪……
发现大将军霍青的到来,赤龙士兵们自动让开一条路,全体双膝跪倒;
霍青缓缓而行,来到罗兰尸体近前,掏出一块白色手绢,沾着水,一点点轻轻擦拭,罗兰脸上淡淡的泥点、胸前干涩的血渍、手脚伤口处坚硬的血垢;
他的动作很轻柔,犹如在擦拭最心爱、脆弱的瓷器;
他的动作很缓慢,仿佛罗兰并没有死去,而是睡着了,生怕一不小心将心爱的人惊醒;
适才满身杀意、冰冷无情的大将军,此刻就像一位满腔爱意、柔情似水的居家男人,把最后一丝柔情、最后一缕温柔,尽皆献给最心爱的女人……
一滴泪水,从霍青眼眶中滑落,淌过白皙的脸颊,流过柔和的下巴,滴落在罗兰洁白无瑕的脸上;
微微闭上眼睛,霍青伸出手,轻轻抚摸爱人的脸颊,既像深情告白,又像自言自语:
“罗兰,今夜我们上路,向南,回娄蓝去……”
火光映照之下,霍青脸上的泪痕,淡淡闪着微光;
说完这句话,就像完成了最后告别,霍青转过身去,从士兵手中取过火把,丢在柴草堆上;
柴草浇了石油,火把一落,熊熊火焰,冲天而起;
霍青已流干了泪水,闪亮双眸中,映着熊熊火光;
罗兰的躯体,在火焰中渐渐消失,霍青眼神中最后一抹温情,也消散无存……
这个夜晚,碧空无云,新月当头,满天星斗;
没有刮风,没有下雪,天地之间,一片静谧。
龙城皇宫之前,再次搭起了点将台;
点将台前,三万多名白龙军团将士,盔甲鲜亮、刀剑生辉,排出整齐队列,犹如一片静默的森林;
皇家广场之中,上至白发苍苍的老者,下到黄发垂髫的孩子,每一名赤龙人都两眼血红、咬牙切齿,好似随时都要以命相搏;
所有人手中,都举着火把,安静的夜色下,难以计数的火光,混在一起,俯瞰之下,犹如一条燃烧着熊熊烈火的赤色巨龙;
火光映照之下,连月亮与星星,都相形见绌,失去了动人的光彩……
赤龙帝国大将军——霍青,迈着沉稳的步伐,缓缓走上点将台;
他走得不快,每一步都坚定有力;
他的计谋终于成功了,赤龙人的疯狂被唤起,赤龙帝国迎来了反击的机会,这场战争迎来了扭转战局的时刻;
他走得慢,不是为了享受这一刻,而是因为他知道,这短短的几步,是罗兰用生命换来的……
来到点将台中央,霍青低下头,犹如降临人间的战神,在俯瞰众生;
没有丝毫迟疑,没有丝毫停顿,他举起右手,甲叶摩擦的金属声中,喊出了一个最简单的字:
“杀!”
杀!!!
赤龙士兵们,抽刀出鞘,高举腰刀,齐声怒吼,将一个“杀”字,喊得响彻云霄!
青壮年的男子们,举起手中的武器,扯着嗓子,将一个“杀”字,喊得惊天动地!
老人们,高举手中的弓箭,白发乱抖、青筋暴起,将一个“杀”字,喊得震耳欲聋!
女子、孩子,挥动拳头、满眼血丝,将一个“杀”字,喊得声嘶力竭!
愤怒地嘶吼、浓浓的杀气、无数火把闪烁的光芒,混同一处,冲天而起,蔓延而出,攻占了龙城每一寸空隙;
一时间,天地变色,星月无光,风云辟易,万物齐喑……
史书记载:
“神龙二年,正月初一,赤龙帝国大将军霍青,率领全体军民,向盘踞在龙城南部的蓝鹰军,发动全面进攻;
霍青亲冒矢石、身先士卒、所向披靡、无人能挡,此一战斩首三万,俘虏一万,彻底歼灭蓝鹰军主力,取得了这场战略决战的最终胜利。
龙城保卫战,是第二次龙鹰战争的战略转折点;
这场战役的胜利,也使霍青,继姚昭、龙飞云之后,成为赤龙帝国第三代军神。”
罗兰的死,摧毁了霍青心中最后一丝温暖,也毁灭了他对未来幸福生活的全部期望;
失去爱人、悲痛欲绝、一夜白头的霍青,就此蜕变为一代冷血军神;
他将用无数蓝鹰人的血,在龙鹰大陆的历史上,留下一个空前绝后的惊叹号;
他将用无数蓝鹰人的命,在蓝鹰帝国的历史上,留下一个令婴孩不敢夜啼的威名:
白发人屠——霍青!
欲知后事如何,请看第一百五十六章《不破鹰城终不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