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十章 举头无语对天裳(二)
书名:天裳 作者:墨久言 本章字数:14738字 发布时间:2023-06-26

       那店家飞快走到唐轩桌前,说道:“那几位大人虽说只喝了几杯酒,这些菜虽说一筷子也没动,但毕竟都已端上,又是与兄弟你同桌共饮,而那几位大人走得匆忙并未结账,兄弟你看……”

       唐轩并不言语,只是将桌上那锭银子向外推了推。

       那店家眼中放光,将银子拿在手中,掂了掂,说道:“刚刚那几位大人喝的可是好酒,这些菜也是我们宣宁的名菜,此桌酒席一共五两六钱银子。兄弟你是乡亲,哥哥我自然打折,只收五两,那六钱的零头,就当初次见面,哥哥请你喝酒了。”

       唐轩轻声道:“你都拿去吧。”

       那店家眉开眼笑,忙将银子装入怀中,说道:“兄弟你真是走南闯北的豪爽人,这次虽说赔了钱,但下此一定能够赚回。”说着看向唐轩手中的书信,陪笑道:“我一个表弟,在李廓将军手下做事。宣宁故里,我认识的人多。这封信,不知送给谁人?哥哥能否替兄弟代劳?”

       唐轩并不搭言,默默将书信打开。

       那店家见状,轻声笑道:“都是乡里乡亲的,兄弟一时好奇,打开看看也不是什么大事,事后厨房中打勺浆糊,粘上便是。兄弟你放心,这件事,哥哥绝不会说与旁人。”说着看向桌上的酒菜,又道:“这样一桌子的菜,兄弟你如何吃得下?除了你点的那两个,哥哥再给你留下两个好菜。”说话之间,便将桌上的酒菜端回了厨房。

       唐轩打开书信,见信上写道:

       轩哥哥:

       此时雨儿不知你在哪里,也不知你是否见到了紫姐姐。

       轩哥哥,我哥哥不在人世了,是被唐飙那个贼人杀死的。我哥哥一生整洁,那蓝色无边的大海,是雨儿心中最纯净的地方,我就将他葬在了海中。那天发生的事,也许轩哥哥早已知道。即便不知,雨儿也不想再说。想起那天的事,雨儿就觉得恶心。

       那天在海上,秦将军他们返回寻你,我虽也想去,但要照看重伤垂危的小文,无法与他们一同前往。我们到了伦敦盛洪畴那里,轩哥哥与秦将军还没有回来,紫姐姐就执意返回中原。紫姐姐这样做,让我很是不解。对紫姐姐的提议,孟大人与赵校尉都极力赞同。可以看出,他们都不想待在盛洪畴那里。丁大人默不作声,自葬下心儿姐姐后,我再也没有听到他说上一句话。无奈之下,我只能随紫姐姐他们一道返回。我虽想留下等候轩哥哥的到来,但我发现盛洪畴的许多部下很是粗野,其间还有不怀好意之人。

       归航途中,紫姐姐竟与一个相貌端正、被人称做文将军的人乘坐另一条大船先行走了,也没说要去做什么。轩哥哥,我感觉这些时日,紫姐姐仿佛变了一个人,让雨儿心中生出怪怪的感觉。在海上航行了大半年,我和小文与孟大人他们一道返回了京城。我和小文回到太医院,收拾好随身之物,我写下了这封信,交给孟大人,请他转交给轩哥哥。明天我就带着小文离开京城,返回故里,开一间小小的诊所,为乡人诊疾治病。小文中了唐飙那贼人的暗器,伤了哑穴,落下了残疾。也是雨儿医术不精,若是我哥哥还在,一定会将小文医好。

       轩哥哥,雨儿还要和你说一件奇怪的事情。这件事,我和谁也没说。那还是在法兰西的时候,一天夜里,我做了一个奇怪的梦,梦见我的床头站立着一人,她穿着一身教堂里修女的衣服,身后又飘散着长长的头发。在梦中,我看不清她的相貌,但可以觉出,她生得很美。当时情景,虽说是在梦里,又仿佛是在真实之中。我记得她曾凝视着我,轻声说:‘好孩子……’还送给了我一件礼物,说是叫做‘九阳幻灵珠’,能解包括‘天蓝’在内的天下奇毒。后来她轻轻叹息一声,就像淡淡的烟雾一样飘去了。我想,梦到这个场景,也许是我从来没有见到过我妈妈、心中却时常在想我妈妈的缘故。但令我奇怪的是,醒来后,我发现枕边,竟是放着一个小巧的木盒。我打开木盒后,里面真有一颗乌亮的珠子……

       轩哥哥,我哥哥不在了。对他这个人,我不能再说过多之言。但在此刻,我还是要说上一句,他性情虽是偏激,但还是言而有信的。两年前,他答应我医好轩哥哥所受之伤,并未食言。我也要诚守诺言,不能失信于他。个中缘由,雨儿不能与轩哥哥明言。只是……只是今后不能再与轩哥哥相见……轩哥哥,雨儿还想和你说,我与我哥哥虽然成亲,但……但并未圆房……

       轩哥哥,雨儿祝愿你与紫姐姐百年好合,祈望得福。

       谨留短笺,以抒离情

                                                                                                                                                                           雨儿

       看罢林冬雨的留书,唐轩不觉垂下泪来。那店家从厨房中走出,见到唐轩默默流泪,眼中闪过惊奇之色,关切问道:“我说兄弟,这写信与收信的人中,可有你的债主?信中所写,可有让你还债之事?”

       唐轩收好书信,轻声道:“我所欠之债,终生也无法还清。”

       便在此时,从店外走进一人,刚进店中,就对那店家大声说道:“杨五哥,快来一碗莜面,几日不吃,就像心里丢了什么。”

       一口宣宁土音,太过熟悉,唐轩急忙抬头去看,见走进店中的正是小卢。

       此刻,小卢也看见了唐轩,脸上满是惊喜之色,几步便跑到唐轩近前,大声说道:“轩哥,没想到你会在这里。”说着向那店家说道:“杨五哥,你可知此人是谁?”

       唐轩急忙摆手,将小卢下面的话拦住。

       那店家看着两人,笑道:“原来你与卢掌柜认识,你可曾向卢掌柜借过银子?”

       小卢忙道:“杨五哥,你快去下厨,去做两碗地道的莜面来,要多放辣子。”

       见杨五哥进了厨房,小卢忙道:“轩哥,你孤身一人,神情这般落寞,可是又生出了什么变故?”

       唐轩轻叹一声,说道:“此事非三言两语能够说清,再者不是哥哥有意瞒你,一些事,你还是不知为好,今后更不要再与人提及我们的关系。”

       小卢轻轻点头,说道:“在官场,还真不如做点儿买卖来得安稳。”

       唐轩道:“兄弟你说得不错。”随即又道:“听店家的称呼,兄弟你可是在京中做事?”

       小卢道:“老家的济和堂药铺做大了,在京中开了分店,平时老掌柜就将店铺交我打理。”

       唐轩道:“最近你可见到了芾哥?”

       小卢神色机警,先是看向店门,见无人进来,眼圈一红,流下泪来,低声道:“芾哥不在了。一月前,被捕下狱。十日前,被斩首示众,他是受了陈弢的株连。万福生与一众弟子十余人也被问斩。”

       唐轩眼中落泪,忙道:“小棠呢?可是也被株连?”

       小卢道:“据说陈弢的那几个妻妾全都下狱,但在出事前夕,陈弢却是将小棠休了。小棠离开陈府,没有住到芾哥家中,而是去了一个叫做芦花坞的地方。芾哥与我说出此事时,他神色很是慌乱,并嘱咐我不要再去找他。当时我就觉出有事,没想到会是这样的大事。芾哥的父母在两年中相继去世,这些年,那二老享了很大的福。”

       唐轩心道:也许是陈弢情知不妙,为了使小棠不受牵连,才将其休了。小卢说小棠去了芦花坞,可是“芦花飘雪”梦飘雪那个芦花坞?于是问道:“当时芾哥可曾说那个芦花坞在什么地方?可曾提及一个名叫梦飘雪的人?”

       小卢轻轻摇头,说道:“当时芾哥心事重重,话并不多,没说芦花坞在哪,只是说芦花坞主武功很高,陈弢曾与她有恩,将小棠送到那里,他就放心了。”

       随着小卢的话音,杨五哥从厨房端出两碗热气腾腾的莜面,一边走一边说道:“我做的面,最是正宗,便是李廓李总兵对我的手艺都赞不绝口。今日这两碗面,就算五哥我请了。”

       此时,店中进来了两名客人,杨五哥急忙将面放到小卢面前,便到那两人的桌上招呼去了。

       小卢低声道:“前年秋天,李廓亲自督工,将轩哥父母、祖父母的坟茔修缮完毕,此时仍是派兵驻守。”

       唐轩心中伤痛,轻声道:“如此一来,让我如何在父母墓旁结庐守护?”

       小卢忙道:“真是官场生出变故,轩哥万不可意气用事。结庐守墓之举,还须从长计议。若是因此生出节外之事,伯父伯母在九泉之下也会为你担心。”

       唐轩从怀中取出几张银票递与小卢,小卢一愣,忙道:“哥哥这是做什么?我此刻在京中独当一面,不缺银子。”

       唐轩道:“那年哥哥与一名高手在城南那个城隍小庙前比武,将小庙的门窗尽皆毁了。这几年事情较多,未及顾上此事,兄弟拿上这些银子,将那座小庙修缮一番。”小卢听了,这才将银票收起。

       两人胡乱将面吃了,唐轩道:“我先行离开,兄弟你稍后再走。”

       小卢眼圈又红,面露不舍之意,说道:“轩哥,芾哥走了,你可要多多保重。”

       唐轩心中怃然,忙道:“兄弟放心,哥哥不会有事。”

       小卢又道:“你我兄弟今日一别,不知何时才能相见?”

       唐轩道:“等我将现下这件急事办妥了,并在事情化解之后,我定会来京看你。到时我会将这几年中经历之事,一一说与你听。”

       唐轩走出这家小店,走在街上,想到甘芾已死,心中又是一阵感伤。又想到小棠孤身一人,寄居在芦花坞中,即便梦飘雪与陈弢是朋友,能善待小棠,但以小棠柔弱、敏感的性情,也会有寄人篱下之感。想到此处,心中忽地生出一个异样的念头:等找到汉儿后,可是要去芦花坞,去找小棠?……温婉善良的小棠一定不会嫌弃汉儿而拒绝自己……随即又是想起林冬雨的那封信:雨儿说林崤言而有信,为自己医伤,又说她也要诚守诺言,不再与自己相见,看来自己那个梦境真是实情。再者,雨儿梦中见到的那个女人可是高娃汗妃?说她一身修女的装束,莫非她在法兰西那座巴黎圣母院中做了修女?巴黎城中萧先生的箫声,她一定能够听到。可是她从那箫声中听出自己的女儿也在近前,去见了从未见过的女儿一面?随即又想:有人说亲人之间的灵犀往往相通,莫非雨儿是在睡梦中感知了母亲的到来?

       正想间,忽觉一人站在了自己面前,不由心中一懔,急忙后退两步,抬头看去,见夜星虹衣着华美,神态从容,一双灿若星辰的双目,正满含笑意看着自己,连忙上前一步,抱拳说道:“一别数年,不想今日能在京中得见夜兄。”

       夜星虹笑道:“听说老弟封侯拜相,出使番邦,返京述职后,又为何这般不修边幅?身边全无一个随从,可是在微服私访,恪尽职守?”

       唐轩道:“夜兄说笑了。”

       夜星虹抬头看看天色,说道:“今日见到老弟,本当痛饮几杯,只是愚兄早已约下一人,在未时相会……”

       唐轩忙道:“夜兄与人有约,尽管前往,小弟也有事去办,改日再与夜兄叙谈。”

       夜星虹道:“老弟所办之事若是不急,大可随愚兄前往赴约。”说着眼中闪过一丝兴奋之色,又道:“近来京中又出一名绝世高手,此人乃大内新近选拔的侍卫,名叫宋简,此前在江湖中籍籍无名。据说崭露头角后,曾与烈焚城斗了半日未分胜负。愚兄得知,一时技痒,便与他相约,切磋技艺。”

       唐轩心道:这名高手名叫宋简,竟与党天朋的原名相同。

       说话之间,夜星虹眼中又现欣慰之意,说道:“近日江湖传言,老弟在三招之内大败应无泪,想来此时武功已远在我侪之上。以老弟的为人,有此神功,实是武林之幸。”

       唐轩轻声道:“小弟那次虽说小胜,但最终仍得应先生手下留情。”

       夜星虹眼中闪过轻蔑之色,说道:“应无泪那厮人品卑劣,惯用偷袭伎俩,不值一哂。”说着抬手向前一指,唐轩随之看去,见前方街旁一处门庭广阔,正是威名赫赫的隆盛镖局。随即又听夜星虹说道:“这个烈焚城同样人品低下,与应无泪乃是一丘之貉。”

        唐轩忽然想起奉旨出京那日,烈焚城送来十万两银子被紫裳收下时的情景,不由轻叹一声,一时不知说些什么。

        夜星虹又道:“听说近日烈焚城带着镖局中的几名好手去了西域,想是打探到了那件宝贝的下落。”说话之间,眼中满是不屑之意,说道:“有些人把本来不是正当得来的东西,当做了不可舍弃的祖业江山!”

       唐轩暗道:烈焚城前往西域,可是去找哈斯其其格讨要秘笈?随即又想:烈焚城虽然老谋深算,也许武功稍占上风,但哈斯其其格行事更为狠辣,又能调动数十万大军,烈焚城若真是找到哈斯其其格,恐怕凶多吉少,难以全身而退。

       见唐轩若有所思,夜星虹笑道:“你我二人站在这里做什么?老弟还是随愚兄赴约观战为好,到时对战局品评指点一二,愚兄尚能得些益处。”

       唐轩忙道:“夜兄太过自谦了。那年在小弟故土,若非得夜兄指点,小弟武艺如何会有后来的进境?”随即又道:“小弟确有急事,不能随夜兄一道赴约,还请见谅。”

       夜星虹道:“既然兄弟有事,愚兄也不便强留,来日兄弟闲暇了,我们再行欢聚。”说罢,轻步走开。

       看着夜星虹的背影,唐轩猛然想起一事,急忙连跑几步,追上夜星虹,说道:“夜兄还请留步。”

       夜星虹回身笑道:“兄弟尚有何事?”

       唐轩忙道:“夜兄可有‘远路箫声’萧先生的讯息?”

       夜星虹道:“萧声远天马行空,行踪不定,听说这两年去了西域,近日才从海上返回中土。”说话之间,眼中闪过一丝异样之色,说道:“前几日我去芦花坞,还没待上半日,便听说应无泪那厮也到坞中。我不想看见他那副嘴脸,便与小雪告辞。从芦花坞出来,在百里芦海中,听到了萧声远的箫声。”说着哼了一声,又道:“我也懒得见他,就远远地避开了。也许他也去了芦花坞,早年他与小雪也有过一段交往。这些年,他也时常去看小雪。”

       唐轩心中一喜,暗道:总算有了萧声远的消息,也许他此刻正在芦花坞,即便就是离开了,也可向梦飘雪打听他的去向。随即心中又生出异样的感觉:此刻去了芦花坞,便可见到小棠……

       夜星虹看着唐轩的神态,微微一笑,说道:“兄弟相询便是此事?”

       唐轩回过神儿来,忙道:“只是此事,夜兄快请赴约,莫要错过约定之时。”

       待夜星虹去后,唐轩从怀中取出那块九龙玉佩,看了一眼,又看向紫禁城的方向,心道:等找到汉儿,再将此物还给圣上吧。随后又想:那年与紫姑娘一道出海,在潮河之上,紫姑娘曾说,梦飘雪的芦花坞在此百里之内。由此可知,芦花坞应在京城之南。想到紫裳,又向紫裳那个小院的方向望去,心道:紫姑娘曾说已将那部秘笈毁去,但她说话虚多实少,也许秘笈此刻仍藏在那个小院的机关密室之中。想到这里,不觉一声轻叹:若是她将秘笈留在那里,就那样去吧。何况林鹏已死,自己那个誓言也不复存在。即便自己去找,只怕也难以找到,那部秘笈就留待有缘吧。

       穿街过巷,走到初见牛靖边的那座戏楼门前,见杨金与一名妖艳女子正在路边窃窃私语。唐轩走到近处,杨金刚好抬头向这边看来,一眼看到唐轩,周身一颤,连忙跑上几步,来到唐轩近前,一脸媚笑,跪倒磕头,说道:“卑职杨金,叩见侯爷,见到侯爷乃是卑职之幸。”

       唐轩轻声道:“你起来吧,我还有事。”说罢,绕过杨金,牵马便走。

       那女子迎上前来,眼中闪出媚色,忙道:“唐侯爷还请留步。”

       唐轩停下脚步,问道:“姑娘可有事?”

       那女子笑道:“侯爷可还认得奴家?”

       唐轩微微一愣,看了那女子一眼,说道:“在下并未见过姑娘。”

       那女子眼中媚意横生,说道:“侯爷不认得奴家,奴家却认得侯爷,当年在魔云雪谷,奴家就识得侯爷的真颜。”

       便在此时,跑来一人,满头大汗,向杨金说道:“杨老爷,张大人有急事找你。”

       杨金看向那女子,一脸期盼之色,说道:“我今日有事,明日再等你的回音。”随即又向唐轩深施一礼,说道:“侯爷金安,卑职这就告退。”说罢,与来人快步离去。

       那女子看着杨金的背影,说道:“杨金现下已是杭州府余杭县的知县,七日后便要离京赴任。”说着浓妆的脸上浮出一丝笑意,又道:“他今日找到我,要我随他一道前往江南。听人说江南水土很是养人,只是他那七品官职小了一些。”

       唐轩心中厌烦,说道:“姑娘若是无事,唐某这就告辞。”

       那女子连忙说道:“有事,真是有事,侯爷还请留住玉趾。”说着一个媚眼飘来,又道:“侯爷真不记起奴家了?侯爷再想想,奴家名叫夜一花,当年在魔云雪谷,侯爷曾在人群中挤到奴家的身边,侯爷坚实的臂膀还碰在奴家的身上。”

       唐轩道:“夜姑娘拦住唐某,到底何事?”

       夜一花抬起雪白的手指,理了理微卷的鬓发,说道:“自从飞龙帮刘三武死在了魔云雪谷,奴家就厌倦了江湖上的日子,就效仿牛靖边来到京中这家戏院唱戏。不想天桥那个金舌头写下的戏文《水升天》,竟让奴家一炮走红,在京中梨园有了小小的名气,就像数年前的牛靖边一样。”

       见唐轩神色一黯,夜一花笑道:“侯爷奉旨出塞,凯旋返京,牛靖边与非无色自也一道返回,明日奴家就去太常寺去找他们,看看他们从西域带回了什么好东西。”说着向远处看了一眼,像是看寻太常寺的方向,又道:“他们返京后,牛靖边不来看我倒了罢了,非无色竟也不来看我,他在戏院之时,我是多么疼他。”

       唐轩脸上现出哀戚之色,轻声道:“他二人都已不在了。”

       夜一花啊了一声,说道:“可是因圣天之故……”说到这里,忽地顿住语声,向街上看了两眼,随即又道:“据说牛靖边年轻时武功很高,后来竟是武功大损。非无色轻功很好,只是功力不足。”说着走近一步,目光闪动,说道:“侯爷可知非无色的母亲是谁?”不等唐轩答话,夜一花又道:“非无色的母亲,年轻时曾是京中梨园的头牌,曾与牛靖边好过。后来将牛靖边甩了,傍上了一个贵人。据说牛靖边因此才随三宝船队远走西洋。后来她被那个贵人冷落,她就……她就想做什么就做什么了。十年后,她生下非无色,不久就死了,后来非无色被灵雾和尚带去了雾抬寺。至于非无色的父亲是谁,就无人知晓了。据我猜测,他是……”说着双眼看向四周,随即眼中闪出神秘之色,说道:“非无色年纪虽轻,却很有心计。侯爷可知,在京中,谁与他来往过密?我始终怀疑他是圣……”说着又是一个媚眼飘来,说道:“侯爷如此高位,如何能长久站在路边说话?侯爷请到奴家房中,奴家给侯爷沏上茶,再将他们的隐秘说与侯爷。”

       唐轩轻轻摆手,说道:“无论是何隐秘,都成过往云烟。唐某尚有急事,这就告辞。”说罢,快步向前走去。

       夜一花在唐轩身后说道:“侯爷若是对此不感兴趣,奴家再与侯爷说些更为隐秘之事……”

       唐轩出了南门,沿着大路,策马前行。第二日午间时分,来到一处岔路,见路旁树荫之下,有一茶棚,便下马走入,叫了一壶茶,几个烧饼,并询问店主芦花坞的所在。那店主笑道:“听客官口音像是北边儿人,不然方圆百里有谁不知芦花坞的所在。” 说着抬手向南一指,又道:“沿左首这条路向前再行五十里,便能看见那百里芦海,芦花坞便在芦海之内。像今日这样的晴天,在芦海边上一眼就可看见。”

       唐轩胡乱吃了几个烧饼,喝了两碗茶水,刚要起身离开,见丁锐一身便装,身背行囊,走进茶棚。看见丁锐,唐轩不由百感交集,连忙说道:“丁大人,你这是前往何处?”

       丁锐见是唐轩,不由一愣,随即躬身施礼,说道:“草民丁锐,见过侯爷。”

       唐轩奇道:“丁大人,为何这般说辞?”

       丁锐道:“启禀侯爷,丁锐已于昨日辞官,现下离京回归故里,侯爷不可再称呼草民大人了。”

       唐轩将丁锐让到桌前坐下,轻声道:“丁兄也不要再像过往那样称呼小弟了。实不相瞒,此刻圣上已遍诏天下暗卫擒拿小弟。”说着面露愧疚之色,说道:“奉旨出京,历时将近两载,竟是这般结局,唐轩难辞其咎。”

       丁锐轻轻摇头,说道:“无论何事,皆有前因后果。再者唐兄并未做错什么,因此无需自责。”

       唐轩神色凄然,说道:“那日我返回崖上,见到丁兄那杆铁枪……心儿便在那里救下我的性命……”话音未落,眼中垂下泪来。

       丁锐道:“我将心儿葬在那座雪白的崖下,将我祖上传下的佩刀留下陪她。因为那把刀,我才与她说上第一句话。”说话之间,眼中闪出泪光,又道:“从哪以后,心儿私下与我说了很多话……心儿说,她母亲是江渭的表妹,自从记事起,她的父母就在不停地吵架,后来她母亲死了……她母亲有一个姐姐,叫做冬儿,在圣天覆灭时落入锦衣卫之手。那年在河东潞州才知当时没有死,而是暗中嫁给了林崤的父亲……心儿说,万语灵无论与谁说话,全无一句虚言,无论是王侯,还是逆贼;无论是豪富,还是乞丐……”

       唐轩暗道:原来心儿与江渭与林崤还是这样的关系。

       丁锐道:“心儿说,她的母亲与她母亲的姐姐,都喜欢当年的少主……她母亲的姐姐,那个名叫冬儿的姑娘,颇通药理,医术甚精,曾在圣天历劫的五年前,得到了一朵百年才开的奇花,她又配上数种珍稀药物,制成一丸灵药,给那位少主暗中服下,使其在月余之中,武功大进……但那位少主对那姐妹二人只做一般部属相待……后来,那位少主将一个名叫薇儿的少女带上了圣天岛,心儿的母亲便离开了那座海岛……”

       唐轩暗道:原来心儿的母亲也曾对当年的蓝少主暗生情愫。

       丁锐道:“心儿说,圣天复兴后,江渭曾带人找到烈焚城。而后,一天早上,江渭走进书房,见书案之上,竟然摆放着一个雕花墨玉盒,当时江渭大喜若狂,连呼圣天当立……后来,江渭力主将那个墨玉盒送给了也先……后来,在一年的冬日,江渭收到一封匿名书信。信上说,那件能左右天下气运的神物,在河东潞州党天朋手中……心儿说,其实此刻的圣天全无当年的实力,只是虚张声势而已,江渭及各部部主所说的教众之数都是假的,天下圣天教众,不过数万之数。”

       丁锐镇定平静的目光看着唐轩,说道:“心儿还说,你永远都是她心中的少主,只有你继下圣天教主之位,圣天才能复兴……”

       丁锐最后一句话说完,唐轩神色木然,只是默默摇头。

       丁锐道:“昨日我离京之时,见了孟一辰一面,听他说,尊夫人已是不在了。”说着抬头望向棚外深蓝的长天,叹道:“尊夫人就像当年的蓝裳一样,除了她自己,谁也不能将她怎样!”

       唐轩轻声道:“蓝裳、紫裳,可是上苍变幻的天裳?”

       深蓝的天空中飘去一朵流云,刺目的烈日之下,竟难以分辨其间幻出的是蓝色还是紫色……

       一阵沉默过后,丁锐道:“唐兄将往何处?孩子可有音讯?”

       唐轩道:“我此行前往芦花坞,去见梦飘雪梦女侠,向她打听萧声远的去向,是‘远路箫声’萧先生带走了孩子。”

       又是一阵沉默过后,丁锐站起身来,抱拳说道:“丁锐今生有幸,能结识唐兄这样的人物。今日就此别过,他日有缘定再相逢。”

       唐轩也随之站起,摘下腰间的“龙日”宝刀,递与丁锐,说道:“丁兄为人,小弟甚是敬佩。今日分别,这把刀送与丁兄留个念想。”

       丁锐将刀接过,佩在腰间。两人并肩走出茶棚,拱手道别。

       唐轩取下身后的布囊,轻轻打开,将那把银花夜梦刀拿在手中轻轻抚摸……


       唐轩按那店主的指引,向南行了五十余里,眼前果然是一望无际的青芦,举目望去,见一座庄园,如碧海中的孤岛,隐约在芦海的深处。

       唐轩四下察看,寻到一条路径,策马奔向那座庄园,大约一刻的光景,来到庄园近前。唐轩下马,快步走到门前,轻轻叩门。不大工夫,庄园大门打开,走出两名年轻女子,尽皆上下打量唐轩,其中一名蓝裙女子眉头一皱,大声说道:“你来此何事?”

       唐轩连忙抱拳说道:“在下冒昧造访,只为求见‘芦风飘雪’梦坞主。”

       另一名绿裙女子一脸厌烦之色,大声说道:“你这人蓬头垢面,像是七日未曾洗脸,这般邋遢之相,如何能见我家主人?想拜见我家主人,赶紧回去,沐浴更衣,戒斋七日后,再来求见。”

       唐轩满脸通红,急忙背过身,拢拢发髻,整整衣衫,取出巾帕,擦擦脸,转过身来,说道:“在下有急事求见梦坞主,还请两位通融,予以禀报。”

       那蓝裙女子道:“脸竟能这般干洗?你是猫吗?”

       那绿裙女子道:“小猫洗脸还要沾些口水,你这般干洗,连猫都不如。”

       绿裙女子话音刚落,身后传来一个温和平静的声音:“雅淑、雅媛不可对客人无礼。”随着话音,从园中走出一名白衣女子。

       雅淑、雅媛见白衣女子到来,一齐施礼,齐声说道:“婢子见过主人。”

       唐轩见眼前这名女子一袭白衣,面罩白纱,举止之间,沉稳中又透出一种无法言喻的空灵。又见那两名侍女称其主人,知道此人便是武林中大名鼎鼎的“芦风飘雪”梦飘雪,急忙上前几步,躬身施礼,说道:“在下唐轩,见过梦坞主。”

       梦飘雪笑道:“唐侯爷不修边幅,自有英雄气概。今日光临,实是幸事,快请寒舍一叙。”

       在雅淑、雅媛异样的目光中,唐轩随梦飘雪走进芦花坞。行在曲径之间,唐轩觉出坞内屋宇楼台与身旁的梦飘雪一样,都有那种无法言喻的梦一般的空灵之气。

       走过曲径幽廊,绕过花丛浓荫,唐轩与梦飘雪进入一间典雅幽静的书房。刚入房中,便听到书架一侧传出一个童稚的声音:“梦姑姑,你去了哪里?汉儿还等着与你一起玩儿呢。”

       唐轩听到这童稚的语声,心中狂喜,大声喊道:“汉儿,汉儿……”泪水随着喊声,从眼中喷涌而出……

       唐汉从书架一侧走出,看着唐轩,说道:“你是谁?如何叫我的名字?”说话之间,纯真的目光中闪过机警之色,又道:“我好像见过你,是在去年,是在一个很远很远的地方,你们一大群人围住桃花姑姑,将她打死了,你们都是坏人。你好像还曾将我抱住,要将我抢走,是吹箫伯伯救下了我。”说着纯真的目光中又满是疑惑之色,说道:“你见到我为何哭了?坏人也会哭吗?我妈妈说,坏人是不会哭的。”

       梦飘雪道:“汉儿是你的儿子?你来我这里是为找他?”

       唐轩道:“他就是我的儿子,我寻他已近两年。”说罢,走到唐汉近前,将唐汉紧紧抱在怀中,任由泪水在脸上流淌……

       梦飘雪轻声叹道:“如此真情流露,是无论如何也伪装不出的。”

       唐汉大急,大声喊道:“你这坏人,为什么还要抱我?快快将我放下!梦姑姑,快些救我!快打坏人!”

       梦飘雪道:“汉儿,不要胡闹,抱着你的人,就是你时常说起的爸爸。”

       唐汉微微一愣,睁大眼睛,吃惊地看着唐轩,说道:“梦姑姑是不会欺骗汉儿的。”说着嘴角轻轻抽动,又道:“你真是爸爸,真是妈妈经常与汉儿说起的爸爸。”说着,说着,大哭起来,一边哭一边说道:“爸爸,你为何此时才找汉儿?这些年你去了哪里?妈妈呢?妈妈不见很久了,妈妈去了哪里?汉儿好想她……”

       唐轩轻声道:“爸爸这两年一直都在寻找你和妈妈……好孩子,不要哭,妈妈去了很远的地方……不过,妈妈就会回来了。”

       唐汉止住哭声,眼中露出喜色,说道:“妈妈就要回来了,汉儿不能再哭了,汉儿要高高兴兴等着妈妈回来。”

       梦飘雪看着唐汉,眼中满是怜爱之色,说道:“乖乖汉儿,快到姑姑的书案那里去玩儿,姑姑与你爸爸有话要说。”

       唐轩将唐汉从怀中放下,取出巾帕,擦了擦唐汉的小脸,说道:“汉儿听梦姑姑的话,自己去玩儿。”

       唐汉笑道:“汉儿最乖,汉儿听西洋姑姑的话,听桃花姑姑的话,听吹箫伯伯的话……”说着之间,看着梦飘雪,眼中满是亲昵之色,说道:“汉儿最听梦姑姑的话。”

       这轻快的童稚之声,直听得唐轩心中一阵酸楚……

       唐轩与梦飘雪分宾主坐下,梦飘雪目视唐轩,目光就像长姐看着幼弟,说道:“你的事,我多有听闻。江湖上对你的非议很多,但应无泪却未说你一句坏话。别人的话,我或许不信,应无泪的话,我会深信不疑。江湖上说你做了那些坏事,定然不是实情。”

       唐轩心中一暖,说道:“多谢梦坞主明察。”

       梦飘雪道:“前些时日,萧声远将汉儿送到我这里,他便匆匆离去。这个人有些意思,居然一路万里,跟到了西洋。又在紧要关头,救下了汉儿。当时他以为汉儿是太子殿下。‘远路箫声’虽然终年浪迹江湖,他身上流淌的却是当朝首辅的血脉,他内心深处,仍是念着朝廷。他的父亲肖朗,当年曾为朝中首辅,显赫一时。他做事向来如此,只要上手,便不会半途再与旁人,一定会自己坚持到底,直到撞到南墙。”

       唐轩心道:梦飘雪之言,正与自己先前推断的一样。只是未曾想到,萧声远竟有这样显赫的家世。随即又想:萧声远如此做为,也许是与他早年那些经历有关。

       梦飘雪道:“萧声远虽是执拗,却生性缜密。再者,半生经事颇多,因此行事极为稳妥。他带着汉儿到了京城,没有径直进宫,而是找到他的一个世交。那人名叫刘太常,官拜钦天监监正。萧声远见到刘太常,将救下汉儿之事与他说了,并让其引荐入宫,将汉儿还与正统。哪知刘太常闻言大惊之色,让萧声远不可声张此事,带着汉儿及早离京。萧声远起初不解,刘太常只与其说了一事,萧声远便连夜离京,将汉儿送到了我这里。”说着眼中笑意盈盈,看着唐轩,说道:“你乃聪颖之士,又是当事之人,你可知刘太常与萧声远说了什么?”

       唐轩心念一动,猛然想起在宫中正统皇帝曾与自己说起刘太常夜观天象那件秘事。于是说道:“可是宫中妃子产下了皇子?”

       梦飘雪轻轻点头,说道:“刘太常告诉萧声远,前天夜里,刘贵妃产下一子。据与他交好的大内副总管胡义说,正统皇帝端坐御书房,一夜未眠。临近早朝时,又在书房来回踱步。出门前,将一块九龙玉佩摔得粉碎。”

       唐轩心道:龙颜震怒,当是知晓了真相,看来在中原已是不能安身。

       梦飘雪道:“萧声远尚无传人。他说,他觉得与一个少女天生有缘,要收她为徒,这才一路跟到了西洋。”说着微微一笑,又道:“在我们几人中,萧声远做什么都很着急。夜星虹、应无泪与我,至今皆未收徒。”说着神色一黯,说道:“在这几人中,我最羡慕的是龙浪,他寻到你这样的传人。他虽是不在了,但你一定会使龙渊岛兴旺发达。”

       唐轩心道:紫姑娘得来的那些钱财,大部要散与穷苦百姓,但其从龙渊岛得来的那些自当留下,当做重建之用,一定要使龙渊岛在自己手上重现龙浪义兄在世时的雄风。

       梦飘雪道:“应无泪与龙浪的过节,终是在你的手上化开了。百年来,使应无泪不能接下第四招的人恐怕没有,便是当年的君不罪、蓝傲天与黄裳、蓝裳也是不能。由此可以得出,你的武功,百年来无人能及。但最让我欣慰的还是你的为人,应无泪连番偷袭,那般对你,你却对他手下留情。由此还可得出,你是百年来绝顶高手中最为仁厚的一位。”

       唐轩脸上一红,说道:“梦坞主过誉了。紧要之时,还是应先生手下留情,饶过在下的性命。”

       梦飘雪笑道:“唐兄弟这样说,让人听来就是笑谈了。” 说话之间,脸上的红晕,隐约透出罩在脸上白纱,又道:“应无泪行事虽说偏狭,但终有底线。不然,我如何会与他交往多年?”说着开启身旁的暗箱,从中取出一个玉瓶,又道:“我与夜星虹同样交往多年,夜星虹的行事与应无泪截然不同,就拿此事来说,两人的做法,甚至完全相反。”

       唐轩见梦飘雪手中的玉瓶玲珑剔透,瓶颈之上,一条紫色异蛇,栩栩如生,知是紫冥蛇谷那独有的药瓶。想起在紫冥蛇谷中曾见到应无泪与夜星虹,暗道:应无泪与紫冥谷主同坐,可是在为梦飘雪买药?夜星虹可是因为梦飘雪服食这种药物才烧了蛇谷中的药坞?

       梦飘雪道:“前些年,我得了一种怪病,身上经脉疼起来生不如死,他二人都很着急。后来我得到了一种来自西域的灵药,服药后病痛瞬时消失。但药效过后,若不再服,则苦痛胜过先前十倍、百倍。应无泪为了我,不惜花费万金,远赴西域购此灵药。而夜星虹竟是冲冠一怒,一把火烧了那制药之地。唐兄弟,你说他二人谁对我好?换做是你,你如何去做?”

       唐轩略一沉吟,说道:“我也曾吃过那种药物,也曾见过那药物的危害。若是至亲之人服药成瘾,而他又身患绝症,不久于人世,纵是花费万金,也应为他购得。除此之外,也许我也会像夜兄那样,将那制药之处,夷为平地。或许如此,才能真正帮了那至亲之人。”

       梦飘雪轻轻点头,说道:“后来我逐渐停下药来,又偶遇一个游方郎中,以十三鬼穴针法,医好了我的病痛。大病过后,我虽容貌不在,但他二人皆未嫌弃。”说着眼中闪过笑意,又道:“唐兄弟在外多有风流之名,在情字之上当为通透之人。你说他二人之所以如此,可是正因二人之故?若只是一人,而无另一人在旁瓜葛、在旁相激,而使彼此丢不下脸面,是否就会离我而去?”

       唐轩脸上一红,支吾道:“旁人不敢讲,若以应、夜两位的为人,想来不会如此。”

       唐汉坐在书案之后,露出小脸,一动不动,静静听着两人说话。

       梦飘雪看着唐轩,眼中满是深意,说道:“林鹏与江渭已死,听说来九针继任圣天副教主,教主之位又是空悬,圣天中人又是再寻当年蓝教主的后人。”

       见唐轩默然无语,梦飘雪又道:“陈弢出事前曾来过我这里,临行之际,与我说起一段尘封的往事,那段往事中涉及你的身世。其实当年那件事我并未在意,这么多年早就忘了,但经陈弢说起,我震惊之余,才知那两个婴儿,其中一个竟然是你,而另一个却是林鹏。”

       唐轩轻声道:“三十一年前,在那安平小镇上发生的事,陈大人也曾与我提及。”

       梦飘雪眼中闪过神秘的笑意,说道:“陈弢当夜亲眼所见之事绝不会假,但第二天清晨,他随李庚白离去之后发生的事,他便不知了。”

       唐轩心中一颤,忙到:“不知陈大人走后,又生出了何事?”

       梦飘雪道:“那年我正值及笄,当夜与我师父一道也住在了那家客栈,夜里发生的那些事我自是不知,但早上恰巧与令尊同时离开那家客栈,因家师前往宣宁办事,而与令尊同路。离开小镇向北行出十余里,只听身后传来女子的哭喊之声。令尊、家师与我听到身后的哭喊声都停下脚步,只见一名女子抱着一个婴儿从身后追来,身旁跟着一名客栈中的伙计和一名家人模样的人。那些人到了近前,那女子哭着说怀中的孩子不是她的儿子。那客栈的伙计指着令尊说:‘这名客官怀抱同样大的婴儿,莫非……’那名女子止住了哭声,冲到令尊身前,看向令尊怀中的孩子,随即大声喝道:‘这才是我的儿子!你为何换走我的儿子?’便将怀中的孩子放在地上,一把抢过令尊怀中的孩子,亲个不停……令尊一脸懵懂,手足无措,急忙将地上的孩子抱在怀中,连声说:‘我也不知……’一片残纸,从那孩子蓝印花布的襁褓中轻轻飘落……”

       唐轩默默从怀中将那片泛黄的残笺取出,泪水又一次无声地滴落在残笺之上……

       唐汉坐在书案之后,瞪着大眼睛,看着唐轩,轻声道:“爸爸为什么又哭了?”说着又转脸看向房门,眼中满是期盼之色,喃喃道:“妈妈怎么还没来?”

       梦飘雪道:“圣天教众虽说退到海外,来九针也并无太大本事,也无太大野心,但说不准何时圣天又会落入本领高强、野心勃勃之人手中,那些视死如归的圣天之士,又会从海外重来中土,稍有不慎,又会生出弥天血雨,又会遍野尸籍。”说着眼中满是殷殷之意,又道:“你为人宽厚,侠骨仁心,武功高绝,又是嫡传圣天之主,若是接任教主之位,将圣天教众约束海外,消弭杀戮血腥,使天下康宁安乐,则功莫大焉。”

       唐轩看着书案后的唐汉,轻声一叹,说道:“我奉旨出京,一行百余人。返京时,只剩下寥寥数人。我这般做为,都是为了自己的孩子。我这样的人,如何称得上侠骨仁心?若在出京前,我与圣上说出真相,那些人就不会死。每每想起,我便心痛不已,为此我将负疚终生。”

      梦飘雪正色道:“人,生而为人,便是具备人性。在这世上,人性高于一切。大侠也是人,大侠的一切侠义之举,也不能离开人性。莫非救别人的孩子就是义之所至,救自己的孩子就是不义之举?人生在世,在任何时候人性都不可泯灭。二十四孝中,竟有埋儿奉母那样毫无人性的故事。宣扬这类故事、用以教化民众的那些人,不是蠢笨至极的傻东西,就是居心叵测的坏东西。”

      见唐轩默然无语,梦飘雪又道:“在危急时刻,在不伤害旁人的情形下做出自保之举,是上苍赋予每个人的权力。当初正统皇帝与你说起孩子之事时,你未言实情。你这样做,并未伤及任何人。而若当即说出真相,必然招致杀身之祸。因此你的做为,并无半分错处。至于后来发生的那些事,也事有因果,与你无关。”说话之间,平静空灵的目光,瞬时变做古潭般的深邃,说道:“即便是你不想牵扯旁人,而单独西行,你当梁日、樊仲那些人就会放手不理、掉头返京吗?你可知他们身上有无皇帝陛下的密诏?你若那样去做,他们不是与你当即变脸、大动干戈,便是没了你的照护,及早死于林鹏圣天之手。”说着站起身来,双目闪出凛凛之色,说道:“莫非只有一声不响而尽死节才算是忠臣?即便是精忠报国的岳武穆,在奉诏进京时,仍用一碗酒来试探前来传旨的好友。从你与正统陛下各自的做为上看,你已是古今难得的忠臣!”

       便在此时,房门一响,小棠从门外走进房中。

       唐轩连忙站起,说道:“小棠……”

       小棠脸上一红,轻声道:“轩哥……”

       唐汉看见小棠,惊喜喊道:“妈妈!妈妈!”随即扑向小棠,大声哭道:“妈妈,你这些时日到哪里去了?你可知汉儿有多想你?”

       小棠微微一愣,说道:“孩子你是……”

       唐轩轻声道:“他是我的儿子……”

       小棠抱起唐汉,眼中流下泪来,哭道:“你是我的儿子,我……我就是你的妈妈……”

       梦飘雪眼中露出奇色,自语道:“那位蒙古郡主竟与这位陈夫人生得一般相貌……这位五夫人自到这里,只是独自一人呆在屋中,为何今日竟是不请自来?……”


       一条三桅海船,七帆齐鼓,在海上飞速行驶。

       明媚的阳光下,温润的海风中,小棠抱着唐汉,立于凝神远望的唐轩身旁,清秀的脸上,满是温婉的笑容。

       唐轩回望已是遥遥的中土,心道:“此番远赴海外,不知何时重返故园?”

       刘奉从船头走来,说道:“启禀侯爷,龙渊岛大约还有三日的航程。”

       唐轩轻轻点头,心道:秦渊义兄看到留在大史表叔家中的书信,一定会来龙渊岛与我相会。给雨儿的书信,不知此刻她收到没有?那块九龙玉佩连同自己的辞呈,从广州府,六百里加急,想来也已送到御前,也算自己与圣上相识一场,有个始终……

       前方现出一座小岛,岛上生满绿树,树上白花如雪,其间点缀点点紫色。唐轩回眸远望,心道:每年冬日,紫裳的坟茔之上是否会飘落紫色的雪花……

       便在此时,一条狭长的帆船斜次驶来,帆船甲板之上,两名白衣童子站在一辆四轮小车之后。小车之上,端坐一人,神色高傲,目光冷锐,一袭白衣如雪,正是林鹏。一阵海风拂过,掀起林鹏身下的白衣,林鹏端坐车上的身躯,赫然没了双腿。

       唐轩看到林鹏,心中大惊,暗道:他竟与樊仲一样,也在那日逃得性命!他此刻返回中土,可又要在江湖中掀起风浪?不由记起梦飘雪的那些话来,又想:自己是否真要当仁不让,接下圣天教主之位,收拢约束圣天之士,将血腥杀戮消弭于无形?

       此刻,又见林鹏微笑着向自己轻轻挥手,在与自己说着什么。但帆船甚速,行去已远,林鹏的那些话语,隐没在海上的风涛声中。

       唐汉先是看向唐轩,再又看向小棠,眼中满是欢喜之色,说道:“妈妈,你什么时候给汉儿生下小弟弟?到时汉儿一定哄着他,爱护他,好好和他一起玩儿……对了,妈妈,汉儿记得你曾说,见到爸爸后,就会给汉儿生个弟弟,汉儿还记得,妈妈给弟弟起的名字叫做唐蒙。”

       小棠看着唐轩,清秀的脸上,现出娇羞的红晕……

       唐轩遥望北方,眼中闪过泪光,轻声道:“唐汉,唐蒙,汉蒙永远都是兄弟……”

                                                                                                                                                                      (全书完)

                                                                                                                                                              2022年12月19日初稿

                                                                                                                                                              2023年4月16日定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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天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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