苗寨在深山老林中,汉人少有涉足,而素闻苗人善于捕猎,身上常佩弓箭刀斧,又性情暴躁,不通礼义。
邵梦臣欲去交涉,怕带的人多带,容易引得苗人戒备,一旦谈判不成,还连累别人,本待只身前去,奈何言语不通,又不识得道路。
琴姑本一个姑娘家,又与他们有过交集,不会令他们疑心,有她在之间疏通,确实能事半功倍。
邵梦臣还是皱眉道:“我不能让你一个姑娘家陪我深入虎穴,此事你不用担心,我会想其他办法的。”
琴姑忙道:“我双亲早亡,多亏村里的亲戚邻居接济,才和莹莹活下来,一直便想有机会能报答大家。”
她见邵梦臣总是不允,心中一着急,话也不太会说了:“大人原是外人,尚为我们劳力忧心,我若还贪生怕死,简直……都算不得人了。总之我心意已决,大人若还是不肯我同去,便是、便是嫌我笨了。”
邵梦臣见她如此坚决,便也不违逆,道:“容我再想几日,我若去时,必定和你说。”
琴姑这才松了口气。
一缕春晖挣破云层,从竹叶缝隙泄下,在二人身上洒下点点光斑。此时是初春时节,林中一根根春笋破土而出,春雨过后,瞬时便长得有几尺高了,放眼而去,满目青翠生机。
邵梦臣起身,张开双手伸了个腰,呼吸林中清新空气,心境竟是从未有过的畅快。
不说是被贬失意,就是从前读书、高中、为官的这些日子,他都是独来独往,极少与人深交,今日倒是极难的,与琴姑这样一个不知世事的姑娘说上这么多话。
他环视一周,笑道:“这山里挺好的,所有东西都可以就地取材,自给自足。”
琴姑将篮内新挖的春笋往前递给他:“这些笋还很新鲜,大人拿回去煮汤喝吧。”
邵梦臣摇手道:“无功不受禄,这是你的东西,我岂能乱要乱拿。”
琴姑道:“这春笋本就山上自有之物,我不过花了些力气挖出来罢了。”
“不劳而获,亦非君子所为。我若想要吃时,也该是自己动手来挖。”
琴姑低声道:“可是大人为我教导莹莹,怎么能说无功不劳呢?”
邵梦臣微笑道:“我身为此处知县,教化百姓本就是职责所在,你不必这般客气。”
琴姑见邵梦臣执意不收,没得奈何,只好低头不语。
正是两人没话说时,忽听到一阵叽叽喳喳的孩童笑声。
七八个孩子跑跑闹闹地往竹林来,当头一个便是莹莹,和旁边两个孩子怀中都抱着只锦鸡,入了林,便将锦鸡放在竹林中,随意其啄食。
莹莹见到琴姑,忙跑到跟前,“姐姐你原来在这里啊,我说怎么一上午都见不到你人哩。”
琴姑一怔,忙看日头,已经过了正午,不想与邵梦臣聊天都忘了时辰,问道:“你吃午饭了没?”
“我在隔壁周大娘家已经吃了,现在把鸡儿抱出来觅食呢。”莹莹又看了看她身边的邵梦臣,嘻嘻笑道:“我说大人今天怎么不上课,却原来跑到这里来偷懒了。”
琴姑道:“不许胡说,大人是到竹林来砍竹子,回去给你们做上课用的桌椅。”
莹莹看了看他二人,长“哦”了声,又望着地上砍的七八根竹子。
“这么多竹子,大人一个人怎么带得回去呀?”她便招手叫来小伙伴,一人扛一根,赶着锦鸡,依然嬉嬉闹闹地出了竹林,往衙门去了。
望着这群孩子天真烂漫的样子,邵梦臣不由得莞尔笑道:“这些孩子都很可爱,有时教着他们读书和道理,反而自己会学到很多。”
琴姑想着邵梦臣身为状元,乃是天下文人之首,却沦落到当乡村教师,教着一群什么都不懂的小屁孩,如此大材小用,心中必然委屈。
她轻声道:“莹莹性子调皮,我管教得不好,大人教她,必定十分麻烦。”
“莹莹很聪明,教着还好呢。”邵梦臣想了想,忽而一笑,“不过她倒是常跟我抱怨你,说教你很是麻烦。”
琴姑面飞红霞,低头道:“她、她说我什么了?”
“也没什么,只是说每日在我这里学了什么,回头还要再教你一遍,且你又问很多她不懂的东西,她又要来问我,传来传去的很是麻烦。”
“我和她说过,不要说是我问的……”琴姑低着头,声音越说越低,到后面几乎听不到了。
邵梦臣微笑道:“你若真想学,可以来直接找我,白日不得空的话,我就设夜课。”
琴姑连连摇手道:“我太笨了,而且从小就不认得字,我怕大人教得费心我还学不好。”
“昔日孔子门下三千人,长幼贤愚不一,他尚能因材施教,面面俱到。”邵梦臣道:“今日我才教你们几个,若都不能教好,不是你们资质不行,而是我为师懒惰了。”
琴姑这才点头答应,默了片刻,忽而道:“大人,您在此处等我,我回家一下。”
琴姑家离这竹林不远,她小跑回去,一盏茶的功夫又跑回来,回来时,怀中抱着厚厚一摞白纸并笔墨。
她微喘着气,额上起了一层细汗,却是极小心第将怀中白纸铺开,将笔墨放置其上,低头捧给邵梦臣。
邵梦臣诧异道:“你怎么会有这些东西?”
“我听说大人此前造户籍册时,所带的纸张都用完了,前些日子去集市时,正巧见到这些东西,就买了。”
琴姑又怕他不肯收或是要给自己钱,忙道:“大人放心,这本就是用大人上次给的银子买的,现下还有盈余呢!”
“那银子是给你们的,补偿吃了你们的蛋和鸡的。”
“即便算和我买的鸡和蛋,大人给的钱也多了,按市价折算,高了几倍呢。大人又不肯收回,我们就只好当是拿着大人存在我们这的钱,给大人买东西。”
邵梦臣这次没拒绝,因为他确实需要这些东西:来此数月后,不说纸用完了,笔也写秃了,而这大山之中,确实难买这些东西。
物以稀为贵,所以眼下连纸笔于己而言都成了奢侈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