临别的那晚,两人相拥在茶室的沙发上,冲泡着各色茗茶,回顾着前尘往事,淡淡的笑靥浮动其间,却也有淡淡的离愁萦绕不散……
当窗外微亮,田冰起身去了厨房,很快就做好了两碗素面。
当肚腹饱暖,中信随即去了书屋,许久才走出,手里拎着一只双肩包。
当关上房门,两人站在院子里,神情肃然地环视着:
花坛中月季枝叶舒展,有俏立的花苞娇羞欲放,妖狐那个憨憨正熟睡不醒,毛茸茸的尾巴耷拉在狗窝外,在无意识地轻摇着,巡视一圈,怎么也找不见黑妞的影子,想必又上山打野去了……
田冰轻语道:“走吧,村里人起床早。”
中信听懂了,他轻叹一声,神色变得无悲无喜无嗔无尤起来。
下山的水泥路略显潮湿,山间的薄雾影响不了行车,却实实在在地沾湿了车上两人的心绪。
村道上已经有环卫工在洒扫了,田冰驾驶着汽车一路狂飙而过,上了省道后,车速蓦然放缓,似乎要把赶出来的时间全部挥霍。
中信恍若不觉地看着窗外,再没有像昔日那般,或提醒减速,或催促快行。
地铁始发站到了,偌大的广场不见行色匆匆的人群,尤显空旷与寂寥。
田冰靠边停下车,转头看着中信,眼神复杂:“老四,要不你还是开车走吧。”
中信依然眼望窗外:“不了,开车太浪费。”
“能浪费多少呀,自己开车也方便些,难道你不打算在市里停留吗?”
中信轻轻摇了摇头,田冰伸出手揽住他的脖子,强行将他拽了过去,意欲再行规劝,却见一副淡漠如灰的面容。
“老四,你?”
“抱抱吧。”
不带一丝情绪的话语,田冰却是微微一颤,她随即探身过去,狭窄的车内空间,两人交颈浅拥。
“冰儿,谢谢你。”
田冰只是轻拍他的后背,没有给予言语上的回应。
中信轻轻推开她,扶住她的肩膀,看着她的双眸:“我走后,不管什么人问起,都不要说出我的行踪。”
田冰摇了摇头,又赶紧点了点头,她已然不知该如何表达了。
他柔声道:“好了,我走了,你回去吧,路上慢着点儿。”
她不舍道:“首班车还要等好久呢。”
“走吧。”
他挤出一丝笑意,决然开门下车,在路边站定,朝她挥了挥手。
她回以一丝勉强,怅然转头向前,轻点油门,缓缓离去。
晓风拂面,是袭入躯壳的寒;
他敞开衣衫,释放着胀满的缭乱;
淡淡的尾气飘散,更见若隐若现的青烟;
看着那车行渐远,想着那车内,
却是一个人的孤单!
他关掉了手机,让地铁带着他的双眼,
从始发站到了终点站,再返回中转站,
换条线路继续他的都市乱穿;
从地下几十米的深渊,到地上高架桥的盘旋,
仿若溯往境里那一圈又一圈的明暗,
或是过往的轮回,或是不达的彼岸……
他忘掉了饥寒,始终淡漠如烟地看着窗舷,
吴市不再是曾经的吴市,处处都是展翅欲飞的闹喧,
他也不再是昔日的少年,却依旧是雨打浮萍的不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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白日的梦游只能带来加倍的心慌,他终是去了火车站,买了一张返程的车票,经过一夜的枯坐,于次日破晓时分回到了内地的故乡。
一个独行的身影下了车,面对空旷的车站广场,他不免踌躇了:
城里虽有哥哥姐姐,但尽皆忙于各自的工作,眼下不年不节的,自己贸然回来,更带着灰头土脸的风尘,打扰且不说,虚话一番也是对心神的煎熬啊!
一丝苦涩爬上他的脸庞,一缕椒香窜入他的鼻腔,搅动着他的五脏一阵翻腾。循着味道望去,广场的最边缘亮着一盏乙炔灯,光影中正升腾着氤氲水汽,那是一家赶生活的早餐摊点儿。
中信快步穿过广场,来到小摊儿前,但见一锅一灶一老翁,灶内柴火正旺,锅里水雾腾腾,馥郁的香味足以引动路过的馋虫了。
“老人家,来一碗胡辣汤,两根油条,谢谢。”
“好咧。”
老翁一声应和,右手持大勺入锅,先搅动两下,再舀了满满一勺,不颠不抖,左手持碗接了,刚好九分满,不溢不烫。
中信双手接过,走到一旁,将碗放在不辨岁月的小桌之上,正欲坐下,却见那黑黢黢的条凳更加不知其年代的久远,也便弃之不用,来了个标准的中国蹲。
中信端起碗小心地喝了一口,依旧是妙不可言的醇厚,那不辛不燥的辣恰能舒张了毛孔,驱走了饥寒,更找回了少年。
许是首客的缘故,老翁主动递上一个小瓶:“再来点儿胡椒?”
“不了,谢谢,这个味道已经很正了。”
老翁晃了晃手中的小瓶,唠叨着:“咱们本地人喝胡辣汤,恨不得把这一瓶都倒碗里咯,我都不敢把它放桌上了,这胡椒粉可不便宜啊!”
中信不置可否地笑笑,一口油条一口热汤吃得欢快,身子热乎了,心情也热乎了。
离家二十几年,虽乡音烙印在心,却也很少说起了,恍惚间随口便是吴音,被当成外乡人也没啥稀奇。
中信一连吃了两碗,饱暖的感觉再次回归,他站起身活动活动腿脚。
老翁露出憨厚的笑容:“吃好了?”
“嗯,多少钱?”
“你就给二十块钱吧。”
“二十?”
中信微微一愣,视线穿过压低的帽檐,但见那张沟壑纵横的脸庞,在跳动的柴火掩映下,满溢的和善与艰辛变得模糊起来……
“给你,谢了。”
中信找出一张纸币递上,径直走向着马路对面的旅社,近乎两昼夜的不眠,他着实有些扛不住了。
三十块钱可以享用半天的钟点房,且不论硬件条件如何,做为身心的临时驿站恰能满足需求了。
躺在松垮垮的席梦思上,中信的脑海中浮现出那副直击人心的油画:
极度骨感的黑肤女人,半裸着上身,怀里的婴儿在努力吮吸着生命的原液,可那软哒哒的干瘪中哪有汁水呢?女人的眼神中充满了茫然与绝望,形式上的投喂不过是心理上的安慰罢了!
对于那名瘦婴而言,徒劳地消耗着仅存的力气,似乎什么也得不到,又似乎什么都得到了……
重重的敲门声响起,床上的身影微微一颤,仿若被惊扰的婴孩一般,他四下茫然地拱了拱脑袋,再次蜷缩成了一团。
“喂,到点了,退房了。”
寡淡如寒春河水的乡音,将中信彻底唤醒,他伸展开四肢,尝试着睁开双眼,经过几个小时的修整,人却似乎更加疲倦了。
带着不情不愿的依恋,中信退了房,出了旅店,眼前的一幕令他暗自蹙眉:
马路上,穿梭的车辆卷起了漫天的灰尘,给人仿若置身大城的错觉,只不过,那飘舞的碎屑与随处的垃圾却又真实了朦胧。
有一种脏是满城工地的灰,也有一种脏是全民自顾的乱,满城工地终是成就快速发展的新城,而全民自顾所能沉淀的只能是渐离渐远的僻壤。
中信的思绪飘得更远:
遥想那美丽的草原,有肥硕的野兔成群,它们在草甸下构筑新窝,两情相悦并繁衍后代,长此以往,虽然毁坏了草皮,荒漠了水土,但换个地方它们依然可以打洞为家。
而此刻的自己却像那落荒的孤狼,无意那远山的呼唤,更无心那枯黄的草场,他只有夹着斑驳的尾巴,咬着冷冷的尖牙,循着本能在烈日下潜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