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路南下,天候渐暖。将近燕云之地,已是五月之夏。江南此时早已渐入酷暑,北国之地却正气温适宜。朱月心取道榆关,再入平州,仍是金国地界。这榆关便是后来的山海关,世人所指关内关外,即以此关为分界。关山傍海,战时险固自不必说,平时也是观光胜地,景色豪广怡然。
朱月心关下而过,已不知不觉自荒蛮苦寒的关外踏回到了民丰物阜的关内,海风掠鬓透襟,暂将烦恼吹到了脑后,佳景入目,精神爽朗,一缕相思虽不能就此斩断,却也不再深悲切愁。但好马不吃回头草,返回上京自然不甘,却到哪里去呢?想到龙剑观就在蓟州,离此不远,侯吐艳多半会在,当然喜不胜收。
于是快马加鞭,不再伤感颓丧般慢慢而行。宝马神骏,不到一个下午,横穿二州,西驰二百多里,蹄下所踩,已是故邦国土。朱月心忖思:“好久没见干娘了,须捎点礼物给她。”遂往蓟州城内买了胭脂香粉、罗帕汗巾,却想这些东西未免太俗太贱,望见对面一家首饰铺子,过去挑了一副汉玉手镯、一对白金耳环,哪知临到付账时,才发觉所带盘缠已然不够,只得道:“手镯要了,耳环就算了。”
那铺主是个珠宝行家,本来每年秋冬都要去东北向女真人收购北珠,南贩牟取暴利,只因这几年关外征战不休,数次冒险贩运,都出了意外,蚀本不算,险些将性命也搭上,于是才在这里开店敛财,老本行虽然搁下有三四年,识宝辨货的看家本领却没扔掉,当朱月心翻找包袱时,一眼就认准那颗比鸡蛋还大的北珠价值连城,笑嘻嘻道:“姑娘啊,把你那颗珠子当了,倒也可当个三四百两银子,便是十副玉镯、十对耳环也买了。”说着,向斜对面的当铺望去,频频示以眼色。
朱月心在金数年,于征辽事建功甚寡,所得赏赐并不多,时下金银将尽,绢帛珍玩也早兑换完了,值钱物事只剩胯下的汗血马和包袱里的碧血刀、龙鳞甲、玉玺和北珠。前三样相处甚久,都有了感情,而且各有渊源,各具用途,不舍变卖。玉玺本为辽宝,于金无用,于她亦固为无用之物,却是当年朱子泊打捞所送,更加珍爱,自也卖不得。独那北珠本就是雪里化送给她作盘缠用的,途中拮据时常起兑换之意,却怕它太过昂贵,无人问津,是以打算待散碎细软使完,再设法处置这颗巨宝。如今这暗怀鬼胎的黑心铺主,一番话倒正巧切中了她的心思,当下想也不想,径直奔那当铺而去。
那铺主等她奔及一半,方自喊道:“喂,姑娘,先请回来说话!”朱月心转身奔回,问道:“甚事?”铺主压低了声音道:“自古当铺坑人,姑娘不会不知吧。”朱月心道:“那又怎样,便只当得一半价钱,也有二百两银子,买对耳环还嫌不够么。”铺主见她真的不通行情,心下大乐,笑道:“傻丫头,能卖四百两为什么要卖二百两。”
朱月心不识货,但心思伶俐,已知他欲图收购,便道:“你想要的话,卖与你就是,却要多少?”铺主更加乐了,心想她直截了当,倒也省了口舌,五指箕张,面前摇了两摇,说道:“五百两。”朱月心也不迟疑,正要答应,铺主跟着又道:“外送你一对耳环。”朱月心道:“我明白,便是再加十对耳环你也是赚的。但你是生意人,本就图利,我也不来跟你计较。”收起耳环和玉镯,将北珠放到柜台上。
铺主乐呵呵的正要去取银子,却听一个稚嫩的声音说道:“赚是赚了,却也赚得太狠了些。”两人循声望去,只见自铺后走出个锦衣华冠的富家少年弟子,方面大耳,眉清长目,既具福相且不失俊武,只是年齿尚幼,约莫十二三岁。
铺主心道:“瞧这厮多半出生于商豪之家,莫非见了这珠子也有收购之意?”想他年纪虽小,但家中大人殊难应付,登时惴惴起来。朱月心则在寻思:“我俩话声不高,这人在铺子后面却听得清清楚楚,难道小小年纪竟然怀有上乘武功不成?”左右端详,欲待瞧出他的来历,却不想想自己独身游闯江湖才几天,只怕任何一门一派的武功家数施展于面前,都分辨不出端倪。
那少年道:“丁老板,这颗北珠至少值纹银一千两,你以八百两收购,也可赚个两成,兀自贪心不足,要赚一半。”丁老板面色一红,说道:“人家愿意,你来多管什么闲事?”那少年道:“你在这里坑人,把晦气都传到我师父的铺子里去了,我当然要管。”丁老板两眼一翻,问道:“你师父是谁?开的哪一家店?”那少年道:“便是你斜对面的当铺。”
丁老板嘿嘿一笑,说道:“原来如此,原来如此。刚才老朽出言不逊,玷污了你师父的门面,还请多多包涵呐。”那少年却不睬他,向朱月心道:“姐姐,你把这颗珠子当给我师父吧。我师父很好的,便是乞丐来当破衣、破鞋、破饭碗,他都毫不吝啬。你这颗珠子,至少好当一千两。”丁老板暗自气恼,心道:“你家师父来这里开店半年,净干些亏本买卖,把同行都害苦了。罢了罢了,煮熟的鸭子飞了。老朽明天就搬,和那小白脸同城买卖,也不知谁把晦气传给谁。”
朱月心收起北珠,和那少年进了斜对面的天龙当铺。那少年叫声:“看茶!”突然劈手夺过包袱。朱月心惊道:“干什么!还我!”伸手反夺。那少年左掌一架,右手已将包袱掷进了里屋。朱月心待要闯入,那少年探掌击向她的背心。朱月心此时内功、外功俱有相当火候,背后遭袭,即有感应,凌空翻得一个斗子,反落在那少年背后,左手食指向他背上的大椎穴疾点而去。哪知那少年也极是灵巧,拳头落空,旋即变拳为爪,抓住了身前柜台上的一排竖置隔栏,身子紧跟着贴了上去。朱月心这一点便中途势消,离对方的穴位差了半尺,芳心暗暗惊讶。
那少年身在上方,恰好屁股对准了她,回头嘻嘻一笑。朱月心大怒,跨步中提拳直进,乃是地煞拳中的一招“炮拳轰天”,打的就是他的屁股。那少年并不躲闪,待她拳至半途,抬脚后踹,对准的却是她的面门,竟是后发先至。朱月心若不闪避,拳不及臀,雪白的脸蛋上便要给他踏上一脚。
其实那少年并非出招快过她,只因腿长臂短,她发拳击人,身子须得跟上,那少年正好就势迎踢,自然便能后发先至。但朱月心不肯收势,非要击中对方不可,身子一斜,避过了这一踹,拳不改向,仍是对准了他的屁股而去。那少年再要出腿业已不及,当下将身一扭,拳头自他腰旁擦过,“喀”一声响,打断了一根栏杆,接着变拳为掌,使一招“剑闪丧门”,掌锋如刃,顺势横切。就听喀喇声不绝,连断了七八根栏杆。这一切,切得固是迅雷不及掩耳,那少年扶着横栏,身悬半空,仅凭双手吊行,竟然于瞬间移开尺许,半点没被掌缘带到,身手亦自不凡。
说也奇怪,两人斗有多时,柜台后面一个头戴小帽的青年男子正在伏案算账,瞧形势多半是那少年的师父、此间老板,却仿佛聋了一般,竟无丝毫反应。当铺内柜台较高,他伏案书写,朱月心相距尚远,难见其貌,但拳打掌劈之后已然贴近柜台,无须探首就可望见他的背脊,眼看七八根断木落下,有两根砸中了他,虽然断木细轻,却也轻不过鹅毛棉絮,落在身上、头上岂能不觉。何况那少年武功不弱,他师父想必也是位高手,纵然鹅毛棉絮弹在身上,也万无不察之理。
朱月心忙于对付那少年,匆匆一瞥间只觉这身影好生熟悉,一时却记不起来,心想他或许装聋作哑,只有先败他弟子,方能打动其心,当下真气贯掌,又使“剑闪丧门”,迈步追劈过去。只听断声连片,接着一记更响的咔嚓声,那少年落下地来。原来他已退到了栏杆尽头,而中间竖木被朱月心断了一半,再也沉受不住,终于栏倒人落。但看那青年掌柜,只管算他的账,并不理会。
朱月心转眼与那少年拆了三十余招,虽然得占上风,但要立时取胜,却也不能,不禁越斗越怕,想这掌柜的弟子已如此了得,他本人只怕远胜自己,那包袱夺还尚难,身陷黑店歹人之手,更是糟糕。突然心中一凛:“莫非这少年并非此家掌柜的弟子,那掌柜也只是寻常百姓,因怕惹祸上身,故而装聋作哑,抑或真是聋子。而这少年必有同党,刚才却已经接了我的包袱逃走了,他自己却和我纠缠拖延。”思及此处,挂念那块玉玺犹胜于北珠以及宝刀宝甲,想目前只有先将这少年擒住,或许还能追回包袱,当下连施重手。
她不再忌惮那掌柜,惧意登去,地煞拳威力大显,七十二招精妙招式倏忽来去,变化多端,一阵猛冲猛打,有如急风骤雨。那少年立刻没了还手余力,只凭扎实的内功根基和身体轻健,兀自招架得住。朱月心急于求胜,反现破绽。但那少年先失了气势,一时没想到反击取胜。
又斗片刻,那少年眼睛一亮,突出一拳,击在朱月心的肩头,只打得她疼痛彻骨。朱月心稍落下风,但也因此弃躁求稳,循了正道,渐渐又自下风而得持平,自均势复占上风,却想:“这小子才十二三岁,便有此能耐,我十三岁的时候可没有这样好的功夫。”一时来气,又性急起来,腹上吃了一拳,幸得内力深厚,不伤内腑,但剧痛无免,悔恨没把龙鳞甲穿在身上。她连吃了两下亏,再也不敢轻敌冒失。那少年虽然不曾中招,却尽处下风。这一番交锋,若以棋理明之,便是纵失二子,先手犹在。
那少年落在后手,自是招招受制。朱月心一会“玉臂凿石”击面,一会“尉迟鞭树”打肩,一会又是“判官催命”扼喉,一会又是“仁贵挂印”拍向顶门。那少年闪了一招又一招,细汗微渗,极是狼狈。他知只守不攻久必难支,突然发拳进招,势大力沉。朱月心一招“霸王扛枪”,左手轻轻向上一托,对方臂膊稍起,拳止半途,便打不过来了。
那少年已豁了出去,当下又攻了一招,却是换手击来,使的是小巧手法“分筋错骨手”。这分筋错骨手乃江湖常见武功,须双手同时,卸敌关腕,挫伤筋骨。可这少年竟是顺着上一招,变拳为爪,擒拿托住己臂的敌手。眼看只要拿实了,单手也将分筋错骨,殊为独特奥妙。朱月心倘若平时留心,莫说此刻,便是八十招之前也该认出这少年使的是龙门派武功,与她师出同门。怎奈她除了一身内功外,其余尽非龙门派功夫,平素也不大和师尊长辈交流切磋,就是曾与她大打一架的公孙不败也早已被她逐出了师父的名单,是以至此仍不知面前少年的来历,当下托臂一抖,以“温侯摇戟”摆脱了擒拿。
那少年抱定拼命的念头,不顾一切又劈来一掌。这样,他两手同时在外,却是先后有别,力见分散。朱月心左手一招“摩云金翅”将对方的双臂一齐拂开,同时将他逼靠在了柜台边上,再无退路,右手一招“恶鬼操刀”,竖掌猛劈左肩。这一劈与“剑闪丧门”同样迅捷无比,只差在横竖之别。那少年大惊失色,向旁跃闪,但因已被逼得紧了,只跃开了小半步,肩膀教掌缘带到,痛入骨髓。只听“咔嚓”一声,柜台被硬生生斩下一角。这一掌犹如刀剑,倘若斩实了,纵非皮开肉绽,也免不了肩骨脱卸。
那少年再一跃,方自脱困,闪到了侧面,见她使过重掌之后身似见斜,脚下亦见虚浮,立即发掌袭向她的腰眼。左掌先行,右掌后随,一招未至,次招已现,两招几乎合成一招,志在必得。他只道对方奋力一击不成,露了破绽,便欲倾尽全力,岂知自己这一性急,也已身歪步浮。而朱月心却是装的,当下左手一招“一手摸天”,将来招化去的同时把对方逼回到了正面,左手掌锋一立,一招“云里金刚”夹着劲风直推过去。
先前的“一手摸天”,圈势缓广,蓄含巧劲,能同时化解数招攻势,但若不是对方犯忌,也不能轻而易举将之逼回困境。之后的“云里金刚”原是猛推猛打的外门功夫,右掌拍出前左手先出,身前划几个圈圈虚张声势,因而得名。现下朱月心有前招掩护,自是弃繁就朴,圈圈是不用划了,这一推却既含外劲,更兼深湛的玄门内功,掌力较之该招的原创者“云里金刚宋万”强了不知几倍。那少年为掌风所迫,气息滞涩,想来临敌经验甚乏,眼见避已不及,接又不济,吓出了冷汗,双手抱头,已全然不是什么武学家数,叫道:“姐姐住手!师父……”忽感背心一紧,足下一虚,已被提起。
提他之人便是那久未吭声的青年掌柜,此刻业已站起,左手提人,右手发掌迎上。两人身隔柜台,两掌于柜台上方“砰”一声对击,旋即分离。劲风激荡处,台上两根断木微微滚动,落下地去。朱月心退了三步,那人亦退了三步,将那少年放在地上。那少年面如土色,至此“救我”二字方才出口。
朱月心不及站定,燕身离地,“嗖”一声跃过了柜台。这本是一招凌空击下的“黑虎跳涧”,但她已认出那掌柜是熟识之人,自然不会再向他出手,稳稳落在跟前,唤道:“金叔叔,恭喜发财啦!我那包袱里没什么值钱物事,您看在我干娘的分上,快还给我吧。”那少年心下赞佩:“我情急之下跃上柜台尚需伸手借力,你刚才这一跃,轻功可比我高多了。”忙去取了包袱还给,并道:“我师父命弟子向姐姐讨教,没想到姐姐身怀绝技,真乃人中之凤凰。”朱月心得意一笑,说道:“你这孩子功夫不赖,嘴巴倒也甜。不过我可不是什么凤凰,你过奖了,当不起的。嘻嘻,我干娘才是人中之凤。”
那掌柜便是“蓟州九龙”之一的“小天龙”金慕花,见了朱月心甚是高兴,随手一摸,摸出一只金钏,立即送了。朱月心也不推辞,道声“谢谢”便即佩戴。金慕花见她相别多年仍不见外,愈加喜欢,夸道:“你的武功很高了呀!你与他斗了这么久,接我这一掌居然接得旗鼓相当,只怕真动起手来我也未必打得过你哩!”朱月心有点不信,却想:“是了,公孙牛鼻子都不是我的对手,你这也许并非谦逊之词。不过你不似他这么凶,待我又好,我纵然比你厉害,也不会来欺负你的。”
金慕花见她脸上喜笑晏晏,显然还不知刚才的凶险,说道:“你武功虽然进境奇速,但临敌经验犹缺。方才你陡然见我现身,便欲硬生止住。若不是我出掌打你,引得你和我力拼,你已经被自己的内劲震伤了。以后记住,一旦出了重手杀招,切不可直挺挺的硬生收回,须图圆转,卸去力道,或者改打别物,用完此劲。”
朱月心“噢”了一声,转问那少年:“你算是我的师弟,叫的什么?”那少年道:“我姓王,名中孚。咱们是师姐师弟,你缺钱使就问我要好了,以后武功上还请多多指教。”说着,摸出两块黄澄澄的马蹄金来。朱月心与他初识,见两块金子每块都足有十两重,摇手不要。金慕花道:“他父亲是陕西富豪,区区几十两金子不过沧海一粟,你拿了就是。”
仰观天色,金慕花也不整理店面,就关了铺门,与二人出城前往龙剑观,心头登时沉重起来,瞥了朱月心一眼,见她也是愁云罩面,忍不住问道:“你干娘好么?”朱月心一颤,想到了陈勾,伏在金慕花肩上痛哭起来。陈勾之死,毕竟过去了很久,何以至此,却是她自己最近的失恋失意催出的大半泪水。金慕花被她感染,久别重逢下的感慨也令他不禁目眶含泪,说道:“别哭,别哭,教人看了不好。咱们先回龙剑观,到了观里你一件一件事说给我听!”这两句话,前一句温柔婉转,后一句则语颤音怒,尤其“一件一件”四个字,说得咬牙切齿。他见她如此悲伤,以为必有更大的不幸之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