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过,贺管家之所以会在这个时候变脸,应该是小梅的话让他很介意。
或者他介意的,是小梅训斥采萍这件事的本身。
作为对表情管理相当有一套的高手,此刻都忍不住露出了破绽来,可见他有多愤怒了。
然而小梅却犹自未觉,尖酸刻薄的叱骂还在继续,而且内容越来越离谱。
这哪里还是在批评教育啊,根本就是在借机泄私愤嘛!
只是她所愤恨的对象,究竟是采萍还是我,就有待商榷了,因为我总觉得,她是在指桑骂槐。
但这位采萍倒是好定力,无论小梅有多么的口不择言,她都只是低着头、双手绞着衣角,任骂不还口。
然而对于这一幕,我却只有‘荒唐又违和’的这一种评论可言。
那桶恶意满满的碎玻璃污水,怎么看都不像是跟我无冤无仇、连话都没说过两句的采萍所为。
而这姑娘胆小怕事和怯懦隐忍的样子,也完全不像是装的。
所以她为什么要替别人顶罪?是有什么把柄在那个嫌疑人的手上么?
还有,小梅这不分青红皂白的一顿炮轰,怎么看都有点欲盖弥彰的意思了。
可她的真实目的,就只是想摘清自己这么简单么?
正在我忙着各种揣测之际,一旁的贺管家终于听不下去了,只见他皱着眉头,厉声打断了小梅的话:
“小梅,事情都还没有调查清楚,你这么急着夯实采萍的责任是为什么?”
这句意有所指的问话,让小梅脸上的得意和骂人骂出来的畅快一下子就僵住了,瞧着有些扭曲、也有些滑稽。
之后她愣怔了足有半分钟,在贺管家越来越冷的眼神逼视下,她这才结结巴巴地辩解道:
“不不不是的,管家,我……我这也是……不是,今天露台就是该她打扫的……”
“你连发生了什么事都没问,一上来就精准无误地指出了她犯的错,你是能未卜先知,还是有什么我们不知道的本事?”
不得不说,老人家犀利起来,也是能刀刀见血的。
“不是不是,管家您听我说!”小梅指着地上的那滩东西,总算是找到了合适的说辞:
“您看,这、这不是明摆着的么?我一眼就看出来了呀!”
在短暂的慌乱过后,她的智商倒是很快就重新上线了,可惜“余额”好像还是有些不足。
因为贺管家根本不相信她的话,那双精光熠熠的眸子,带着能看透一切伪装和谎言的睿智,只听他冷笑着继续讽刺道:
“哦?这么说原来你就是梅福尔摩斯啊?那你在裴家当佣人还真是屈才了!”
贺管家展开了毒舌模式,我却有些意外地看了他好几眼。
在我的印象中,他并不是会说出这种话的人。
难道这位采萍……是他的什么人么?
毕竟作为成熟且拥有丰富经验的管理者,这种带有私人情绪和臆断的话,是绝对要避讳的。
而且,他刚才说的每一句话,都明显是在偏帮采萍。
在一切水落石出之前,他就已经摆明了自己的立场,哪怕他的怀疑合情合理,但这么做也一样有失公允。
可他不是从未娶妻、也无儿无女么?我好像还听说过,他甚至连亲戚族人都已经找不到了。
不知道是不是我的疑惑太过明显,又或者是突然想到了什么,贺管家先制止了小梅再次开口,继而对我说道:
“沫沫,这件事交给贺爷爷来处理好么?你先去吃饭,贺爷爷一定会调查清楚,给你一个满意的交代!”
这话一点毛病都没有,但我的心里却咯噔了一下,这是要支开我的意思?
只因他接下来要进行的询问和对质的内容,我都不能听么?
可是第一时间获知真相,旁听或亲自参与对凶手的审判和裁决,不是受害人应该享有的权利么?
这一刻,刚刚已然消弭殆尽的戾气,再次凝聚并翻腾了起来,但我却只能努力地压制着。
然后向他道谢,再然后尽量让自己神态自若、步履从容地离开了现场。
只是,胸腔里这颗刚有所回暖的心脏,又再次冷却了下来。
而之前还笃定他不会让我吃哑巴亏的那份确信,也开始动摇了。
进入主楼后,我没有去厨房,脚步一转就上楼向自己的房间走去。
我想任谁顶着这么一身污垢,也都不会有心情和胃口吃饭吧?
在楼梯上,我无意中回了一下头,就看到了身后跟进来的那三个人。
尤其是小梅,她那道落在我后背上、还来不及收回的视线,很是扎眼。
其中明晃晃的恨意,令我在心惊之余,又有些莫名其妙。
只因为腾了房间给我,而且还只是暂时的,她就这么恨我么?甚至恨到不惜以身试法、也要对我下毒手?
没错,正是她的这个眼神,使我完全肯定了自己之前的那个猜测。
而她的这种恨意,又绝对不是替别人出头该有的,所以只可能是为了她自己。
那么现在,就只看贺管家会怎么做了,他刚才不是说,会给我一个满意的交代么?
很好,我会拭目以待的。
半个多小时后,在迅速洗完澡换了衣服的我,刚准备下楼去厨房时,贺管家就来敲门了。
他带来了与我的猜测相类似的“真相”,以及他对此事的处理决定,效率高得十分惊人,却也听得我遍体生寒……
“沫沫,这次的确是意外,但不小心推倒那桶水的人其实是小梅,采萍只是被她威胁了才会出来顶包的。
你也知道,采萍那孩子非常胆小,被人一吓唬就懵了,自己都不知道自己在做什么,你别怪她!
接下来小梅会暂时离开一段时间,不过她已经向我保证了,以后不会再这么粗心大意了,你放心吧!
对了,贺爷爷叫厨房给你炖了汤,一会儿就好,你去喝一碗压压惊吧!”
我面无表情地看着眼前的这位老人家,对他的话不置一词。
事实上,是我突然有些茫然,不知道自己该作何反应了。
这是我来裴园后,第一个向我释放出善意的人;也是在我遇险的那天晚上,如天神降临一般救了我的人。
他待我慈爱又亲切,有时候甚至可以称得上是宠溺,而我也已经真心地视他为自己的长辈了。
可是,他这会儿知道自己在对我说什么吗?
罪魁祸首倒是找对了,但那样事实清晰、证据充分的谋杀未遂案件,却被他硬生生地掰成了一次意外。
而且,还是那种小到只需要轻描淡写地说一句‘以后不会再这么粗心大意了’,就可以一笔带过的意外。
散发着恶臭的污水、无中生有的碎玻璃、淘汰了多少年的厚皮铁桶,然后看准目标、掐准时机从天而降……
这样处心积虑的设计,如果被害的对象不是我的话,我都想送她一段海豹式鼓掌了。
要不是我天生对危险具有极强的感知力,我想现在的我,应该已经非死即残了吧?
这种差一点就躲不过的杀机,却被这位老人家一本正经地解释成了“不小心推倒”,我都替他脸疼!
是不是那位梅姑娘一旦“小心”起来,我就算不想死、也必须去死了?
还有,只是暂时离开么?这可真是个令人满意的交代呢!
且不说她离开去哪里、去干什么,只说她做了这样恐怖又恶毒的事,竟然还能再回来?
难不成裴园真如我最初对它的印象一样,是一座监狱,而不是普通民宅?
再说那个所谓的保证,她真正想保证的,恐怕是以后会设计得更周全一些,不会再被我轻易逃过一劫了吧?
其实我也没有指望,能凭这件事就把小梅送进监狱去。
但至少可以开除她吧?让我的身边少一个安全隐患,这过分吗?
我之前不提要求,是因为相信他会替我考虑到,谁知道结果竟然是……
还有什么,我知道采萍那孩子非常胆小?呵呵,不,我不知道!
我不了解甚至都谈不上认识她,也不认为一个胆小的人,被人随便一吓唬就敢跑出来顶下谋杀的罪名!
不过,有一件事我倒是肯定了,那就是我那个一闪而过的念头是正确的——
采萍一定是有什么把柄握在了小梅的手上,而且这个把柄还不小。
因为它不但威胁到了采萍,甚至还顺带着威胁到了偏袒采萍的贺管家!
以至于明明已经知道了事实真相、本来也打算为我主持公道的他,不得不亲自出面,来帮那个真凶大事化无了。
“哦,小梅要去哪儿啊?”我笑着问道,我都不知道自己是怎么笑出来的,或许是因为梦醒了吧!
贺管家闻言也笑了,他看上去似乎松了一口气,“照顾嘉丽的保姆请假回老家了,她得去临时帮几天忙。”
我笑着冲他点点头,表示自己知道了……
知道了他们才是相亲相爱的一家人,而我却始终都是个外人!
也知道了我万一哪天真的不幸死在了这里,可能在他们的眼里,跟死了一只小猫小狗并没有什么本质上的区别!
果然一切还是应该靠自己、不该对谁有盲目的信任和依赖的,所幸,我清醒得还不算太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