黄老伯又续道:“这大人打算出山再展宏图时,本来也想写诗为证的,但又觉得天下之事,不是他一言能尽。况世人作诗皆有因各自心境不同而寓意不同,难以尽善尽美,若有错漏偏见处,岂不贻误观者,或被后人耻笑。所以就留下这空白,凭后来人各自发各自的牢骚罢了!”
邵梦臣听黄老伯如此说,只觉这位前辈见识眼界远在己之上,不由得心生神往,道:“这位大人若未被奸人所害,现在也该有七十高龄了,不知是否健在,在下能有幸会见?”
“健在,怎么会不健在呢!”黄老伯不无得意道:“这位大人心中谋略非一般人能比,不但没被奸臣所害,还斗倒了那奸臣。据说现在是朝廷的一把手,还被封为什么太保太师的。”
脑中像是劈过一道惊雷,霎时空白,邵梦臣怔在原地,一动不动。
半晌,他才咬牙道:““这位大人可是姓张,名岳和,也就是当今闻名天下的张太师?”
“我没跟你说他姓张吗,名字好像是有个‘和’来着。”
黄老伯上了年纪,诸事也记不太清,摸摸后脑勺,又笑道:“就是他上台后,跟上头打过招呼,免了我们这的税赋徭役,所以我们这虽然穷,但也能安心过活,自给自足嘛。”
邵梦臣没想到两人谈论了半天,自己神交景仰的前辈,竟是自己一直想亲手刃之的仇人,一时又惊又怒又懵然。
黄老伯还絮絮叨叨地说些太师事迹,赞誉之情溢于言表。
他忍不住打断道:“你可知道他为谋求上位,依附权贵,迫害同窗,行受贿赂,无所不为。这样的人,你们还觉得他是好人吗?”
黄老伯不解邵梦臣怎么忽然愠怒起来,顿了一会,方道:“我们普通百姓远离京城,不知道也看不懂朝里的事。我们只知道自从张太师执政后,从前的苛捐杂税都没有了,征兵徭役也少了,下派地方的都是办事的官,百姓安居,天下太平。他若不是好人,为何会做这些?他若只是为一己之私做了这些,只要有利于百姓,那在天下人心中他就是一个好官。”
邵梦臣一怔,张着口却无可辩驳,心中信仰再次崩塌。
到底怎样才算好官?如祖父那般清廉如水,为国为民,呕心沥血,力行改革却收效甚微,结果下场凄惨,死后无人记得,最多不过人们茶余饭后的偶提几句。
而张太师这样的贪官奸臣,无所不为,却身居高位,颐养天年,受尽追捧,不过为图名声顺手做了些好事,天下人就这样感恩戴德。
难道世道理应如此吗?
正在怅惘迷茫时,忽而,他脑中闪过一念:张太师来过这里!
所以这于他而言并非是穷乡僻壤的不知名处,将自己贬黜至此也并非偶然。
难道他是刻意如此?可为什么要这样呢?
若是仅让自己吃点苦头,大可以将自己流放至更偏远更荒芜的地方,为什么偏偏要放在他曾经来过的地方呢?
难不成是让自己循着他当年走过的路径,共情他当时的心境?
他不杀自己,是为了磨炼自己,是想看自己有没有本事治理好这富临县吗?
这个念头一生,旋即被邵梦臣按压下去,可过了一会又冒了出来
——这似乎确实是对他反常的举动,以及当下发生的这些事的最好解释。
邵梦臣心乱如麻,不再言语,闷闷地与黄老伯一同下山去。
下山路上正巧撞见琴姑和莹莹,琴姑一见邵梦臣立时低下头去,幸她皮肤偏黑,脸红的不甚明显。
邵梦臣上前对二人揖了揖,谢道:“那日多谢两位出手相助!”
“不……不客气。”琴姑说话细若蚊须,许久方抬头弱弱问道:“大人是不是早已知仙长是骗人的,灵泉啼血也是假的?”
邵梦臣点点头——饱读经史子集的他,一向是坚定的无神论者。
见琴姑稍对上自己目光便马上低下头去,他心中略感郁闷——自己模样应该不算丑,也没摆甚么官架子,她怎么这么怕自己,好像都不愿多看一眼。
为缓解尴尬,他便对莹莹笑道:“这些日子你怎么不往衙门去了?”
莹莹噘嘴道:“不去了,不然大人以为我又是要钱去了。”
邵梦臣笑道:“那你不要送东西来就好了。”
“不送东西我过去干嘛?”
“你来,我教你读书写字。”
莹莹仰头问琴姑道:“姐姐,可以吗?”
琴姑两颊发烫,慌乱道:“你自己想去便去,何必问我?”
莹莹歪着脑袋,深思熟虑一番,然后勉为其难地道:“好吧,那我就去吧!”
琴姑听她说得好似十分委屈,万分勉强,暗摇了摇她的手,又道:“大人若没有其他事,我……民女就先走了。”
邵梦臣:“嗯。”
琴姑低着头,牵着莹莹快步离开了。
望着姐妹二人离去的背影,邵梦臣忽然道:“黄老伯,我想把衙门改成书院,教大家读书认字,还有为人立世的道理。”
黄老伯看了他好一会,点了点头。
从聚灵山顶下来,邵梦臣心境又换了一层,想着既为父母官,还是该做些实事,这第一步便是登记造册。
近四百户人家,他一家家上门访问,了解记录家庭成员及经济状况。所幸经李道士一事后,当地百姓对他很是敬佩,所以相当配合,甚至主动到衙门登记户籍,不久后黄册便造好了。
之后,他便在衙内设学堂教学,初时只教莹莹一人,渐渐来上学的孩童越来越多。
邵梦臣学问深厚,又涉猎颇广,从三皇五帝说到本朝年史,从上古神话传说讲到路边鬼怪志异,都能说得头头是道,条理清晰,孩子们是听得津津有味,每日都争着吵着去上学;再后来,妇女老人或者得闲的青壮年都来听课。
他雅俗不忌,寓教于乐,不多久后,衙门就成了县里最热闹的地方。